第401章 嫌隙
阮家因平陽公主青云直上后,誠然又不少士族前去道賀,尚且小門小戶之人順勢巴結,阮家也欣然受之,然亦有不少名門望族不屑于這等一步登天的宵小之輩交好,故而也只是客氣幾句。 只是這些客氣話,阮家卻當了真,乘著春盛之時,竟給世家貴族們遞了帖子,像模像樣地辦了場賞花會,這本沒什么,可阮家讓庶子出來與各家嫡系子女交往,卻引來了諸多的不滿。 自古嫡庶有別,這等場合庶子庶女怎么能與嫡子嫡女同堂并坐,若不是還顧著自家涵養,暫作忍耐,只怕當場就得有不少人氣得拂袖而去。 盡管如此,阮家的勢頭依舊令人忌憚三分,宮中的太后娘娘似乎因平陽公主一事,對阮家諸多寵信,故而許多人即便心懷不滿,也不會放在明面上說出來。 不過有一人,是個例外。 天欽府文慧,從先帝在世時便是位出了名的剛正不阿之人,在阮家正得圣寵之際,將一紙奏折呈到了裴君懷御前。 奏折中毫不避諱地陳述了阮家近些年私下經營的十余間未曾上報的鋪子,私下與黑市有所來往,買賣轉運私鹽,私鐵,貪污受賄達三千兩白銀,證據確鑿,連賬本都一并帶來了。 當堂上奏,驚得阮大人說話都打磕巴,正欲為自己辯解幾句,然于文慧,這還不算晚。 緊接著,文慧又當著文武百官乃至裴君懷以及一直在后頭垂簾聽政的司菀的面,狀告阮家數年之前,江北饑荒之際,昧下了朝廷所撥的賑災銀多達半數。 江北災情遲遲難以控制,賑災銀遠遠不夠供百姓溫飽,以至于民不聊生,引發瘟疫,數百人因此而亡。 說著,文慧呈上了江北饑荒之后,阮家手中的鋪面私賬,這些賬本都是傅云月費了番功夫才搞到手的,里頭的出入賬目,皆有令人驚嘆的數目,即便是為了避人耳目,已經謹慎地分到了各個收支中,仔細對比,依舊能發現不少端倪。 文慧的一席話,令文武百官莫不唏噓,無論是之前巴結阮家亦或是本就看不起這等上不得臺面之人的官員一時間都對此敬而遠之。 這種案子,哪怕落在大理寺或是刑部手里,都能想法子壓下去,可偏偏撞在天欽府手里,那可就不好辦了。 尤其此事,還是文慧親手著辦。 沒人知道他是如何懷疑到阮家頭上來的,回過神來,連證據都一一整理過了。 阮大人顯然還不曉得這位文大人的可怕,只想快些洗清自己的嫌疑,欲上前爭辯,他連聲喊冤,文慧卻似是絲毫沒有將其放在眼里。 片刻之后,他上奏裴君懷,已將證人帶到泰和殿外,懇請召見。 裴君懷始終神色淡淡,但文慧既然都將證據呈上來了,他也斷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宣證人上殿?!?/br> 聞言,齊浣上前一步,高聲喊:“宣,證人上殿——” 話音剛落,便有天欽府府衛架著一人走進殿中。 在楚京城,有三大令人忌憚的官差,禁衛軍,羽林衛,以及天欽府府衛。 天欽府府衛雖是其中兵馬最少的,但其中的每一人都是武功高強的精銳,出入楚京城乃至皇城,皆有便宜之權,無論是禁衛軍還是羽林衛,沒有正當緣由,皆無權阻攔。 數名府衛將證人架到御前,行禮之后便退下了。 在看到證人入殿之時,阮大人的臉色就變了。 文慧今日帶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心腹,阮家管事。 管事顯然已經受過一番審問,面色惶恐,瞧著雖然沒受什么嚴刑拷打,但顯然被嚇得不輕。 裴君懷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你知道什么,從實招來,若有一句不實,便是欺君之罪?!?/br> 管事哪里見過這等陣仗,再加上之前在天欽府已然受了不小的驚嚇,而今看見阮大人站在一旁,也顧不上看什么臉色,慌忙撲了上去! “大人!大人救我!” 阮大人連連后退,捏緊了手中的朝笏:“本官……本官救你什么?本官是清清白白的!” 文慧注視著管事,厲聲道:“陛下面前休得放肆!知道什么,便說什么,若敢胡言亂語,定不輕饒!” 管事嚇得臉都白了,扯著阮大人的衣擺不肯撒手:“大人救救我??!那些事……那些事可都是大人吩咐小的去做的呀,不管小的的事??!” 聞言,阮大人額上冷汗都滲出來了:“陛下面前也容你胡言!本官沒有吩咐你做任何事,你休要在這信口雌黃,污人清名!陛下,陛下明察??!臣什么都不知道,定是這狗奴才背著臣做出什么喪盡天良之事,反倒將臟水潑到臣身上!臣是冤枉的!” 他甩開管事,上前奏稟。 裴君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命人將那管事帶到御前跪下,不容他大聲喧嘩。 “陛下問話,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饼R浣道。 管事被押著跪下,由文慧代君問話。 文慧將賬本放在管事面前:“這本賬目,可是你做的?” 管事哆嗦著看向阮大人,卻發現自家主子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但這本賬目上的筆跡,確實是他的,若他不認,也只需讓他當堂寫幾個字比對一番,便會露餡,這欺君之罪,可不是說笑的。 何況,早在捉住他之前,天欽府已經拿捏住了阮家做假賬的證據,即便他巧舌如簧,也難以辯駁。 “是……是小的做的?!?/br> “那這幾本呢?”文慧又將記有阮家私吞江北賑災銀的幾本賬目拿了出來,一并放在他眼前。 管事自然認得那幾本賬目記著什么,沒想到天欽府竟連這等事都已經查出來了,之前的賬本他都擔不起,遑論這幾本! 他慌忙磕頭:“這幾本賬目雖也是小人做的,但指使小人如此做賬的是大人!小人只是奉命辦事??!陛下……陛下饒命!” 此話一出,阮大人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你這奴才含血噴人!我何時讓你這么做過!” 管事曉得到了這份上,主子是絕不會管他死活了,更甚者怕是巴不得干凈將罪名都推卸到他頭上來,這些年他本就膽戰心驚,今日更是只想保命! 文慧一個眼神掃過來,便讓他渾身發寒。 “阮卿,不如聽他說完吧?!迸峋龖训哪樕讶挥行┌l沉。 聞言,他也只好悻悻地退后。 管事在文慧的詢問下,戰戰兢兢地答話,文慧手里的證據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如今在御前,他若是老實交代或許還能免除一死。 他硬著頭皮將當初如何幫著阮家貪了江北賑災銀一事細細交代了,這件事不僅令裴君懷震怒,亦觸到了鄭承的逆鱗。 當初那筆賑災銀若能如期送到,或許江北的那場瘟疫就不會發生,他的夫人也…… “陛下!”鄭承眼中已透出了怒火,“臣當年就是江北的父母官,曾親眼得見災情慘狀,那場瘟疫令數百災民喪命,原以為是天災,沒想到還摻雜著人禍!若文大人所言屬實,這便是重罪一樁,臣以為,應當嚴懲!” 隨著管事說得越多,裴君懷的臉色就越發難堪,文慧顯然是有備而來,證據一樣接一樣地由齊浣轉呈到御前,不僅是與黑市勾結販賣私鐵私鹽和私吞賑災款之事,還牽扯出了阮家這十年來犯下的零零碎碎的罪狀。 就連阮家都沒想到,天欽府已將事情查得如此詳細,就連其他官員見狀,都要懷疑這阮家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被如此對待。 聽到最后,饒是裴君懷都怒到險些拍案而起。 “阮卿,你可有話要對朕說?此人所言,可有半句虛假?” 他手邊的證據已然可以定案,這一問,便徹底讓阮大人腿腳虛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陛下饒命??!臣也是一時迷了心竅!臣已經改了呀!求陛下再給臣一個機會吧!” 阮家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他還以為終于盼到頭了,從此以后再不用靠販賣私鐵私鹽來維持一家子的生計,這朝中那個人敢說自己的手是干干凈凈的,沒有貪過一兩銀子?不過是從未被擺在臺面上罷了。 他究竟哪兒得罪了文慧,天欽府竟然如此大費周章地對付他! 那些賬本又是怎么到天欽府手里的! 他這幾日升官之后,的確得意了一番,倒是不曾去底下的鋪子查過賬目,可也不至于這么快…… “陛下饒命??!小的都老實交代了,還請陛下饒了小的吧!”管事眼下也顧不上自己的主子了,盡管他也從中撈了些油水,但那只不過是些殘羹剩飯,他可犯不上為了那點銀子搭上自己的命! “拖下去!”裴君懷再不想看著這等小人在殿上放肆,先打入天牢再思量如何處置。 而阮家所犯的罪,就沒這么簡單了。 “陛下,您都聽清楚了,阮家貪污受賄,欺君罔上,曾犯之罪比比皆是,臣認為,不可輕饒,否則大周朝堂何以正風,陛下何以面對天下百姓?”文慧上前諫言。 鄭承亦與之站在一處:“臣附議?!?/br> 隨之,岳瑯,許楨,乃至滿堂文武先后附議,懇請裴君懷嚴懲這等卑鄙之徒,肅清朝堂。 坐在簾后的裴瑛竭力忍耐著心中的焦慮,手心都要被自己摳出了血,迭珠在旁看著,都不由得膽戰心驚。 阮家是她家娘娘一手提拔上來的,日后也是為娘娘做事之人,因著平陽公主和親一事,才風光幾日的阮家,居然就這樣被天欽府查了個明明白白,如今滿朝文武一同上奏,便是陛下想保住阮家,也十分為難吧。 何況陛下看起來,已經被觸怒了。 若是換做以往,都曉得阮家是太后提拔的人,陛下怎么著也會先派人過來問一聲,但今日,卻是雷厲風行地給阮家定了罪。 “阮家欺君罔上,鐵證如山依舊狡辯,乃是不忠!貪污朝廷撥下去的賑災銀,致使江北災情加重,草菅人命,乃是無德!此等小人,怎可在朝禍我大周社稷! 朕本念在平陽公主舍身為大周邊關安寧,善待她的家人,沒想到爾等卻是如此恬不知恥!若不是文卿查明真相,朕都要被爾等蒙蔽過去! 來人??!將此等不忠不義之人拖下去!查抄阮府,將阮家人一個不漏地給朕抓起來,連坐三族!三族之外,所有男丁不得再入朝為官!退朝!” 說罷,裴君懷便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齊浣忙宣退朝,岳瑯帶著禁衛軍,親自押著阮大人去天牢,等著和他的家人團聚。 阮大人已面如死灰,如一團爛抹布般被拖走了。 簾子后,迭珠瞧著就著急。 “娘娘,這可怎么辦?” 裴瑛只感到胸口堵了一口氣,吃了個啞巴虧。 阮家,已是棄子了。 找這局勢來看,要想保住阮家,與癡人說夢無異。 她起身,折回了雙懿殿。 御前審案,當堂定罪,禁衛軍浩浩蕩蕩地綁了阮家上下,一起送往天牢,裴君懷這一次,沒打算給阮家留任何顏面,殺雞儆猴之勢,使得人心惶惶,阮家獲罪入獄一事,一日間便傳遍了楚京城的大街小巷。 當日午后,混入宮中的阮方霆便去雙懿殿面見了司菀。 他一進門,司菀便料到他要說什么,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你以為哀家不想保住阮家嗎?泰和殿上,鐵證如山,天欽府辦案,周密得連哀家都不知如何尋出漏洞來。怪只怪阮家不爭氣,這些年竟然做出如此之多的腌臜事,陛下今日震怒成那個樣子,哀家也沒法子了……” “真的不能再想想法子了嗎?”盡管離家數十載,但他們好歹是他的生身父母,他怎么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 司菀嘆了口氣:“圣旨都下了,十日后問斬,哀家已經盡力了,這件事沒有轉圜的余地,天牢附近都是岳瑯和天欽府的人,層層把守,你也千萬別動劫獄的心思?!?/br> 阮方霆心頭一震:“……十日后要問斬的,都是我的至親,我卻只能看著?” “哀家不想看著你去送命!”司菀怒道,“橫豎你已經失蹤這么多年了,就當……就當你和他們已經沒有關系了,哀家今后會設法補償你?!?/br> “補償……”他連笑都覺得吃力了。 那一條條人命,拿什么補償?他meimei已經遠嫁怒圖,連阮家都落得這種下場,可就連保他們一命,她都不肯答應。 這么多年,他究竟為了什么呢?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他轉過身,一步步朝門外走去。 望著他疲倦到極致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司菀忽然有種他再也不會回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