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故地
再度回到那座宮墻前,天已然暗了下來,桃月提著燈,走到了宮墻下。 遠看尚且能入眼,走近了才曉得這處的墻都被燒裂了,漆黑的一片,瞧著就覺得毛骨悚然。 四下也無人經過,顯然荒僻已久。 桃月渾身一顫:“奴婢好像聽人說過,宮里有一處廢墟,有些不干凈的東西留在那,會不會就是這啊……殿下,要不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 這天寒地凍的,看著這座陰森森的宮墻,可太嚇人了。 裴婳卻已站在了門前。 門上的鎖布滿鐵銹,輕輕一掰便斷成了兩截,她忐忑不安地推開了折扇門,青石鋪就的臺階呈現在眼前,一股陰風夾著雪迎面而來,刺痛了她的眼。 待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雙腳已經踏過了門檻。 “殿下您等等奴婢!”桃月哪敢讓她獨自進這種地方,趕忙硬著頭皮追了上去。 裴婳沿著石階走下去,看見的卻是一片焦黑的廢墟。 飽受日曬雨淋,脆弱不堪的房梁屋脊堆疊在一起,還有無數未能燒盡的漆黑的瓷片兒,早已燒得變了形的小香爐骨碌碌地從高處滾落下來,停在了她腳邊。 她俯下身,將其撿起,擦去上面的灰塵,這紋樣依稀還能看出是件不菲的物什。 這座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廢墟,漸漸與她腦海中模糊的影像重合起來。 “桃月,這是原來是不是有一座宮殿?”她若有所思地問。 桃月想了想,直搖頭:“奴婢是頭一回來這附近,以前宮里的姑姑都不讓我們靠近這里,說是這里死過人,會鬧鬼……” 聞言,裴婳笑了一聲:“要是死了人的地方都會鬧鬼,那這座皇宮早就冤魂遍地了?!?/br> 她忽然注意到廢墟中有什么,提起裙擺走了過去。 跨過幾根房梁,她停在了一堆殘渣前:“桃月,把燈拿過來?!?/br> “是!”桃月趕忙提著燈給她照過去。 她蹲下來,推開旁邊的瓦礫,找到了一塊被壓得稀爛的匾額。沒有被房梁磚瓦壓住的部分,將幾塊碎片拼湊起來,竟是一個“荷”字。 “殿下,此處這么臟,您還是出來吧?!碧以履憫鹦捏@地環顧四周,生怕有人發現她們在這。 不知怎么的,總覺得這座廢墟陰森得可怕,這雪也越下越大了,她只想快點回到臨月閣,無奈主子怎么都不肯從這片廢墟中走出來。 裴婳看著那個字,陷入了沉思。 自住進臨月閣后,為了少出錯,這宮中各處的樓閣,她幾乎都曉得,卻沒有一處帶著“荷”字的,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都破爛成這個模樣了卻無人來清掃…… “明華,你怎么在這?”身后忽然響起女子的聲音,將她嚇了一跳。 看清來人后,桃月更是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參見長公主殿下!” 明鈺長公主裴瑛,披著雪白的斗篷,此時站在青石臺階上,一手提著燈,一手執傘,靜靜地注視著她們。 “……長公主殿下?”裴婳沒想到會在這遇見她,畢竟再過一炷香功夫,這宮門可就要關上了。 裴瑛朝她們走了過來,發上步搖微曳,劃過她秀麗的面龐,即便身邊沒有帶任何人,大周長公主的威儀依舊不容逼視。 裴婳屈身行禮,按輩分,稱她一聲“皇姐”。 “天寒地凍,怎的不回去?”裴瑛神色淡淡地問了句。 “剛從母后那兒出來,便四處走走?!彼郎芈暣鸬?,“皇姐怎么會來這里?” 裴瑛望著這片廢墟,不予作答。 裴婳不由得有些好奇:“皇姐可知,此處是……” 裴瑛看了她一眼:“此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早些回去罷?!?/br> “可皇姐看起來,不像是路過,此處與皇姐……可是有些關系?”她看著裴瑛的打扮,倒像是撇下所有下人,獨自前來看看。 一座廢墟竟讓長公主如此牽掛,其中究竟有著怎樣的隱情? 裴瑛陷入了沉默,望著漫天的雪輕飄飄地落在焦黑的廢墟上,似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 “這里……算是與本宮有些關系?!?/br> “是哪位妃嬪的住處嗎?” 在她的追問下,裴瑛嘆了口氣:“曾在這座荷華宮住著的人,可比妃嬪尊貴多了……” 裴婳猛然一怔:“……荷華宮?” 直到裴瑛道出這座廢墟曾經的名字時,她才終于想了起來。 她的確曾經來過這個地方,十年前,就在她五歲那年的中秋宮宴,她隨爹娘入宮,曾來這里拜會過那位嫻靜聰慧的大周皇后和她膝下嫡子,大周的太子殿下。 著實過去了太久,而她那時年紀尚小,一時半會兒才沒能認出這座曾經榮寵萬千的荷華宮。 她怔忡地望著這片廢墟,心中忽然五味雜陳起來。 “五年前那場大火想必你也聽說了,那一日,死了很多人……”裴瑛一步步朝那座廢墟走去,神色平靜,“宮里的人是怎么跟你說的?” 裴婳踟躕片刻,吞吞吐吐道:“母后說……先皇后在呈給先帝的參湯中下毒,意圖謀反,眼見事情敗露,便自盡了……” “呵?!迸徵嘈α艘宦?,“這倒是個不錯的借口,你就這么信了?” “可那是母后親口所說,我……”她當時才剛入宮,什么都不知道啊。 “罷了,你回去吧?!迸徵?。 “那皇姐你呢?” “我一會兒便走?!彼?,“回去后不要想任何人提起你來過荷華宮的廢墟,在這宮闈之中,少言多看,才是長命之道?!?/br> 裴婳暗暗將她的話記下了,帶著驚魂甫定的桃月離開了這里。 走出這扇破敗的大門時,她忍不住回過頭又看了一眼。 裴瑛依舊站在那,打著一把青花油紙傘,站在漫天大雪中,手中燭火在風里忽明忽暗,她仿佛要透過這片廢墟,看到昔日的笑語歡聲。 裴婳默默收緊了拳頭,與桃月快步離去。 不知是不是心不在焉的緣故,竟覺得轉眼間已回到了臨月閣,桃月麻利地伺候她洗漱,上榻歇下之前,為她順發。 “桃月?!彼聊季?,忽然出聲,桃月嚇得一哆嗦。 “殿,殿下有何吩咐?……” 此時屋中只有她二人,她便壓低了聲音,鄭重地囑咐她:“今夜你看見的,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更不能將長公主殿下的行蹤透露與任何人,連梅月都不可說,記著沒?” 桃月現在還心有余悸,不解地望著她:“殿下,為何連梅月都不能告訴?” 裴婳目光一沉:“你是本宮從恭親王府帶出來的人,梅月卻不是,在宮里,在本宮摸清她的心思之前,留個心眼總沒壞處。你聽好,今夜的事倘若泄露出去,不僅是你,連本宮多半都得遭殃,那座廢墟也不可再去?!?/br> “……是,奴婢記住了?!碧以露叨哙锣碌攸c了點頭。 而此時,更鼓一敲,宮門將閉,等在西宮門外的馬車旁,等了多時的映歡姑姑終于望見裴瑛從白石橋上走來,忙迎了上去,替她撣去斗篷上的雪 待裴瑛坐進馬車,宮門便徐徐關上了,映歡泡了熱茶,端到她面前:“殿下,暖暖身子吧?!?/br> 裴瑛接過茶杯,小啜一口,便放下了。 “您又去那兒了?”映歡低聲問。 裴瑛不予置否,算是默認。 映歡嘆了口氣:“您不該再去那座廢墟了,若是被人發現,您會受牽連的?!?/br> 裴瑛看著膝頭的茶水,若有所思:“本宮如今的處境,若不能更進一步,也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這樣的一生,百年之后,本宮無顏去見阿鐸和母后……” 映歡默了默,道:“奴婢在御前伺候二十載,從先帝還是太子時,便在太子府中,您的母妃病逝時,奴婢就在榻邊侍奉,奴婢答應過太子妃娘娘,要照顧好您和先帝,可奴婢食言了,奴婢沒能救先帝,也沒能讓您過得更舒坦些,奴婢唯有到公主府中伴在您左右,才能安心些。奴婢對不住先帝,也對不住您,無論您今后有何打算,奴婢都會為您鞠躬盡瘁。奴婢哪怕舍了這條命,也會替您了卻心愿,只求您能解開心結,放下故去之人,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裴瑛看著手中的茶,人前笑得得體,靜下來的時候,卻連嘴角都提不起來了。 這些年,她忍夠了。 “姑姑,您沒有虧欠我的母妃,也沒有虧欠于我,該噩夢纏身,夜不能寐的人不該是您。父皇曾說過,一時的忍耐,是為了一朝雪恥,真相終會大白,無人愿意冒這個險,便由本宮來?!?/br> 長夜漫漫,雪染京華,仿佛能滌盡這世間所有的謊言與見不得光的陰詭,終將這澄凈的霜白昭然于天下。 …… 云禾山。 石亭中的燭火照亮了竹林間的青石路,沈新桐與韓清躲在竹子后頭,悄悄望著正在一朝風漣前練劍的沈雖白。 他是今早回到云禾山的,偷偷去青州的事到底沒瞞住,被陸璋好一頓斥責,便是沈遇親自說情,都不管用,明日起要去規儀峰宗碑前思過三日,他倆正是因為擔心,才悄悄溜過來瞧一眼。 結果,愣是找不到機會上前。 “大師兄這都練了兩個時辰了,什么時候算完啊……”韓清都等得腿酸了,又怕打擾了他,一直跟沈新桐等在這??戳诉@么久,雖有些不明所以,但唯有一件事,他瞧得很清楚了,“大師兄這是在同誰生氣呢?” 沈新桐搖搖頭:“我哪知道,我還想問問究竟怎么了呢?!?/br> 沈雖白離山五日有余,看如今這發了瘋似的練劍的架勢,多半已經見過十一了,橫豎她哥在十一手上吃癟也不是一兩回了,她本也不指望他這去了青州就能將一切都解決了,能緩和一下便好。 不過看樣子,情況好像更糟了。 “小師姐,要不咱們今天還是先回去吧?!?/br> “我不?!彼闳坏?,“都等了兩個時辰了!兩個時辰!你師姐我腿都要等斷了,什么都沒問到就回去,今晚都合不上眼!再等等……” 韓清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得陪她繼續等下去,這天寒地凍的,又怕她凍著,想了想,還是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給她披上。 沈新桐吃了一驚,詫異地看著他。 韓清干咳一聲:“我聽說你們姑娘家都挺怕冷的……” 又觀望了一會兒,沈雖白可算是收了劍,沈新桐瞅準機會,嗖地沖了出去。 “哥!” 沈雖白回過頭,見她一路飛奔過來,后頭還跟了個韓清,便曉得他們定然是來打聽青州的事。 “哥,你見過十一了嗎?”她劈頭蓋臉就問。 沈雖白點點頭:“見了一面?!?/br> “……她還好嗎?” 他默了默:“不太好,瓊山寨的事,于她而言,來得太過突然。她已經離開青州了,閻羅殿也已空無一人?!?/br> “怎么會這樣……那,那她可有解釋?”自從聽到紅影教屠寨的消息,她這心就沒有一日是安定下來的。 “是啊,大師兄,究竟怎么一回事?”不知是不是被沈新桐天天念叨,韓清如今也不大相信顧如許是那等殘忍無道之人。 沈雖白握緊了劍:“瓊山寨的事,絕非十一所為,這其中必然有什么誤會?!?/br> 見到青青之后,他便更為確信個中必有蹊蹺。 沈新桐腦子都亂了:“十一離開青州,能去哪兒?” 紅影教的總舵都不要了,她還能上哪兒去呀! 顧如許要去的地方,沈雖白心中已然有了幾分猜測,即便她眼下另有打算,終究還是會回到那個地方。 他沉思片刻,道:“你二人先回罷,此事我自有分寸?!?/br> “可……”沈新桐還想說什么,卻被他一個眼神堵了回來。 韓清不知他究竟什么打算,但話已至此,無論他們如何追問,想必他都不會再多言了。 顧如許這個女子,從頭到腳都是謎團,知道得越多,便越是難以置身事外。 他總覺得,該適可而止。 “小師姐?!彼×松蛐峦?,“天色已晚,先回吧?!?/br> 沈新桐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同他一起暫且離開了一朝風漣。 沈雖白望著他二人走出竹林,眼中最后一絲遲疑也隨之消散,收起照霜,轉身步入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