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世事曾薄涼
日頭初升,林間鳥鳴不絕,各大門派收拾行囊,陸續下山。 看著身后緊盯著他們的紅影教右護法,以及絲毫不曾松懈的魔教弟子,他們心里就一陣犯堵。 身為盟主的沈遇既然開了口,若是當眾反悔,武林正道的臉都得丟盡了,明明籌謀已久,沈雖白這一敗,此次剿滅紅影教的打算卻落了空,他們如何能咽的下這口氣! 下山途中,韓清時不時便會聽到其他門派的弟子私下談論此事,言語間說得都不大好聽,他想上前理論,卻被沈雖白攔住了。 “大師兄,這些人站著說話不腰疼,之前也不見他們敢站出來同顧如許一戰,一個個的馬后炮倒是放得勤快!”韓清惱道。 “他們心里膈應,憋不住總要說幾句,不必理會?!鄙螂m白寬慰他。 韓清撇撇嘴,嘀咕道:“沒想到宗主真的下令離開瓊山,這回算是白來了……” “言而有信,愿賭服輸,爹……宗主并未做錯,只是眼下時機未到罷了。此次就當是探了探紅影教的底,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br> 韓清嘆了口氣:“沒想到紅影教的弟子這樣多,他們之前擺的是什么陣法吧,我見都沒見過?!?/br> “那是大周軍中的陣法,又在瓊山地界上,倘若真打起來,便是各大門派聯手,也討不到什么便宜?!鄙螂m白壓低了聲音。 韓清吃了一驚:“軍中的陣法?他們上哪兒學來的?” 沈雖白看了他一眼,并未作答嗎,回過頭望著愈發遙遠的瓊山,若有所思。 山門與閻羅殿不過半里路,沿著青石小道便能去見她,但就如她所言,走出了那座山谷,他們便再不僅僅是顧如許和沈雖白。即使只是想看上一眼,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 她說得沒錯,世上只有他一人信她,又有何用?便是她回到犀渠山莊,又有何用? 他想要的,并非只是將她關在云禾山,而是有朝一日,她終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世人面前,笑看山河錦繡,策馬紅塵千里。 可眼下,還距之甚遠。 從今往后的每一步,都須得深思熟慮,否則便是害了她,也害了犀渠山莊…… …… 而此時,顧如許正在同蘭舟,林煦策馬前往瓊山寨的路上。 將閻羅殿交與季望舒和衛岑之后,他還是決定帶她去瓊山寨見一見那些牌位。 誠然顧如許覺著即便再看幾眼,她也不可能想起屬于顧如許的記憶,但他執意如此,她配合一番也并無不可。 今日并非十五,他一早便派人先行送去口信,他們抵達山寨門前時,吊橋已經放了下來,里正帶領村民,出來迎候。 今日不復以往熱鬧的場景,孩子們都被牢牢牽著,村民們也都安安靜靜地站在里正身后,想必是蘭舟吩咐過不得聲張。 “蘭公子,教主,林護法?!崩镎锨靶卸Y,“都安排好了,請隨我來?!?/br> 村民們陸續散去,他們跟著里正去了佛堂。 門口的啞婆已將臺階都掃撒干凈了,見他們過來,立刻上前跪拜磕頭。 “茹姨,起來吧?!碧m舟道。 那啞婆這才顫顫巍巍地起身,靜立一旁。 他們踏入院中,顧如許忍不住悄悄問了他一句:“你認得那婆婆?” 蘭舟瞥了她一眼:“她曾是寧國府中的下人,你娘身邊的姑姑,你打小便喚她茹姨,如今也認不得了?” 顧如許一怔,回過頭去看了一眼。 就見那啞婆佝僂著腰背,拿著笤帚一下一下地掃著門前落葉,那身影,瞧著竟有幾分蒼涼。 “她……怎么落得今日這般的?” 蘭舟嘆息道:“茹姨原本不是個啞巴,還有一副好歌喉,你時常說茹姨哼小曲兒哄你入睡。當年寧國府遭滿門抄斬,她想護著你娘,被人灌了藥,送去醫館時,卻已經說不出話了。你找到她時,她正沿街乞討,神志不清,你將她帶到這寨子里安置,她似乎受過刺激,同你現在一樣,從前的事都記不清了,只看了佛堂中那些牌位一眼,便決定留在這打掃里外,這一掃便是整整三年?!?/br> 他說的不過是輕描淡寫的寥寥數語,這其中卻不知藏了多少苦難與傷痛,她再看那啞婆一眼,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輕輕揪了一下,很不是滋味。 踏上臺階,推開佛堂的門,便能看見慈眉善目的菩薩端坐于佛龕之上,他們在佛前上了炷香,便要進內室了。 林煦停在屋外,道:“教主,蘭公子,屬下在門外守著,若有需要,喚屬下一聲便可?!?/br> 說罷,他便退出了佛堂,順帶關上了門。 蘭舟走到內室門前,掏出鑰匙,打開了門上三道鎖,將門推開。 “這三把鑰匙一直由里正收著,除非你我前來,誰都碰不得?!彼~過門檻,示意她進來。 這間內室她并非頭一回來,只是這一次,再看見那靈堂上擺著的“顧昭”的牌位,她不由得心生寒意。 一個人得心死到什么地步,才能為自己立牌位。 這靈堂上的每一尊牌位,都曾是顧如許至親之人,她曾有一人之下的爹爹,知書達理的娘親,名滿京華的兄長,嬌俏可愛的庶妹,還有三位馳騁疆場無往不勝的叔伯……可這些人,已經在這冷冰冰的小屋里待了整整五年。 被冠以通敵叛國,謀害先帝的罪名,受萬人唾棄,整整五年不見天日。 顧如許每次走進這間屋子,會以何等心情面對這些牌位。 蘭舟回過頭看著她:“你大概都忘了,無妨,再來見一次便是?!?/br> 他抬起手,在左面的墻角處輕輕叩了三下,靈位后面原本平整的墻上,突然裂開了一條縫,緊接著一道暗格被開啟,從墻內伸出了一塊石板,石板上放著一尊檀木的牌位。 上書:顯妣鴻德皇后裴氏司蓁之靈。 陽上,子,彥立。 “這便是我母后的靈位,她死后入土,不得入皇陵,甚至連座像樣的墓碑都無,一卷席,便這么葬了,我想去她墳前上一炷香,都不知該去哪兒尋……”蘭舟拿起三炷香,對著這十座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母后,國公,君彥和阿昭來看你們了,五年光陰,仍未為你們沉冤昭雪,我二人自覺慚愧,特來請罪?!?/br> 見狀,顧如許也趕緊拿了三炷香,心懷誠敬地供在香爐中。 她有些好奇地瞄了瞄最上頭的那座牌位,若蘭舟沒撒謊,顧如許這算是拜會未來婆婆吧。 只是不知這位大周皇后生前是怎樣一個女子,等當得起母儀天下的尊華。 蘭舟望著這些牌位,絮絮地說道:“荷華宮走水那晚,我和母后已被軟禁,富麗堂皇的宮殿,當朝皇后的寢宮,竟如同冷宮一般蕭肅。沒人聽我們辯解,父皇殯天之后,后宮中的人一個比一個精明,那些作壁上觀,只怕想明哲保身的人已算是不錯了。落井下石之人,比比皆是。 荷華宮周圍一直有禁軍把守,即便只是不慎走水,一盞茶功夫就該撲滅了——可直到火滿上屋頂,都沒有人進來救火。我發覺時,荷華宮的正門已經走不出去了,那火越燒越旺,玉屏姑姑喊醒了母后,我們不知喊了多少聲‘救命’,誰都不愿淌這渾水,在權勢面前,人命竟如螻蟻……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等著你風光不再,如此森嚴的荷華宮,竟會被一場走水燒成了廢墟,換做你,可會信這只是一場意外?” “你的意思是,有人蓄意放火,欲置你們于死地?”顧如許腦子里閃過一個可怕的猜測。 他冷笑一聲:“若非早有安排,怎會連一個人都沒有發現荷華宮著了火?所幸玉屏姑姑找到了一條路,能帶著我和母后逃出去,可房梁卻在那時倒了下來,母后為了救我,被壓斷了腿,荷華宮的房梁全是上好的實木,我和玉屏姑姑合力都沒能將其搬開,母后以死相逼,讓我和玉屏姑姑撇下她逃出荷華宮……” 說到這,他眼中流露出的憤恨與不甘,一如當年那場大火,熊熊而起。 后來的事,不言而喻。 他是懷著怎樣的不舍與惱火,將自己的母后留在了火海中等死,又是如何像過街老鼠一般東躲西藏,才逃出了楚京城……能活下來,實屬不易。 顧如許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才好,眼下似乎無論說什么,都在往他心上扎刀子。 他側目凝望著她,指著這些牌位一字一句道:“阿昭,無論你是何時忘卻了這段往事,你都必須將它想起來,我看著我的母后葬身火海,而你的血緣至親,他們都是被當街問斬,今日——便是他們的祭日?!?/br> 顧如許猛然一僵。 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之前做的那場夢。 她所看見的那片法場,跪滿了身穿囚服的顧家九族,劊子手手起刀落,巷中的顧如許一下一下地磕著頭。 那等鮮血淋漓的場面,即便只在夢中,都令她難受得喘不上氣來。 五年前的今日,顧如許親眼看著自己的爹娘,兄長,姊妹,叔伯……一一人頭落地,順天門下,鴉雀無聲。 往昔的榮華富貴,一朝化作血流成河。 不知怎么的,那畫面仿佛烙在了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顧如許的痛,她幾乎能感同身受。 “寧國公隨先帝南征北戰,一門忠烈,乃是大周肱股之臣,滿朝文武無不敬重,國公夫人亦是才貌雙全,溫良賢德,顧家上下,何曾做過任何對不起先帝,對不起大周的事——卻落得如此下場!”他捏緊了拳頭,滿腔憤慨,“你三位叔伯,都是軍中將才,此案發生時,他們與你幾位堂兄還在邊關殺敵,那一仗勝得何其漂亮,他們沒能回到楚京封侯領賞,受百姓贊嘆,就在班師回朝的路上,遭逢了最為荒唐的‘意外’?!?/br> 顧如許怔愣地望著他,想起那本名冊上并未記著這三位叔伯與她的幾位堂兄的名字,甚是奇怪。 “他們……遭逢了什么意外?” 蘭舟靜靜地看著她,良久,才開口繼續說下去。 “塞北陽關楊山谷,乃我大周御敵之天險,我大周兒郎,曾無數次在那山谷中大敗塞外部族,衛我大周邊境,卻不曾想,竟成了一座偌大的墳墓!……” 即便時隔五年,回想起那日傳來的消息,他仍會為之憤怒得渾身發抖。 “三萬將士……三萬得勝歸來的將士!他們甚至連尸體都不能榮歸故里,就被活埋在了楊山谷中!可笑的是,誰都道是意外,但那幾日塞北連雨水都不曾見著,何來的山崩!” 他話中之意,顧如許聽得十分明白了。 正因如此,才更教她心頭發寒。 她不敢猜下去,甚至連說出口的勇氣都沒有。 三萬大周將士,他們拼上性命為國殺敵,沒有死在戰場上,卻命喪于歸鄉的途中,這是何等令人心痛的慘禍。 他們定是歡天喜地,慶幸自己死里逃生,盼著能回到家中,與爹娘妻兒團聚,也期望這次大獲全勝,回到楚京,得些封賞,光耀門楣。 她幾乎能想象到,那些將士面帶笑容,暢談著今后,他們只要穿過那片山谷,就能回到大周了…… 可最終,他們誰都沒能回來。 蘭舟之言,句句誅心,他把血淋淋的過往一一擺在了她面前,希望她能想起些什么。 但于她而言,除了震驚與心疼,沒有想起任何事。 她忽然明白系統為何總用權限壓著她,將顧如許的記憶都嚴嚴實實地藏著。這樣的過去,若是盡數壓在她身上,怕是都要喘不上氣了。 蘭舟的眼中似乎藏著太多的秘密,看向她的時候又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期望。 她遲疑許久,才問他:“寧國府的案子,另有蹊蹺,是不是?” “他們都是你的親人,他們可會做出通敵叛國的事,你最是清楚?!碧m舟面色凝重,“我母后與父皇,數年來伉儷情深,卻傳出那等丑聞,更被冠以謀害先帝的罪名,即便天下人都如此認為,我也決計不會信一個字!” 顧如許頓了頓:“所以,你是打算翻案?” “真相一日不公諸于天下,我誓不罷休!”他斬釘截鐵道,“你我當初建立紅影教,不正是為了這一日嗎?” 聞言,她暗暗吃驚。 在江湖中飽受詬病的魔教,竟是因此而建,這二人何其能忍,這么些年,蟄伏于武林中,就連朝廷都沒有絲毫察覺。 蘭舟忽然牽起她的手,于她并肩站在了牌位前,要她看著這些牌位,每一眼都要牢牢刻在腦海中,片刻不可忘。 “阿昭,盡管這樁案子在世人眼中早已了結,但對于我們而言,直到真相大白的那日,才算是真正的結束。你我相依為命,忍耐至今,無論如何,待顧家與我母后的冤屈盡雪,我定會娶你為妻,相信國公在天之靈,屆時也當寬慰?!?/br> 顧如許聽得心發慌,只能喏喏應了兩聲,懷著滿心愁緒,望著這些牌位,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