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給不了你的真相
季望舒最終還是把自個兒折騰病了。 顧如許本想陪她一醉方休,可惜剩下的那幾盅酒實在不足以灌倒她,她喝了個底朝天,倒是愈發清醒了。 季望舒起初靠在她肩上,遭不住了,一耷拉便倒在了她腿上,她索性將腿放平了,給她膝枕。她躺在那,身上裹著被褥,像是要把自己包成個蟬蛹,許是喝醉了,竟絮絮叨叨地開始說起從前的事了。 那段本是平平無奇的過往,嘮嘮叨叨的師父,還有漫山遍野地長著草藥和毒藥的萱谷,從她口中說出來,仿佛是她這輩子去過的最好的地方,遇見的最好的人。 顧如許就這么靜靜聽著,時而“嗯”兩聲,表示自己還在聽。 手中的酒盅骨碌碌地滾到屋檐邊,躺在她腿上的姑娘漸漸沒了聲音,她低頭看了看,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她輕手輕腳地將她從屋頂上背下來時,哈士奇已經趴在廊下等了許久,顛巴顛巴地跑過來。 “壯士,怎么樣了?” 顧如許搖了搖頭,輕聲道:“一時半會兒好不了,讓她歇一會兒吧?!?/br> 她將季望舒背進屋中,讓出了自己的床,給她蓋上被子。 季望舒的臉喝得紅彤彤的,就連夢里都不踏實,時不時總掉眼淚,她只得打濕了帕子,先給她抹了把臉,坐在床邊無奈地嘆息。 哈士奇爬過來,看著季望舒哭腫的眼,歪了歪腦袋:“她這是……失戀了?” 在它的認知中,人類,尤其是姑娘家家,只有在失戀的時候才會如此失魂落魄的。 顧如許瞥了它一眼:“這事兒難辦了,我一個魔教教主,還得做情感顧問這種活嗎?” 它想了想:“如果有必要的話,您可以試試?!?/br> “……”怎么感覺她這教主有當爹又當媽的,成天都在cao心自家下屬的身心健康? 她綁季望舒掖了掖被角,又從櫥子里拿出一床被褥來,鋪在了美人靠上。這被褥還是入秋后怕她夜里不曉得多添一床褥子,蘭舟派人送來的,眼下就這么將就一下吧。 她將褥子一卷,一半墊著一半蓋著,縮成一團,趕緊睡覺。 天塌下來也明日再折騰吧。 然翌日,季望舒就病了。 看著滿面通紅還發著熱的季望舒,她手忙腳亂地翻墻去隔壁,從被窩里刨出了蘭舟,連句解釋都沒有,又翻墻將他拖了過來。 蘭舟頂著還沒來得及梳理的亂發,臭著臉給季望舒把脈,片刻之后撂下一句:“著涼了,還喝了不少酒?!?/br> 啊。 顧如許抖一激靈。 得,昨晚的風是有點大,她還在屋頂上喝了那么多酒。 蘭舟上前一嗅,頓時皺起眉來:“你也喝酒了?” 她渾身一僵,立馬心虛地比了個小指頭:“我就喝了一點點……” “一點點是多少?” 她猶豫片刻,伸出了三根手指:“三盅……” 蘭舟的臉色正以rou眼可見的速度黑了下去。 她撓了撓頭:“這不是……阿舒心情不好么,我也沒喝醉??!” “你還有理了?!碧m舟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最終還是沒怎么樣,“下不為例,如今可不是一醉方休的時候?!?/br> “曉得了曉得了,你快給阿舒開點藥吧……”她忙把這章揭過去。 蘭舟搖了搖頭,轉身去案邊寫方子:“她喝了太多酒,本就不該吹風,夏至之后山中涼氣漸盛,何況都過了中秋,怎可如此糟踐自個兒的身子?” 顧如許看向榻上躺著的季望舒,無奈地聳了聳肩:“這也沒法子嘛……” 不過昨晚明明她穿得更少些,給吹病了的居然是阿舒,她今早起來打了兩個噴嚏就沒什么事了,還真應了這小子當初那句話,反派boss果真壯如牛。 “阿舒!”孟思涼和林煦趕過來時,蘭舟的方子也開完了,吩咐下去抓藥。 這二人看來都是還來不及拾掇自己,聽到消息就著急忙慌地過來了,一眼望見季望舒躺在那,孟思涼三兩步便上前,先替她把脈。 “蘭舟說了,她是給山風吹病的?!鳖櫲缭S還記得昨晚傷心成那樣的阿舒,這會兒看見孟思涼就覺得腦闊疼,“她喝了不少酒,糊涂了就蹲在本座屋頂上,本座發現她時,她好像已經在屋頂上坐了許久了,若不是喝了那么多,也不至于把自己折騰成這樣?!?/br> 孟思涼望著燒得稀里糊涂的季望舒,他探了探她的掌心,一片guntang。 天曉得她昨日究竟是如何作踐自己的,要不是教主將她搬進來,這會兒還不知該去何處找她。 林煦上前看了一眼,臉色頓時沉了下去,二話沒說便照著孟思涼的臉來了一拳! “林煦住手!”蘭舟立刻上前拉住他。 顧如許嚇了一跳,忙扶了孟思涼一把,好家伙,這一拳打得夠狠,血都出來了。 “你又對她說什么了!”林煦怒不可遏地瞪著孟思涼,“每次她把自己折騰成這樣,都是因為你,四年了,孟思涼你有沒有長心肝!” 他自己的meimei,是個什么性子他最是清楚,自從林府沒了之后,她也要強了起來,這些年她唯一讓自己喝醉的那次,便是四年前,被孟思涼拒絕之后,她獨自跑出了萱谷,找到他門前,同他喝了整整一夜的酒。 那樣的阿舒,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現如今,又是如出一轍! 這世上除了孟思涼,還有誰能讓阿舒這么傷心? 孟思涼不閃不避地受了這一拳,換了片刻才站穩,擦去嘴角的血跡,走到床邊,平靜道:“我先帶阿舒回屋,她需得靜養,一直在教主屋中不大合宜?!?/br> 林煦一步攔在他和季望舒之間:“你今日不說個明白,休想靠近阿舒半步!” “沒什么可說的?!泵纤紱龅坏?。 這副仿佛事不關己般的姿態令林煦更為惱火,揚手又砸了他一拳! “……你要是這么想打我,今日給你這個機會?!泵纤紱雠榔饋?,還未站穩便再挨了一拳。 “行了!別打了!”顧如許看不過眼,將這二人分開,“阿舒還要休息,林煦你別胡鬧了?!?/br> 她少有動怒的時候,林煦捏了捏拳,轉身將季望舒卷著被子抱起來:“教主,屬下先帶阿舒回去?!?/br> 顧如許點點頭,他便抱著季望舒走了,經過孟思涼身邊時,稍稍停了停。 “你為我治眼睛,我記著這恩情,但你這么對阿舒,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br> 說罷,他大步走出了這扇門。 孟思涼在那站了許久,看著空蕩蕩的床榻,一言不發。 “我去看看藥抓來了沒?!碧m舟對她使了個眼色,也走了。 顧如許看了看孟思涼,不知為何,竟覺得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垂頭喪氣。明明是他先傷了阿舒的心,最后難受的,倒是他自己。 “你倆何必呢……”她真替這師徒倆感到膈應。 午后,蘭舟開的方子煎成了藥湯,聽聞季望舒服下后好了一些,只是人還沒醒過來。林煦替她去了趟青州,寧靜的小院里,停著幾只鳥雀,枝頭的葉子開始轉黃了。 孟思涼站在那扇門前,猶豫了許久,抬起的手又放下,放下之后想了想,又再度抬起來,反反復復,就這么半干不尬地僵持著,手中的藥罐都被捏得發燙了。 頭頂冷不丁傳來顧如許的聲音:“都到這了,還慫什么?” 他驚愕地抬起頭,瞧見她正在屋檐下倒掛著,突然這么一出聲,嚇得人心頭一咯噔。 他松了口氣:“教主,您在這干嘛呢?” “等你啊?!彼闪怂赏?,從梁上跳下來,落在他面前,撣了撣衣裳,“本座都在這等了一個時辰了,還疑心你是不是半路被哪里的樹藤纏住了?!?/br> 他一臉狐疑:“……您等我做什么?” 她眨了眨眼:“里頭躺著的那姑娘,便是本座等在這的原因。你是來看她的吧,臨門一腳居然還不好意思進去,你說那些話來傷她的心的時候,怎么沒猶豫過?” 孟思涼一噎:“您聽誰說的?” 她負著手慢慢踱過他面前,不急不緩地道來:“都說酒后吐真言,昨晚呢,本座恰好撿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阿舒,都不消問,便聽她說了不少事,包括當年她在萱谷,是如何被自己的師父狠狠地傷了心的……” 聞言,他猛然一僵,許久說不出話來。 她望著那道門,嘆了口氣:“阿舒是個好姑娘,好姑娘是用來捧在手心兒里疼的,你要是真舍得下,本座也就不說什么了,一切隨緣。但你看看,你還不是站在這了?手里那什么,是給阿舒的吧?” 他此時就是想藏也晚了,默默別開臉。 “你裝有什么用?掛念便掛念,說句實話能少你塊rou不成?”她就見不得這種揣著明白裝糊涂的人。 “阿舒同本座說了許多,她說她累了,追不上你了,四年了,她想停下來歇一歇。她還說,要嫁給岳將影,過兩日便把那支步搖當定情信物寄出去……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彼龝缘脛e人的終身大事,最好不要瞎張羅,世間萬千事,唯有“情”管不得,但看著那樣的阿舒,她總歸還是于心不忍,出來插一句嘴。 孟思涼忽而一笑:“她是真的要嫁給岳將影了……” “所以你要是舍不得,趁早說??!”她看著都著急。 他卻是搖了搖頭:“即便舍不得,我也不會再攔著了,我和阿舒在一起,是耽誤了她?!?/br> 她眉頭一皺:“就因為你倆是師徒?兄弟,你覺得誰在乎這個???這里可是紅影教,本座說了算,誰敢多說一句,本座先卸了他的下巴!” “不是?!彼壑虚W過一抹苦澀,“不是因為這個……” 他從不是那等固守禮法,不可變通之人,當初不過是一時興起,才教她本事,師徒二字,算個什么? “那是為何?”她愈發想不明白了。 他卻一度沉默,不肯說下去。 顧如許有些惱火:“你且當本座是個樁子,是塊石頭,說句真話,本座指天發誓,絕不讓第三人知道!更不會告訴阿舒!” 孟思涼看著她,似是覺得她這誓發得還算真誠,猶豫良久,嘆了口氣,終是道出了原委。 “教主,我恐怕活不過三十歲了?!?/br> 他說這話時,眼里甚至還有笑意。 顧如許一下沒反應過來:“你,你說笑呢吧……” 他彎了彎嘴角,認真地望著她,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從腕上的經脈中延伸出一條青黑的線,縱臥在他的小臂上,像一道可怖的舊疤。 “江湖上傳言,萱谷駐顏有方,從不曾見過萱谷谷主鶴發雞皮,垂垂老矣的模樣,我的師父,不過出谷兩回,便被認為是人世間最好看的男子,惹得不少姑娘一見傾心……但他死的時候,也不過三十五歲?!?/br> 他還記得,師父臨死前將他交到跟前,傳他萱谷毒譜時,也告訴他,萱谷為何,從沒有年邁的老谷主。 “萱谷中長著數不清的毒花毒草,也有不少珍奇草藥,毒醫一脈相承,谷中弟子在被定為下一任谷主之后,便會開始學歷代谷主留下的制毒制藥的秘法,每一日,都要接觸不同的毒藥,為了能領悟其中奧妙,勢必要切身體會,給自己下毒之后,再想法子解毒,有時一日之內,要試十幾種毒藥?!?/br> 顧如許詫異地瞪著他:“……萱谷就這么栽培谷主的?” 他笑了一聲:“不然你以為萱谷為何能憑著那么少的弟子,卻被譽為江湖第一毒門?” 他頓了頓,繼續道:“將阿舒帶回萱谷,是無奈之舉,她是我故友之女,在找到林煦之前,總要帶在身邊,我才能放心。去楚京接她時,我剛剛出關,這條虬疤也是那日出現在我左手上的,起初并沒有這么粗,但日復一日,我就這么看著它長大了……雖說每一種毒藥都被我解了,但是藥三分毒,何況那本就是劇毒,不知從何時開始,它們便在我體內沉積下來。我曾在師父手上也看見過這樣的一條疤,師父死的時候,它恰好蔓延到師父心口?!?/br> 顧如許吃了一驚,扣著他的手腕,仔細看著這條青黑的線:“這么說它現在又長到你身上來了?那你豈不是……” “我多半也難逃一死?!彼届o地笑著,望向那扇門,似是要透過這門扉,望見里頭的人,“我只是教了她一些制毒的本事,并未真的收她入萱谷,除她之外,我也沒有再收其他徒弟,我死之后,萱谷再無傳人,也就再沒有什么看似長生不老的萱谷谷主了……” 這樣一代接一代的傳承,究竟有何意義?不過是爭個面子,始終舍不下罷了,他師父臨終前的遺愿,也是希望他做個了斷,如此一來,也算替師父做完了最后一件事了。 “你!……你怎么能這樣?”她難以置信地盯著他,“阿舒什么都不知道,她還想陪你一輩子呢!” 他莞爾:“所以,我不能讓她如愿?!?/br> 許是一直在外奔波,平日里也不曾好好休養,胳膊上這條線近年蔓延得愈發快了,他可以回萱谷,但他放心不下他的阿舒。沒有他在,萬一她受傷了怎么辦,中毒了可有人救?她那么想報仇,遇上危險,誰會幫她一把…… 這些,他都替她想到了,所以當初才會跟著她出谷。 “反正我也沒幾年好活,不如多看看她,說不定能看到她大仇得報,開心的樣子,她這些年,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如何替 死去的爹娘報仇雪恨,我攔不住,只好陪她一起折騰了?!彼麩o奈地搖了搖頭,仿佛只是自家小徒兒鬧著要買一串糖葫蘆,他便陪她去買回來一般簡單。 “阿舒若是曉得了可怎么辦?”她簡直不敢想象季望舒知道這件事后,會崩潰成什么樣。 “她不會知道的?!彼坪踉缫严肭宄?,“等這條線長到我肩上,我便尋個借口離開?!?/br> “你要回萱谷嗎?” 他搖頭:“不回去,她萬一去谷中找我,看到我的尸體可不行?!?/br> 他都想好了,屆時毒發,他就去找一個人跡罕至的山野,或是沿著河流往上走,在一個她許多年都不會找到的地方,靜靜地咽氣就好了。 何必死得人盡皆知,身后之事,管他辦得風不風光,最后還不是一抔黃土給埋了。 他在乎那些作甚? 讓他左右為難的,只是他的小丫頭會不會因為他死了,在他墳前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