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夜半有客來
玉娘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客棧的廂房里,床頭點了一盞燈,未免讓她感到不適,特意挪遠了些。 她今早起身便覺得身子一陣陣地發涼,頭暈乏力,便燒了些熱水來喝,稍稍好了些。本以為已經沒事了,哪成想身子如此之虛,病情不輕反重,才出門便昏了過去。只隱約記得,失去意識之前,還聽見那兩個劍宗弟子的聲音。 “您醒了?”床邊走近一抹人影,月白的里襟,玄色的袍,衣擺上繡著恣意瀟灑的流水與青松,一派風雅韻味,再抬起頭,便看見了沈雖白的臉,他端著一杯熱水,將她扶起來,“大夫說您風寒發熱,身子又虛,若不休養幾日,怕是難好。韓師弟去藥鋪抓藥了,您剛醒,先喝些熱水潤潤喉吧?!?/br> 她有些頭暈,也的確口干舌燥,嗓子眼兒一陣陣地發疼,接過那杯水喝了幾口,方才緩了過來,對他點了點頭。 而后,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焦急地四下翻找。 “您在找這個吧?!鄙螂m白會意地將案上的包袱和靈位給她捧過來,“方才大夫替您把脈,晚輩便自作主張將這些物什擱在一旁了,您放心,什么都沒少?!?/br> 她解了包袱看了看,確信沒有遺漏東西之后,將那座靈位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床頭。 “這是您親人的靈位嗎?”他問。 玉娘看著他,指了指自己的嘴,搖搖頭。 沈雖白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取來紙筆,又搬了張小幾在床邊,讓她寫字。 她的手背上有一塊燒傷的疤痕,所幸并不妨礙她下筆。 沈雖白看著她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著,她的臉哪里像三十出頭的女子該有的模樣,飽受風霜,皺紋有如深壑,左臉的疤痕從眼下一直延伸到頸部,如猙獰的蜈蚣,分外可怖。 她的雙目也有些渾濁,似乎不太看得清東西,寫字的時候也習慣性地瞇起眼。 左手紅腫萎縮,手指更如藕節一般,取物之時都頗為艱難——她的字卻是端端正正的娟秀小楷,他瞧了一眼,便知其大戶人家出身。 她將紙推到他面前,只見上頭寫著:我們何時去蕪州? “您眼下身子虛弱,大夫囑咐過,需得靜養,不宜長途跋涉。此去蕪州,少說也得三日腳程,一路顛簸,晚輩擔心您受不住?!彼忉尩?,“我們如今在黎州城中的客棧里,待您病愈,再雇車馬啟程?!?/br> 聞言,玉娘點點頭,繼續寫道:對不住,拖累了。 “您多慮了,家父臨行前特意囑咐過,定要妥妥當當地將您接回犀渠山莊,晚輩自當先為您治病?!?/br> 她看著他,難能可貴般露出了一點笑意,寫道:多謝你了。 “晚輩敢問一句,您與家父是……故友?”他自幼跟在父親左右習武知世,卻從未聽父親提及過這么一位友人。 玉娘想了想,落筆:沈宗主是我的救命恩人。當年我遭賊人追殺,險些殞命,多虧沈宗主仗義相助,得以茍延殘喘至今。我傷愈之后便到了黎州,你們若不來,我便一直在那小竹屋中度日。 “竟有這等事……”看她一身的舊傷,便知當初遭受了怎樣一段令人唏噓的過往。 她繼續寫:沈宗主今日可好? “家父身體康健,有勞玉娘掛心了?!彼?,“家父此次讓晚輩與師弟前來接您回去,多半是想讓您在犀渠山莊落腳,有劍宗庇護,無論是何等猖狂的賊人都再不能近您分毫?!?/br> 我此次回去,就是為了找到當初那些害了我和我親人的賊人。她寫道。 沈雖白怔了怔:“您的意思是——想報仇?” 即便渾身傷痕,雙目渾濁,提及當初那些“賊人”,玉娘眼中的恨意依舊如滔天火焰,仿佛要將那一切都燒盡。她望著那座無名的靈位,緊緊握著筆,一字一句地寫道。 我誓與他們不共戴天! 顫抖的字跡,恨不得戳透整張紙。 沈雖白心驚之余,不由得多看了玉娘幾眼。 父親是江湖中人,又是一派宗主,行俠仗義不足為奇,但當年將人送往黎州,多年之后有千里迢迢將人接回來,這其中的端倪便耐人尋味了。 外頭恰好響起叩門聲。 “大師兄,藥熬好了?!表n清的聲音傳了進來,似是擔心玉娘還沒醒,特意將自個兒的聲音放輕了些。 “進來吧?!鄙螂m白回道。 韓清端著熱騰騰的一碗藥進屋,瞧見倚在床邊的玉娘,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大夫施了一回針,總算比早晨有些氣色了。 他平素頑皮歸頑皮,這種時候還是很會照顧人的,端來了藥,也沒忘了再端一碗粥和一碟過口的小菜來,讓玉娘墊墊肚子。 玉娘胃口不大好,喝了小半碗粥便放下了。 沈雖白將藥吹涼些,遞到她面前,看著她將藥服下。 玉娘拿起筆,在紙上寫道:這藥有些燥,能否采二兩枇杷葉來,可潤肺止咳。 “玉娘懂醫?”韓清吃了一驚。 她點點頭。 家中jiejie喜歡看醫書,我不過跟著學些皮毛,見笑了。 “我這就去買些枇杷葉回來?!表n清突然覺得這女子雖說面目猙獰,倒有幾分意思。 他風風火火地出門去,玉娘愣了愣,待回過神來,不由得一笑,在紙上寫道:你師弟倒是活潑,像我的…… 寫到此處,她遲疑了許久,才寫了下去。 像我的侄兒。 不知她想起了什么,布滿疤痕的眉梢眼角,都溢滿了溫柔與懷念。 “您的侄子在何處?” 聞言,她嘆了口氣。 我不知他人在何處,當年被追殺時,那孩子便與我走散了,至今生死未卜,我實在有負jiejie所托。 沈雖白笑了笑:“您放寬心,吉人自有天相,他若還在人世,必有再見之期?!?/br> 但愿吧。玉娘苦笑。 稍稍消了會兒食,玉娘便有些乏了,沈雖白扶她躺下,為她吹滅了床頭的燈。 “晚輩與師弟就在隔壁,您若有事,便敲一敲墻?!?/br> 玉娘點點頭,看著他出去,合上了門。 窗外日近黃昏,屋中一片昏暗,她靜靜望著那座靈位。窗外的余暉漏進來,恰好將其照亮,雖未書一字,但她仿佛能在這牌位上看到那段過往陳年。 這些年,那晚的夢魘始終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每每想起,猶如昨日之事。 她親眼看著熊熊烈火隨風而起,看著火里的人含笑與她揮別,絕望的哭叫聲,掉落的房梁,仿佛一場噩夢,讓她夜夜膽戰心驚,輾轉難眠。 今生若不能報此大仇,她死不瞑目! 她捏緊了拳頭,幾乎要將自己的掌心生生掐出血來。 痛,但不及她心頭萬分之一的恨。 她動了動嘴唇,切切望著不遠處的靈位,撕扯著自己的喉嚨般擠出了細若蚊蠅的沙啞之音,一字一頓如杜鵑啼血,悲鳴凄厲卻銘心刻骨。 “小姐,玉屏回來為您報仇了……” …… 是夜,長生殿。 顧如許正忙活著幫李姨一起做飯,不曉得怎么回事,長生殿做雜務的不過爾爾數人,忙起來一個人頂三個人用,圍著灶臺團團轉。 李姨一人根本忙不過來,主事又鄭重叮囑過,今晚來的客人萬萬不可怠慢,家常小菜就不要做了,于是滿座的雞鴨魚rou,還得做出花樣來,把李姨難得,幾碗菜炒出來,還膽戰心驚,生怕一個疏漏,得罪了貴人。 心中忐忑,做事自然會著急,要不是顧如許眼明手快,那碗紅燒魚就該橫尸地板了。 她瞧了瞧,偌大的黎州分舵,就請了一個廚娘,三兩掃撒收拾的小廝,長生殿不窮,那就是阮方霆摳了。 看來自古上司都挺摳的。 長生殿的規矩,走進這扇門的頭一天,主事便再三叮囑過——后廚下人不得入前院,最好老老實實呆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兒里,劈劈柴,燒燒火,閑事莫管,閑話莫提,也不會有人來為難你。 但顧如許偏不。 她就是來這抄阮方霆的老窩的,老老實實待著她上哪去拿那半年的壽命? 她這幾日包攬了給黎州分舵各處端菜送飯的活,趁此機會,時不時“迷個路”,“找不到茅廁”,將黎州分舵前前后后的犄角旮旯都走了個遍,夜里縮在被窩中,一筆一筆仔仔細細地畫了下來。 這座黎州分舵檐下梁上,屋前樹后,又藏了多少殺手,還需再探探虛實。 也不必喊打喊殺,舞刀弄槍顯得太過猖狂,隔三差五給下點瀉藥,無色無味無后遺癥,萱谷傳人親手配制,一盞茶功夫,神仙都查不出蛛絲馬跡。 她下完藥只需找個視野開闊的地兒蹲好,便能看到院中樹杈上,屋檐底下,黑衣殺手跟下餃子似的往下跳,腳下生風般爭先恐后地奔向茅房。 那場面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首傳遍大江南北的名曲,無論何時何地,大家都能立刻想起那令人愉悅的曲調。 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快來快來數一數,二四六七八…… 對,此情此景,離奇相似。 長生殿平日行事作風瞧著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既然大家都是“歪魔邪道”,背地里使陰招想必也沒什么怨言。 “動作快些!”帶著黑狐面具的主事負手步入后廚,不耐地催促道。 “是是是……”李姨低著頭,戰戰兢兢地回話。 顧如許正在切rou,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只聽主事高聲道:“今日來的乃是殿主的貴客,都警醒些,莫要出了什么差錯,屆時殿主怪罪下來,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眾人連聲稱是。 說得鄭重其事,顧如許心里就更好奇了。 平日里三兩天才來一回的人,今日都是第三次踏入后廚了,什么樣的“貴客”讓長生殿如此小心招待,好吃好喝還不算,就連茶水都換成了上好的云間霧,怕不是個金大腿,連阮方霆都如此謹慎。 這般看來,她倒是愈發好奇了。 四下皆在埋頭做事,主事便在屋中走動,瞧見不如意之處,說上兩句。 他走過顧如許身邊時,停了下來,仔細打量著她的臉。 又不是個瞎子,被人這么直勾勾地盯著,自然會感到一絲緊張。 她猶豫片刻,放下了刀,低眉頷首地福了福身:“主事有何吩咐?” 主事皺著眉,若有所思:“你……” 此時此刻,四下的動靜仿佛都在剎那間消失了,她曉得自己眼下的身份是萬萬不能露餡兒的,蘭舟他們在城外等著,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打草驚蛇,功虧一簣。 她的心一點點揪緊,面上卻還得怯生生如一廚娘之侄,李嵐的性子懦弱膽小,她便要無時無刻作出那副模樣來,眼中有懼意,卻慌不得。 主事想了想,指著她案板上的rou:“將這rou再切細些?!?/br> “……是?!彼蛋邓闪丝跉?。 主事盯了一會兒工夫,便離開了后廚。 他前腳剛走,李姨便膽戰心驚地走到她身邊,抹了把冷汗,低聲道:“方才可嚇死我了……” 她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冷靜些。 只要她在長生殿的人眼中依舊是平平無奇的李嵐,這事兒就好辦。 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其貌不揚,性子怯懦,成天只知道圍著灶臺踏實做事的小姑娘。阮方霆生性多疑,俗話說什么樣的主子養出什么樣的下屬,得虧她進長生殿之前還服了一枚封元丹,十二個時辰內,內力盡失,這才順利度過了那日的試探。 “你可小心些……”李姨方才心都懸在嗓子眼兒了。 若是她露了餡兒,她也難逃干系,長生殿這地方,殺個廚娘比碾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放心,我自有分寸?!鳖櫲缭S看了看她鍋里正燉著的魚湯,計上心來。 眾人各忙各的,哪里管得旁人閑事,誤了自個兒功夫。待魚湯燉好,盛入碗中,便有小廝取來食盒,放一只小爐在隔層中,提著出去了。 顧如許早已不動聲色地挪到門邊,虛擦了兩下門框,見四下無人留意,便閃身跟了上去。 那小廝提著食盒,從廊下走過,她看準了四下無人的時機,拐個彎兒的功夫,便從懷里掏出沾了蒙汗藥的帕子,利索地扯住那人后領一捂—— 一上菜小廝豈是她的對手,掙扎了兩下,便不省人事地被她拖進兩墻縫隙間。 顧如許拿起地上的食盒,從懷中摸出一塊銅牌。 方才主事從她邊上走過,她順手一扯—— 牌子到手了,食盒也到手了,她看了看擠在墻縫間的小廝,她方才下手黑心了些,此人怕是得睡上三天才能醒。 嘖,瞧著也挺可憐的。 于是,她順手扯了后面茅廁的茅草門簾,給他從頭到腳蓋了起來。 行,兄弟,這回風吹雨打都不怕了。 她提起食盒,朝前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