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后，度靈宮依然屹立不倒，藏書閣的書靈斜靠著窗欄，沐浴在陽光下，忽然聽見有人喚他‘公子荼良’，彷如一顆石頭墜入清湖中，激起波紋一圈又一圈。

    是——是青燕子嗎？

    “荼良先生——荼良先生——你怎么了？”

    聲音很像，模樣不像，個頭也不像。

    所以方才那一聲喚，只是錯覺嗎？

    “有事嗎？”荼良悵然若失，問。

    “我叫阿若，奉七部督主之命，來取靈火秘術的卷宗?！鄙倥洱X一笑，一口整齊的大白牙，像極了當年的青燕子。不怕生，自來熟，和誰都能聊得開，當年的青燕子就是這樣。

    “西南方向，左側書架第三排第四欄從左往右數第六冊便是——”

    “多謝——”少女朝北方走了幾步，回頭尬笑兩聲，道，“請問，西南方向是這邊嗎？不好意思，我有些分不清東南西北——煩請指引一下——”

    “往那邊——”

    書靈荼良說完，視線轉向窗外青青草地。

    “多謝——”沒多久，又聽見阿若自言自語道，“《司炎訣》？是這本嗎？好奇怪的文字——”

    “不是——從左往右數第六冊——”他沒有回頭，不耐煩地重復道。

    “是第六冊啊——數數我還是挺在行的——”

    “是第三排——不是第四排——”荼良回頭瞥了一眼，說。

    “哦——是從前往后數啊——我明白了——”阿若繞到另一排書架前，一邊取書一邊問道，“我聽說，荼良先生是萬靈原最長壽的靈，是真的嗎？”

    “你聽誰說的？”荼良隨口問。

    “阿丑說的——”阿若抱著卷宗走到窗邊，道，“聽說活了五百歲呢——”

    “百年大限，誰都無法逾越——”荼良黯然感慨道，“我這副樣子，跟死了有什么兩樣？”

    “不，不一樣?！卑⑷粽f，“荼良先生還活著。靈死后，是不能被看見或聽見的?！?/br>
    “不能踏出藏書閣半步，我與這些腐舊的書，又有何分別？”

    “當然有區別了，至少那些書不會覺得失望，也不會有所期待。阿若總覺得，荼良先生之所以活到現在，正是因為心不死，所以靈才不滅——”

    “你錯了，我之所以能茍活至今，是因為這座藏書閣有靈體加持，一靈一百年，我還可以活數萬年，獨自守在山巔，守著度靈宮——”

    “度靈宮里共有三千八百四十九名靈祁，且每年有一成左右更替，大家都在竭盡全力，守衛度靈宮，守衛萬靈原。所以，丹書先生不是一個人?！?/br>
    阿若在笑，語氣卻格外地嚴肅。

    荼良有些恍惚，這還是頭一次，跟個不相識的小鬼聊了這么久。

    “對了，有件事還請先生千萬不要說出去?！?/br>
    眸光閃爍，忽而給人一種狡黠jian詐的感覺。

    “什么事——”荼良問。

    “就是——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來過這里——謝了——”

    “嗯？”

    眼見她轉身跑了出去，荼良才回想起來，好像是有這么一個規定，來藏書閣取卷宗的，至少得是二等靈祁長以上的級別。

    活得太久，大腦也遲鈍了嗎？

    有時候，荼良總會有種被詛咒了的錯覺。九巫逝世以后，沒有人再記得九重天那場浩劫，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忘掉前塵往事，經歷百年大劫，一了百了?？墒?，他又期待著，會有奇跡發生。因為九巫曾說過，不管輪回如何改變，未斷的緣還會再續。

    九天殺入三重天那日，公子荼良正前往九華的領地調查蒼九殊殺罪神的真相，無意中碰到丹書先生。丹書先生煉化了一把稀有法器，能將神的一生，寫入書卷，永不褪色。

    【這支筆寫下的，可都是真實的？】荼良問丹書先生。

    【可欺天，卻不可欺我這支筆?！康壬鸬?。

    【可否隨我前往律宮，記下一將死之神生前的點點滴滴呢？】

    如果寫出的是事實，或許能救蒼九殊。

    【你說的是蒼九殊吧——我已經寫下了——這就是他的命——】丹書先生說，【孟婆曾說過，不管輪回多少世，最后的結局，都不會太好?！?/br>
    【什么意思？他會死嗎？你寫了什么——我看看——】

    【不不不——現在還不是時候——】丹書先生說，【時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另外，我想讓你成為我的書靈——】

    丹書先生未能在天神的攻擊下保全自己，用畢生功力將藏書閣埋入地下。公子荼良藏得極好，因為當時的他已然構不成威脅，沒有人會在意他竟然以書靈的形態活著。

    起初，他是忘了的，什么都不記得。

    直到他碰巧從地底下，刨出丹書先生留下的卷宗，翻開屬于他的那一頁，前塵舊事如洪水般涌來。他知道他永遠也不可能忘掉，直到靈體消亡。他曾翻開梅長雪的一生，雖然結局不太好，卻也是有所作為，值得敬佩。再閱讀青燕子的一生，好像空有報負，沒多少豐功偉績，曾經還以為她的成就會和梅長雪不相上下呢。偶爾他還會想，如果九華不釋放九殤，如果九重天還存在，是否會因為大家的努力而改變呢？

    “書卷已經褪色——丹書先生失算了——這不是永不褪色的史冊——我的記憶也會模糊——或許，是時候丟棄一切，重新開始了。我到底有多久，沒有認真地看一眼周遭的美景呢？我忘了——”

    此時，來了位四等靈祁長，見了荼良，嚇得失聲大叫：

    “荼良先生——你的頭發——你的身體——”

    頭發白了，身體透明了，他將隨著記憶永遠逝去。

    “這是為什么呢——啊——我明白了——我想通了——聽——多么一致的步調啊——我還是一個人——他們不是——他們有彼此——他們不需要我——不需要我來緬懷那對他們來說根本不存在的過去——這個世界——不需要我——”

    “荼良先生，你在說什么——你等著——我去找醫官——”

    荼良沒有告訴那位后生，醫官根本救不了他。

    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條道路，有絢麗的曙光，有令人憧憬的未來。

    “多美啊——你們正是踏上了這條道，才不愿意回頭的吧——當我再次睜開眼，我所看見的，會是你們嗎？吶，青燕子——梅長雪——”

    靈體在嘆息聲中化作靈光，最后徹底消散。

    至此，不會再有人記得，曾經有個九重天，曾經有三大巨頭，一個叫九天，一個叫九地，一個叫九殤。曾經還有個沒多少成就的小神，名喚青燕子。曾經還有個應該被史冊銘記的神女，名喚梅長雪。

    或許，歷史本來就不是用來銘記的。

    歷史在成為歷史那一刻，便已經失去了它該有的生命。

    過去的東西，就讓它沉睡吧。

    需要珍惜的，應該是此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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