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 斜陽下,一座佇立于神院北部的白磚紅頂建筑,熠熠生輝。其圓頂上樹藤纏繞,懸掛而下。 這正是神院內庭,管理神院的大家族在此常駐,是神院中最肅穆的議事之地。 然而,當雷恩斯剛走到內庭議事堂前,正待推門而入時,便聽到里面傳來一道氣勢洶洶的怒吼: “——哈,少神官,我想你們的這位席勒斯兄長可稱不上神官!你們不要忘了,席勒斯·德威爾可是早在九年前就成為了棄神者,背離光明,逃亡至闇域后還和一眾北境人牽扯不清!這種人,你們三大家族還想繼續派多少人去北境為他送死?” 這道聲音令雷恩斯腳步一頓。他聽出這聲音來自安霍爾德家族的長老烏利亞,卻還是繼續走了進去。 議事堂中央,一個寬額頭、鷹鉤鼻的老人正站在那里,咄咄逼人地搖晃著他那一大把灰白的胡子。 而贊恩下頜緊繃地坐在另一頭,額頭青筋暴起,似要辯解,卻又無從說起。 第4章 長廊 他還記得,前世,在這個晚上,利…… “噢,看看,雷恩斯來了?!?/br> 看見雷恩斯走入,這位叫烏利亞的老人冷哼一聲,才稍加收斂。 不過,當他把目光投注到議事堂中央,又挺了挺身子,拔高語調: “雷恩斯,我明白你思念你的兄長。但我現在認為,你們三大家族,不,德威爾家族和克拉雷家族的目前的一些做法,是錯誤的——” 議事堂中央,是一扇用幻術凝成的光幕。 其上映照著一具躺在泥石地上的男性尸體。而尸身上的白色神術師制服混著絳紅的血液,已殘破看不出原型。 他渾身布滿了傷痕,除此外,有詭異的黑色紋路如蜘蛛吐絲般爬滿了他的四肢。 腐蝕之紋。 前世曾常駐北境的雷恩斯,十分熟悉這樣的紋路。 但凡死于北境來自深淵的那個殘暴部族之手,身上便都會留下如此痕跡。 而幻幕上這個人……雷恩斯認出,是他家族的得力下屬之一。 前世,他也目睹了其如此死狀。 雷恩斯抿唇,拇指開始在食指的石戒上摩挲。 “德威爾閣下,我想你一定記得這個人?!?/br> 見雷恩斯沉默,烏利亞長老昂起了頭,用一種既得意、又惡意的語調道: “兩個月前,你將他派往北境,去找那位柯塔林領主探問席勒斯的消息。但很不幸,他直接被拒絕在了柯塔林的領地外,而在歸程中,他死于了偷襲。這足以說明對方的jian詐?!?/br> “這件事極其惡劣。我認為,你們兩個家族的這種做法,無異于在讓我們的自己人送死?!?/br> 然而,他話音剛落,先前一直沉默的贊恩怒氣騰騰地抬起了頭: “烏利亞長老,我想你的話有失偏頗。第一,絕不存在我們故意讓人送死這種事!第二,席勒斯當年棄神究竟怎么回事,大家都清楚……” “……不錯,都清楚!但是,南境已經為北境死了多少人!你們這樣做,就是要毀滅自己人,毀滅南境!” 隨他暴喝,烏利亞長老渾濁的眼珠染上一抹紅色。 但當他目光再度掃過雷恩斯和贊恩,他倏然發出一聲哂笑,隨即臉上流露出如毒蛇般的神情: “呵呵,我想,大概是因為你們這些老家族的年輕一代,從小就被神院各部嬌養在溫室里,沒有親上過戰場,所以不知道憐惜人命?!?/br> “因此,我認為,神院是時候減少向你們這些老神術師家族提供的資源了。你們,遠不夠成熟,也沒有資格獲得這些。下次密會,我將會親自提出這一點?!?/br> “安霍爾德!你們,不要太過分!” 贊恩目眥盡裂,雙手捏拳,正要暴起,卻被雷恩斯按住了肩膀。 “烏利亞長老,請原諒我,不能認同您的話?!?/br> 雷恩斯道,“首先,探問席勒斯是我們兩家的私事;其次,雖然我們的確沒有上過戰場,但目前的一切安排,我想,是有原因的。這個原因,您不會不清楚?!?/br> 他湛藍的眼眸浮現冷漠,但這冷漠并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那是一種藏著冰刃、似乎下一秒就可以將人吞噬、割裂的冷漠。 “既然和平,自然無戰爭。而在十二年前,在與北境龍部的戰爭中,正是我們這些你口中老家族的上一代,我、贊恩和諾拉的父母,用犧牲換取了和平?!?/br> “而當時,我記得……”說到此處,雷恩斯一頓,挑眉看向老人,“安霍爾德家族一直棲居后方,并未正是參戰。所以我想,您暫時無法以今天之事為理由,來置喙德威爾家族和克拉雷家族獲得的資源分配?!?/br> 烏利亞臉上的神情變了,他一對渾濁的眼珠圓瞪雷恩斯,干枯的嘴唇像蚌殼般緊閉,竟是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雷恩斯,你倒是能言善辯?!辈恢^了多久,他面色陰沉地開口了,“那今天的事情呢?你以為,就能這么過去嗎?” 雷恩斯面不改色:“這次的事件,我們兩大家族的確存在失誤。下次密會,我將會許諾,不再派人前往北境探尋席勒斯的消息?!?/br> 他話音落,在座所有人,包括贊恩,都錯愕地抬起了頭,望向了他。 …… 當雷恩斯從內庭出來時,暮色已去,天色將晚。 他低頭拿出懷表看了眼時間,而走在他身旁的贊恩不解地詢問: “雷恩斯,你剛才為什么這么說?你是真的不再打算派人去北境查探席勒斯兄長的消息??” 雷恩斯動作不停,“嗯”了一聲。 “為什么?這兩年好不容易才有線索。雖然北境那個人一直拒絕和你溝通,但只要堅持,一切也許會有轉機——” 驀地,雷恩斯的手頓住了。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倏然浮現出前世那數封被退回的信,還有一雙許久之后,在他離去時充滿失望和恨意的眼睛。 “不用了?!崩锥魉官坑X呼吸困難,他頓了頓,才將懷表收回,有些出神地低聲訥訥道,“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在哪里?!?/br> 他的聲音極低,像是無意識的呢喃,導致贊恩壓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語。 “……雷恩斯,你在說什么???” 雷恩斯再度抬頭,他臉上的一切迷惘已經盡數消失。他用一種冷漠與冷靜兼具的語氣道: “贊恩,我是說,既然現在無力抗衡,不如以退為進。你應該明白安霍爾德家族的手段,如果我不這樣做,你不知道下次密會,他們會不會真帶頭對我們兩家做什么?!?/br> “以退為進、安霍爾德……” 而聽見雷恩斯的話,贊恩的額頭再度暴起青筋,不甘道,“哼,這個安霍爾德!我看,要不是我們四大家族十年前發生那樣的事,怎么輪不到他們安霍爾德這個半路出來的匠人家族對神院指手畫腳!” “贊恩,你別忘了,現在神院最強的那位大神術師,就在他們家?!崩锥魉估淅涮嵝?。 像是想到了什么,贊恩悶哼了一聲,郁塞地住嘴。 但當他抬頭,看見雷恩斯臉上的神情,卻倏地怔住了。 此時的雷恩斯,面無表情,但一雙湛藍的眼睛泛著冷光,像是有一把銳利的長劍藏在那里,隨時會破空刺出。 贊恩自小與雷恩斯相熟,自然能識別出雷恩斯目前神情的背后含義。 雷恩斯,這是在……強行壓抑刻骨的怒意和恨意。 而贊恩上次看見雷恩斯露出這個表情,還是在九年前,他們發現他們兩家的父母,都死于同一個陰謀的時候。 贊恩還記得,那時的雷恩斯脾性與現在不同,他頑劣、血性,聽聞此事,便幾乎沖動到不管不顧要去殺人。 然而,一切卻被他一向行為最為端正、平常與他關系也最為惡劣的兄長席勒斯搶了先。 后來的結果,極其慘烈。席勒斯被流放到了那個傳聞中最可怕的地方——“極惡之地”闇域; 而雷恩斯留在神院,性情、作風逐漸轉變,到后來,竟完全變成了席勒斯兄長從前的模樣。 他已經許久不曾露出這樣的神情。但現在,為什么又…… 贊恩倏然一陣心悸,問道:“雷恩斯,你這是又發現了什么嗎?!和安霍爾德家族有關?” 回應他的卻是雷恩斯的一陣沉默。 雷恩斯回頭望了眼內庭圓頂上的神圣光明神徽,眼中的一切情緒隨即被掩去。 像是贊恩的錯覺般,他恢復了自若的神情,隨之抖了抖手中的斗篷,披在了身上。 “沒什么,贊恩,你不要多想?!?/br> 再次看了眼懷表,雷恩斯一道古語,召出了他那只巨型獅鷲。 “我還有重要的事,先離開了?!?/br> “重要的事?喂,你早上不是還說要陪我一起找諾拉嗎?你是要臨時放鴿子嗎,德威爾?!” 贊恩瞪圓眼睛,追至獅鷲身下,仰頭質問,對雷恩斯的稱謂已從名改成了姓。這是他生氣時會有的表現。 而聽見“諾拉”這個名字,雷恩斯動作再次一頓,卻最終選擇不作解釋,直接扭頭振翅飛走。 “再見?!?/br> 這是雷恩斯留給贊恩最后的話,氣得贊恩在原地直跳腳。 …… 晚風獵獵,雷恩斯騎著獅鷲于千圣城上空滑翔。循著燈光,于大學殿前落下。 他目光深邃地望著大學殿正前方的長廊,深深地吸了口氣,能感覺到胸腔內心臟瘋狂的跳動。 利亞娜。 他還記得,前世,在這個晚上,利亞娜來這個長廊堵住了他,質問他關于白天退還禮物的事。 而他的反應,是一個字都沒回她,直接側身走開。 雷恩斯緊緊抿唇。 就著石壁上的燈,他拿出懷表再次看了眼時間。 現在是傍晚七時。而雷恩斯記得,當時他和利亞娜相遇的時間,在一個小時后。 如果推測得沒錯,利亞娜應該會來提前等他。 但現在,雷恩斯掃了眼來往的學生,發現并無利亞娜的身影。 大概還需要等一等,估計至多還要半小時……雷恩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