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在乎俊杰
西面兒山,傳聞里有強人山匪的地方。 其實這座山不算大, 地形更稱不上復雜, 就是大大小小的丘陵拼湊在一起。 在多山的平州,這樣的山頭可能連名字都沒有, 只因豫州地勢平緩, 故而這座山看起來非常顯眼。 野店的人說,西面兒山曾有山匪盤踞, 不過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 天下大亂之時, 到處都有匪盜, 他們嘯聚山林搶掠四方, 把老巢安在山里并不奇怪??墒翘煜缕蕉ㄖ?,西面兒山作為匪寨就不可行了,夏日山中林木茂密, 尚可遮擋身形,冬日萬物凋零, 到處都光禿禿的, 匪盜根本無處藏身。 沒有天險, 沒有密林, 甚至連較大的山洞都沒有。官兵一來,簡直一圍一個準。 西面兒山就這么被“綠林好漢”放棄了。 山中雖無猛獸, 但是黃鼠狼野狐夜梟之類的也不好惹,故而除了砍柴的樵夫, 平日里沒人進山。 然而每隔數月, 西面兒山就隱隱有火光出現。 等到白天去看的時候, 只能在山里撿到一些用過的火把。 鬼是不需要火把的,胡大仙黃大仙這種東西也用不著,會用火把的只有人。 可是什么人會偷偷摸摸在山里集會呢?于是一些膽大包天的愣頭青,閑著無事跑進山里蹲著,想要一探究竟,結果自然是被江湖人打得鼻青臉腫,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中。 百姓可不懂什么叫江湖,江湖對他們來說除了大俠就是強人山匪,這大半夜鉆山窩子還要揍人的,肯定不是好人,于是西面兒山有強人的說法又盛行起來。 然而這些江湖人只是擺攤,叫賣些小玩意,天亮就散了。官府的人來了好幾趟都沒見著所謂的山匪,縣官怒氣沖沖,命人將那些傳播謠言的閑漢打了一頓板子。 這下百姓不敢在明面上談論此事了,有人堅持相信山中有強人,也有人不以為然。不管是哪一種人,都下意識地避開了西面兒山,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進山的,給外鄉人指路的時候,也會說山高林密不好去。 偏巧墨鯉要找一個人跡罕至之處縫衣服,奔著西面兒山來了。 半途還遇到元智和尚,這行腳僧修為極高,他隱匿在側,墨鯉都未能及時發現。這讓墨大夫警惕起來,意識到荒郊野地也不安全,不能隨便對著沙鼠叫孟戚的名字,更不能由著沙鼠的性子想變人就變人。 怎么說,也得找個能遮擋四周窺看視線的隱蔽所在。 這一找,就瞧上了這座山谷。 四面山壁,登高可望遠,谷中較為平坦,只有一些稀疏的樹木。 山壁掛滿了藤蘿,巖石間隙里生有矮小的樹木,將巖洞遮得嚴嚴實實,好地方!墨鯉揣著沙鼠就進了石壁上的巖洞,隨便孟戚怎么變,沙鼠胖娃什么都行,不穿衣服也行。 結果—— 誰能想到這山谷里還有個鬼市呢? 鬼市不是指鬼怪出沒的市集,而是說一個只在夜里出現,賣一些尋常鋪子不賣的東西,交易的貨物可能來歷有問題,或者貨物真假難辨的集市。 鬼市很難見到,這跟它的成因有關。 總得有一批人手里的東西是不能去當鋪換錢的,而另外一批人又愿意花錢買,這才能形成不見天日的鬼市。 孟戚看了看手里的布,忍不住道:“那個……大夫,我們下去看看?” 還是不要糟蹋細布了,直接看能不能買到衣服吧。 墨鯉默默地將針線跟布收了起來。 ——龍脈不是萬能的。 不管是懸壺濟世的神醫,還是曾助力開辟盛世河山的孟國師,依舊一件像樣的衣服都做不出來。 沒衣服穿的孟戚老老實實地變成了沙鼠,任由墨鯉把它揣進懷里,然后墨鯉悄無聲息地背著行囊沿著石壁滑了下去,繞到另外一個方向混進了人群之中。 從石壁上方看,火光明晃晃的,然而真正站到攤位前才覺得光還是不夠亮。 對大部分人來說,攤位上的東西,需蹲下來湊到眼前方能看清。 擺攤的都是江湖人,脾氣不太好,這里不像一般的廟會集市能夠把貨物隨便拿到手里把玩,碰了要是不買可能會惹來麻煩,于是大家都沉默著東瞧西看,不輕易問價。 墨鯉目標明確,直接往那個叫賣春山派弟子血衣的攤位去了。 攤主是個粗豪的中年漢子,一臉亂糟糟的胡須,更用爐灰涂得臉膛發黑,想來做這種生意也怕暴露身份。 他叫得雖然賣力,但是看熱鬧的人居多,真正腦子發昏想用血衣行騙的一個都沒有,中年漢子正在發愁,忽然看到直直地朝這邊走來的墨鯉,頓時眼睛一亮。 “這位少俠……不不,這位公子,要來一件血衣嗎?” “沒沾血的衣服,有嗎?” 墨鯉沒有遮掩自己的容貌,盡管夜里昏暗,走到火把近前還是十分顯眼的。 江湖人的鬼市,真正有名有號的高手基本不會來,因為這里的東西在高手眼里都是垃圾。 賣血衣的攤主自然不會把墨鯉當做什么神秘高手,他上下打量了墨鯉幾眼,搓著手壓低聲音道:“干凈的衣服是有的,按照公子的身量來一件?這邊還有配套的春山派弟子腰牌,加在一起總共五兩銀子?!?/br> 說著抬起袖子,依稀有塊牌子從墨鯉眼前晃了晃,攤主又迅速將它收了回去。 “你不說,我不說,保管沒人知道?!睌傊餍Σ[瞇地說。 五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了,這是攤主臨時加的價。 誰讓墨鯉一看就跟那些窮得響叮當的江湖人不同。 他在算計墨鯉,恰好墨鯉也在打他的主意。 墨大夫想的很簡單,所謂春山派弟子的血衣,肯定不是真的。 之前墨鯉遇到過春山派長老松崖,關于這個宗門的事情,他已經聽過不少了。春山派弟子眾多,行事張狂,樹敵極多,原本好好的一個宗門,就因為長老跟弟子都喜歡搞旁門左道,這個煉毒那個養蠱的,變成了正道不齒魔道不認的存在??芍^名聲都爛透了,攤主這個生意做得非常高明。 然而春山派很有錢,勢力極大,還護短。 鬼市上都是普通的江湖人,攤主也不例外。他不可能真的殺了一個春山派弟子,然后跑來賣血衣,這不是做生意,是自尋死路了。 衣服是假的,衣服上春山派弟子的印記也仿冒的。 一個能偽造大宗門制式衣物的人,怎么說也會做衣服吧! “請你做一件衣服,多少錢?”墨鯉認真地問。 攤主目光閃動,拒絕道:“我這里只有春山派弟子的衣服,貨真價實,你不買就走?!?/br> 他表面上賣血衣,其實真正做的生意是幫別人冒充大宗門弟子騙吃騙喝。 可他也怕惹來麻煩,別家賣的信物腰牌什么的,都是意外流落的真貨,他做的卻是長期生意,只要有鬼市就擺攤。萬一有人穿了他賣出去的衣服出去殺人放火,栽贓大宗派的弟子,他的麻煩就大了。 “我有一些布料,緊著要用,只縫衣服,別的什么都不要?!?/br> 墨鯉邊說邊從行囊里取出裁好的布料。 攤主一看就噎住了。 這當然不是什么大宗派弟子的制式衣物,誰家弟子穿幾兩銀子一匹的細布?江湖上最有錢的勢力金鳳山莊都沒這么闊氣! 可是哪有到鬼市上讓人縫衣服的?隨便找家裁縫鋪子不成嗎? 除非這件衣服要出現在某個重要地點,而且必定有人追查這件衣服的來歷—— 攤主心里轉了七八個彎,想了無數個陰謀的可能,最終一咬牙道:“公子說笑了,我只是個賣血衣的,又不是裁縫?!?/br> 墨鯉還要再說,忽然感到懷里的沙鼠用爪子拍自己的心口。 沙鼠十分無奈,雇人做衣服是個主意,可這是鬼市??!賣的東西不是來歷有問題,就是見不得光! 沙鼠趁著夜色悄悄探出腦袋,然后拱動身體,給墨鯉指方向。 墨鯉起初沒明白沙鼠的意思,還被它鬧得毛茸茸地發癢,好在夜晚在他眼里跟白天沒什么分別,隨便一張望就看到了遠處有個攤子上放著數套衣物。 那攤主并不吆喝,所以墨鯉起初沒有注意。 如今有了胖鼠授意,墨鯉抬腳往那邊走去。 不像賣血衣的攤主毫無生意,那邊陸續有人跟攤主議價。 鬼市的買賣很特殊,不公開談價格,都壓低嗓門悄悄嘀咕或者打手勢,除了攤主跟買家誰也看不到。懂行的就能花合適的價格買到東西,不懂的人會被狠狠訛詐一筆。 攤位上的衣服很雜,有富家員外式的綢緞袍子,有公子哥兒喜歡穿的蘇繡錦緞,甚至有低品級的官袍,配著各種帽子靴子,有舊有新,成套地堆在一起。 這年頭,賣衣服的鋪子不會賣帽子,賣帽的鋪子也絕不賣靴子。 什么身份的人戴什么帽子,連賣這些的鋪子都不一樣,一個普通人想要冒充有功名的讀書人,那套見官的正式衣裳就極難置辦??梢桥绞?,就意味著極大的便利。 墨鯉明悟這是怎么回事后,立刻撇開了那些半舊不新來歷可疑的衣物,只去看那些簇新的、未曾漿洗過的衣裳。 這樣的衣服很少,而且不成套,不是紋繡丑就是顏色怪,像是鋪子里賣不出去的成衣,被人一股腦搜羅了來。 ——普通的鮮亮衣料即使不下水,三五年也要褪色,是不能長久囤積的,流落到鬼市來并不奇怪。 話雖如此,可眼前這些也太出奇了。 墨鯉艱難地在一件顏色好像打翻了醬壇子的員外袍、一件胸口繡著五彩蟾蜍的白底羅袍、一件讓人眼瞎的松綠緞子繡粉桃、以及一件染壞了色的嫣紅羅衣里做選擇。 特別想把胖鼠拎出來,讓它用爪子自己選。 沙鼠:“……” 沙鼠哪個都不想選。 沙鼠眼睜睜地看著墨大夫拿著那件嫣紅色袍子去跟攤主講價了。 嫣紅就是俗稱的姹紫嫣紅,極是鮮艷。 孟戚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有男人用這個色的布料做袍子。 而且這件袍子的布在染坊的時候就沒染好,色澤不勻,原本可能看著不明顯,隨著衣料存放時間變久,一部分嫣紅就褪成了粉色。 孟戚想要強調,在別人眼里楚朝國師已經八十七歲了。 哪有八十七歲的國師穿這種袍子的! 然而瞥一眼攤位上的員外袍和五彩蟾蜍袍,以及那件又紅又綠活像紈绔子弟的衣服,胖鼠默默低下頭,看著短小的爪子,恨沒有早早學會縫衣服。 攤主出乎意料地給了一個公道的價格,一看就很想賣掉這件衣服。 他收了墨鯉的錢,甚至心情甚好地恭維說:“公子一表人才,眼光也好?!?/br> 胖鼠有苦說不出。 墨鯉若有所思。 “公子買刀嗎?上好的刀,一點損壞都沒有?!?/br> 旁邊攤位的人立刻湊過來招攬生意,大約是看墨鯉不像江湖老油條,買了這么丑的衣服還不跟攤主講價,直接給錢(旁人看不到給了多少,只看到沒有你來我回的比劃講價),特別像冤大頭。 “不,買我的劍,這是空空門偷來的好貨,上面還鑲了珍珠呢?!?/br> 另外一個賣兵器的攤主也蹲不住了,跳出來說,“他那是什么刀啊,八成是尸體堆里撿的,不吉利得很!昨兒四幫十二會打起來,我可是見到他了?!?/br> “胡說八道,這是我換下來的兵器,我前陣子得了更好的刀,這把用不著了?!?/br> “呵,用卷了口的刀,還敢說沒損壞?” “你這是壞規矩!鬼市愿買愿看,愿打愿挨,哪個多話了?” 兩人罵著罵著索性抄著各自售賣的刀劍打了起來。 立刻有人叫好,圍來看熱鬧。 墨鯉趁亂脫身,悄悄回到巖洞,把胖鼠往那件嫣紅袍子上一放。 “穿?!?/br> 言簡意賅。 沙鼠睜著烏黑的眼珠,踮著后肢,伸爪搭住行囊。 想繼續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