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除之不盡
出門在外, 很少會有一帆風順的時候。 即使是老江湖,也會遇到意外。 商隊的人看著緊閉的城門, 又望向天邊還沒有完全落下的太陽,扼腕頓足不止。 ——城門提早關了, 他們這一路緊趕慢趕, 最終還是沒能進城。 雖然每天開關城門都有固定的時辰,但提早推遲一刻鐘都很正常, 特別是州府下面的縣城, 城門官犯點兒懶,百姓也沒處說理去。 城池附近不允許有棚舍房屋,連樹都很少,主要是護城河跟壕溝。 豫州今年的雨水還算充足,田地綠油油的一片, 護城河里有水,只是比較渾濁。想要在附近找個避風的地方熬一晚上顯然是不實際的, 不僅人要睡覺,騾馬也要飲水休息。 商隊里拿主意的人跟鏢師合計了一番,決定去十幾里外的村子碰碰運氣。 不止這支商隊被城門拒之在外,孟戚二人同樣沒趕上。 墨鯉也沒打算翻墻進去。 ——翻墻很容易,馬跟車怎么辦?直接丟在外面? 墨鯉清點了一下隨身攜帶的干糧,發現還有一包炒栗子, 一包糖糕, 以及四個硬饃。 栗子跟糖糕是昨天在一座較大的鎮子上買的, 味道比太京的差遠了。不過對孟戚來說, 有總比沒有好,挑剔什么呢? 太京帶出來的那些糕點早早就吃完了,舍不得吃也會壞,不如早早進肚子,孟戚如是說。就不提他一邊說,一邊往墨鯉手里嘴里塞的事了。 就連這會兒孟戚看到墨鯉取出干糧,都忍不住摸兩塊糖糕,然后一人一塊。 “太齁了?!蹦幫凭?。 糖分好幾種,京城鋪子里糕點使用的是上好的綿白糖,顆粒均勻口感細膩,然后就是麥芽糖,至于鄉下小城鎮就沒有這樣好的糖了,雜質多,用它做出的點心餡很硬,還特別齁人,吃了必須得喝水。 他們的干糧雖夠,但水卻不多了。 墨鯉雖然認為自己是魚,但他卻不喝生水,沒什么原因,這是秦老先生言傳身教的結果。早在數百年前,許多醫書跟杏林名醫就知道一些疾病來源于生水。 百姓家貧,柴火多是做飯用的,井水河水打來就直接喝了,如果要把水全部煮沸了再用,柴火的支出會立刻增加一倍,就算是自己打柴的山民,也會增添沉重的負擔。 所以明白這個道理沒有用,如果百姓沒有錢,就會一直喝生水,如果遇上疫癥爆發,便是觸目驚心。 不過數百年來,歷代朝廷也不都是吃閑飯的,現在較大的州府都有了“水鋪”,就是賣熱水的鋪子,還有挑著擔子在街頭巷尾叫賣的,坊間百姓也有了買水的習慣,比自己燒省錢,也不費事,即買即用。家里沒什么錢的,可以去茶水攤,最劣質的粗茶是一文錢一大碗,解渴又干凈。 現在這里什么鋪子都沒有,連生火都找不著柴,墨鯉認為這塊糖糕孟戚自己吃就好。 話說吃這么甜的東西都不用喝水,也算是一種本事?只是不知道這個優勢,是龍脈自身的,還是內功高手特有的。 墨鯉搞不清,因為他明明兩個都是,可依舊沒有這種天賦。 或許這是魚跟胖鼠的區別。 “確實不及京城,對了,大夫喜歡京城哪家鋪子的糖糕?”孟戚一口氣給墨鯉報了七八個名字,這些都是孟戚曾經買回來的。 墨鯉茫然地想,糖糕來自這么多家鋪子嗎?他似乎只吃出了一種區別,一個是桂花糖味兒,一個是玫瑰鹵。 “面粉不同,口感也不一樣?!?/br> “……是嗎?” 看著墨鯉迷茫的眼神,孟戚默默地把沒說出的話咽回去了。 他原本想跟墨鯉說一說太京糖糕才是真正的好吃,即使走遍天下,把大江南北吃個遍,最后還是要回到太京才能品嘗到那個滋味。不動聲色地再次把人拐回去,多好!大夫要回平州竹山縣,還是可以路過太京嘛! 結果話剛起個頭,后面接不下去了。孟戚挫敗地啃著糖糕。 “你少吃點兒?!蹦幦滩蛔∠?,滿口牙全壞了的龍是什么模樣。 只能想想,基本看不到。 龍本相乃是靈氣所化,如果靈氣匱乏,這條龍可能很沒精神,鱗片晦暗雙目無神甚至龍角斷裂形體不完整,不會只單單少了牙。 馬車晃悠悠地走,天快要黑了,商隊里的騾馬都顯得焦躁不安。 因為沒有及時喂草料,墨鯉他們這輛車的速度也慢了下來,拉車的馬一直擺動著腦袋,好像要扭頭催促車上的人。 “叮鈴鈴?!?/br> 風里傳來隱約的鈴鐺聲,墨鯉起初沒有在意,他停下車,開始翻找豆料,這是喂馬用的。馬就跟孩童一樣,愛吃喝愛玩鬧,喂過好的之后再讓它吃差勁的草料,它就不答應了。 這些豆料主要是容易攜帶的豆餅,平日里訓馬也能用來做犒賞,讓它少走點彎路,兢兢業業地拖車,而不是總想著去田里撒歡。 鈴鐺聲逐漸變大,還夾雜著高高低低的呼喝,墨鯉疑惑地抬頭。 商隊的速度比他們慢,鏢師跟趟子手正拽著騾馬前行,想要盡早趕到下個宿頭。 這時幾匹馬快速從他們身邊跑過,是那個半路上找墨鯉搭訕的年輕人,似乎準備騎馬去前面探查,他身后跟著三個家丁護院打扮的漢子,一看就是自家帶出來,跟鏢師趟子手的衣著有很大區別。 年輕人看到孟戚的身影,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原來這輛車上還有一個人。 只是天黑了,孟戚又背朝著這邊,根本看不清面容。 “該死!”有鏢師在后面高聲咒罵。 一輛裝貨的馬車輪子陷進了土坑里。 這個坑原本沒多大,結果他們攜帶的貨比較沉,天黑了推車的人又沒看見,結果就跌了進去。眾人心里一慌,急忙想要把車推出去,結果反而讓坑越變越大。 “叮鈴嗆啷……” 孟戚聽著聲音,奇怪道:“難道這邊也有走尸行騙的?” 行夜路搖鈴的人很少,這里又不是關外戈壁,商隊都掛著駝鈴。 尤其是只聽得聲音,沒有火光,這就很離奇了,誰還摸黑走路? 說話間,那個騎馬的年輕人又回來了,這次他沒有心思朝這邊打量,而是匆忙地奔回商隊之中。 “前面有圣蓮壇教眾在開法會,繞不開,只能轉道了?!?/br> “什么?真是倒霉,那村鎮也不能去了?!?/br> 墨鯉眉頭一皺,沒想到在中原腹地還能聽到這三個字。 孟戚看到墨鯉神色變化,拍了拍大夫的手背作勢安慰,起身沖著商隊那邊去了。 他雖然戴著斗笠,但是春日衣衫已經趨向單薄,長身玉立,看著就不似尋常人,自黑暗里走過來,商隊外圍護車的趟子手跟車夫紛紛警覺,正欲出口的喝問卡在喉嚨里,只是本能地握緊了暗藏的武器。 “諸位請了,在下與友人出門游玩,這附近還是第一次踏足,不知那圣蓮壇是什么來路?法會又是怎么回事?” 有現成的人可以問,孟國師能偷懶就偷懶。 商隊里的眾人面面相覷,半晌還是那個年輕人擠了過來,他上下打量著孟戚,臉上有著顯而易見的驚訝。 “圣蓮壇……就是一群窮老百姓,稀里糊涂地信什么真佛真道,整天神神叨叨的,一般能不接近就不接近,他們對外來的人很糟,別說借宿了,就連進他們村子都要遭白眼受驅趕?!蹦贻p人隨口說了幾句,又忍不住嘀咕道,“這兩年好像越來越多了,明明從前這邊不是這樣?!?/br> 孟戚聞言神情一凜。 他拱手道謝,別的話不多說半句,轉身就回馬車了。 “這什么人啊,這樣唐突無禮,看到這邊有老人也不知道問候一聲?!蹦贻p人身邊的小廝埋怨道。 “行了,出門在外別找事!你知道對方是什么來頭嗎?”年輕人一巴掌將小廝的腦袋摁了下去。 “能有什么來頭,還能是皇親國戚不成?”小廝咕噥。 就算是陌生的老者,年少者若要跟這邊敘話,都要先行一禮問一聲老丈,反之就是不懂禮數。商隊里確實有一位年長的管事,也是這次拿主意的人,算是商隊的領袖,雖然孟戚全程無視了他,但他聽到年輕人的話,還是點頭道:“裘公子說得不錯,那人一看就不尋常,咱們把車起出來,趕緊轉道罷?!?/br> 孟戚回到車邊,果然看到墨鯉也是一副沉重的模樣,圣蓮壇教眾越來越多,這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孟戚一刻都不耽擱,立刻提議由他去那邊村鎮查看。 墨鯉倒不擔心他,這樣的小地方也很難有危險,只是覺得圣蓮壇或者說天授王可能在預謀什么,便叮囑道:“不要打草驚蛇?!?/br> 孟戚擺了擺手,示意無事,身影一閃就沒入了黑暗。 銅鈴鑼鼓聲遙遙傳來,墨鯉仔細分辨,還能聽到叩拜北斗紫微星君的聲音。 紫微星君應該是道家的神靈。 道教講究天地自然,即使敬拜神靈,也沒有這樣喧鬧的。圣蓮壇眾人手持法器,不剃頭只披發,卻又拿了從前拜彌勒的那一套做派,于是看起來僧不僧道不道,更像江湖邪道折騰出的玩意。 孟戚到的時候,看見這個村子里的人都跪在地上,十幾個穿著白衣白袍的人搖著鈴鼓跳來跳去,口中念念有詞。 供桌上三牲俱備,另有酒水果品。 不是活祭,也沒有神像,只有一塊寫有紫微星君名號的檀木牌位。 那些白袍的圣蓮壇教徒看起來像是村民,說是白衣,其實都泛黃了,沒有一個會武功。孟戚將村子繞了一圈,發現除了行動不便的老人,其他人都聚在村口拜祭紫微星君。 祝詞很是平常,無非是風調雨順,闔家安樂之類。 沒有發現蹊蹺,孟戚的表情并沒變好。 他一言不發地回到墨鯉身邊,對著墨大夫搖了搖頭。 “不是圣蓮壇?”墨鯉疑惑,他沒聽到打斗聲,鈴鼓聲也還在繼續。 孟戚沉著臉說:“都是普通百姓……只是信了圣蓮壇?!?/br> 墨鯉若有所思。 百姓信神佛是難免的,只是信什么的區別。 “一整個村子,都信圣蓮壇紫微星君?!泵掀輸Q眉,他想得比更深更遠。 百姓信什么是無所謂的,如果不許別人信的跟自己不同,或者同村同鄉只信一個神靈,在孟戚看來很危險,也不正常。 “不知是單單一個村鎮,還是附近都有這種趨向……” “即使圣蓮壇成患,可是他們想要百姓放棄安逸的生活,起兵造.反,怕是難了點?!蹦幐掀莸南敕ú煌?,覺得事情還沒有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他們不需要這邊如何,只要給齊朝造成麻煩就行了,譬如制造謠言說田稅上漲,或者干脆殺人,誣陷栽贓給官府的紈绔子弟,就能把人煽動起來。起初百姓可能只是討個說法,緊跟著沖突會大到出乎意料,等兩邊鬧得不可收拾,無論是誰出面都平息不了?!?/br> 孟戚縱然知道,也無計可施。 像這種村鎮不知有多少個,也不像青湖鎮的鎮民那樣作惡多端,他們只是拜紫微星君,聽了蠱惑之言,如果有人出面不許他們這般做,就會激起逆反之心,反而容易壞事。 “陸璋這個皇帝真是做得糊涂至極,在齊朝做官的都是一群傻瓜嗎?不早早發現圣蓮壇的弊端,任由它們壯大!” 孟戚遷怒了,當年他棄官不做的時候,天下哪有這么多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