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即亡于民
文遠閣內燈火通明。 一摞摞奏折被送過來, 那些不重要的、可以暫時被擱置的奏折都被侍書郎推到了一邊, 只剩下報災報急的奏折。 眾人一邊忙碌,一邊窺著上首兩位宰相的臉色。 姜宰相時不時咳嗽兩聲,眉頭緊鎖,用水晶鏡片貼著奏折看。 張宰相老神在在, 看上去十分悠閑。 “胡鬧,簡直是胡鬧!” 姜宰相忽然把奏折重重地拍在桌上,氣得胡須直抖。 眾人嚇了一跳,紛紛望向姜宰相身邊的蔣政事, 后者將奏折拿起一看, 神情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立刻高聲道:“北疆邊軍去年冬天的軍糧只給了一半,現在將士們已經沒米下鍋,只能天天喝稀粥?” 張宰相盯著一個分奏折的侍書郎, 目光里充滿了審視。 這份奏折理應被扣下, 現在卻到了姜宰相的案頭。 兵部尚書去協調禁衛軍跟錦衣衛的矛盾了, 只有戶部尚書一人頂著壓力,他干笑一聲, 勉強道:“邊軍的那一套, 諸位相公不都知道?一年到頭就沒有不哭窮的, 最近兩年北疆沒有募軍,將士的數目只會減少不可能增多??墒潜苯沁呌懸腻X糧, 卻比兩年前還多出了三成, 這……不妥吧!” “所以你們就扣著沒給?” 蔣政事沒被戶部尚書的話糊弄過去, 他忍著怒氣道,“去歲北疆的軍糧,兩位宰輔已經批復過了,按著奏報的數額先給八成。等到開春了,如果契丹犯疆,再連同軍需一起把剩下的送過去,拖到夏糧收了,國庫就寬裕了?,F在是誰自作主張,把都錢糧扣下的?” 戶部尚書自然不肯背這個罪名,他霍然站起,直接嚷道:“什么叫私扣錢糧,我有幾個膽子,敢貪墨軍糧?雍州三年大旱,要救濟災民,國庫空虛不是一日兩日了。北疆軍中空餉嚴重,這些年又沒大的戰事,只能暫時先用這部分糧食了,不然怎么辦?看著百姓餓死嗎?” “你!” 蔣政事知道真相沒這么簡單,然而苦無證據,戶部尚書言辭振振,他一時無法辯駁。 姜宰相沉著臉沒有說話,他的目光對上了張宰相,后者竟若無其事地端起茶盞,用蓋撥開茶葉,呷了一口。 戶部尚書是張宰相那一派的人,這些事必定都經過張宰相的首肯。 別說這會兒在文遠閣,就算在朝堂上被揭露出來,對張宰相來說也是不痛不癢的小事。證據肯定找不著,戶部的賬也做得齊整,借口更是一套接著一套,連皇帝不能無故責罰臣子。 即使姜宰相這派發力,沖著戶部尚書發難,也很難波及到張宰相身上。 ——倘若把原來的那位尚書弄走了,接任的還是張宰相的人,那這份力就白出了。 姜宰相最初滿心憤怒,他惱怒地張宰相手伸得太長,撈錢撈得太沒規矩,他向來都是不齒其為人的,可還是沒有料到張宰相竟然敢對北疆軍糧下手。 等到惱怒過后,姜宰相聽著自己的門生、以及自己這一派的官員輪番上陣,跟戶部尚書及其黨羽吵得不可開交,仿佛要把去年的國庫開支全部拎出來掰碎了嚷嚷。 一條條,一列列,眾人皆是爛熟于胸。 倒不是他們有多盡責,而是每次起紛爭,這些都要拎出來轱轆一圈。 他們吵得激烈,兩位宰相一言不發,冷目相對。 讓門生跟依附自己的官員去打頭陣,這也是朝堂的慣例了,沒有打趴政敵的萬全把握,宰相是不會開口的。 可就是這份慣例,姜宰相今日卻感到有些恍惚。 這座位于皇城象征著權勢,被天下讀書人向往踏入的樓閣里,理應坐著被天下敬仰的名臣,可是現在呢? 年老的宰相長長地嘆了口氣,疲倦不堪。 他擱了筆,一言不發地背著手走了。 爭執便告一段落,眾人以為姜宰相怒不可遏,于是拂袖而去。他的門生頓時急了,現在這個時候,留在宮中就能牢牢地掌握權勢,雖說大家都想扶持三皇子登基,但是將來的皇帝記住誰的恩情,親近誰,這就有學問了! 如此關頭,怎么能負氣而走? 張宰相看著蔣政事去追姜宰相,不由得冷哼一聲,把茶盞重重地擱到矮幾上。 文遠閣里一片死寂,過了一會,張宰相起身去更衣,這才陸陸續續有人說話。 “軍餉可不是個小數目……” “都說用來賑災,怎么?還想血口噴人?!” 文遠閣當值的禁衛軍跟宮人聽得戰戰兢兢。 朝臣一言不合打起來的,并不是少數。 陳朝還出現過群臣在上朝時圍毆一人的可怖事跡。 先前為姜宰相理奏折,遞上了那份北疆軍餉奏折的侍書郎,悄無聲息地退到了旁邊,沒有引起別人注意。 且說張宰相出了值房,沿著走廊到底就是更衣的小間。 更衣當然不會有人緊跟著,侍衛與宮里的內侍遠遠地看到了,也只是低頭行禮。張宰相進了小間,沒有去屏風后找馬桶,而是拿起一塊溫熱的布巾,漫不經心地擦著手掌。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他出了門。 迎面遇到兵部尚書,后者低聲道:“宜廣門那邊的網已經布好了?!?/br> 張宰相瞇了瞇眼睛,沒有說話。 天邊隱隱傳來悶雷的聲響,烏云遮月,很快又起了風,吹得宮殿檐角懸掛的銅鈴一陣急促的清響。 “南鎮撫司那邊如何了?” “聽說陛下病勢沉重不能起身,就都老實了?!?/br> 張宰相忽然問:“北疆那些糧草處理完了?” “還是老樣子,張相不必憂心。再說去歲不止是雍州大旱,還有平州秋陵縣地動一事要國庫拿出錢糧……” 話還沒說完,一陣狂風把禁衛軍的披風都吹飛了。 文遠閣外面亂作一團,被這陣風折騰得猝不及防,連羊角燈籠都歪了好幾個。 兵部尚書借著這陣大風,想著無人聽見他們說話,忍不住問:“恕下官不明,這蕩寇將軍劉澹手里拿到的證據,到底是什么?萬一落到了別人手中,豈不是壞事?” 張宰相斜睨著他,不滿道:“本相自有安排,不該你問的,就不要多話?!?/br> 這時一群禁衛軍匆忙跑向遠處,圍在宮殿前的一處空地上。 “怎么回事?” 姜宰相的轎子翻了。 宮中用的小橋跟滑竿差不多,四周無遮擋。在宮殿前方這種空曠地帶,風就格外大,姜宰相坐的轎子恰好趕上了這么一陣妖風,抬橋的宮人被吹得眼睛都睜不開,還險些把姜宰相摔下來。 若不是跟著追出來的兩個門生眼疾手快,姜宰相估計要躺著見太醫了。 蔣政事被風吹得迷了眼,又怕姜宰相發生的意外嚇得夠嗆。 “姜相,這當口誰都能退,你不能退!這朝野上下,除了您還能有誰讓張相忌憚?”蔣政事頂著狂風還得苦勸。 姜宰相沉默不語。 蔣政事便以為他動搖了,連忙又道:“北疆的軍餉不能有差池、如今朝中內憂外患,陛下臥病不起,三皇子性情優柔寡斷,這萬民的福祉都在您肩上……” “行了!” 姜宰相喝止,他的頭發胡須都被風吹得一團亂。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 姜宰相今年六十八,耳順是沒有的,政敵說的話,怎么都不可能聽順耳,如今門生故舊相勸的話,姜宰相也聽不入耳了。 “吾曾言,羞于同某些人同朝為官!如今想來,老夫與張相有何不同呢?”姜宰相閉了閉眼,語聲苦澀。 三皇子分明不適合做皇帝,就因為懦弱無用,干涉不了朝政,于是他也傾向于有這樣一位充作擺設的皇帝。 北疆的軍餉被人暗中動了手腳,戶部尚書以及兵部尚書難辭其咎,想要把這些黑了心的蛀蟲弄走,還得通過黨爭。 想方設法地打退、打敗政敵,然后把那個位置換上自己這方的人。如果那些人犯下大錯,也是千方百計地護住,只因為內心里堅定地認為,犯了錯的自己人也比跟著張相的人有良心、能治國。 什么都是官位,自己人的官位要保住,依附對方的人官位要打壓,要搶奪。 一旦有官員被貶,就想辦法把自己人塞過去,不行的話寧愿便宜蔣政事這樣的中立派,青年才俊要搶,陛下的信任更要搶。 就這么搶了一輩子,斗得跟個烏眼雞似的。 姜宰相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轉頭問:“六皇子在何處?” 蔣政事一愣,隨后面有難色。 “六皇子沒有回宮,他悄悄跑了?!?/br> “跑了?”姜宰相重復了一遍,很是意外。 這時文遠閣的走廊上,眾人已經得知姜宰相轎子翻了的事。 有人暗喜有人驚憂,張宰相似笑非笑,口中卻還要命人去請太醫,讓人去轎子翻倒的地方搭把手等等。 那個悄無聲息送上奏折的侍書郎神情焦慮。 他用一封奏折攪亂了原本勉強聯手的朝臣,現在姜相出事,張相獨攬大權,將來齊朝不是亡于權臣,就是亡于被盤剝的百姓,被克扣的兵??! 正焦急著,一個在文遠閣里打掃的內侍趁亂靠了過來,低聲道:“太子殿下準備動手,勞煩郝翰林留意著張相?!?/br> 侍書郎睜大了眼睛,面上露出了喜悅之色。 莫非太子的身體好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