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聊作此言
被六皇子這么一鬧, 祈雨儀式自然無法繼續進行下去了。 原本四腳蛇死了, 只是不吉利,道士們打個圓場再找一條來也就是了。結果六皇子語不驚人死不休,孟子談弒君的話都扔出來了, 誰還敢再“鞭龍”? 何侍郎下不來臺, 恨恨地看著六皇子。 他確實拿六皇子沒辦法, 可是皇帝就不一樣了!等回京他就去告一狀! 六皇子施施然地走了, 何侍郎拂袖而去,幾個道士你看我我看你, 嘆口氣開始收拾桌案跟香爐。 “諸位道長?!眲㈠Q壑橐晦D,把道士們喊住了。 “福生無量天尊,貧道等有禮了?!?/br> 道士們連忙停下手中的事,稽首行禮。 劉澹試探著問道:“我聽幾位道長的口音,不像雍州人?” 幾個道士都說得一口官話, 聞言笑道:“將軍說得沒錯, 吾等是太京來的, 乃是乾元觀的道人,此次奉上令來協助何侍郎cao持祭禮?!?/br> 屋頂上的孟戚饒有興致地說:“沒想到劉將軍還幫了我們一把, 正愁不知道他們是什么來歷呢!” “你怎么不喊他錢袋了?”墨鯉側目。 孟戚故作詫異地說:“他的錢袋不是在我們這里了嗎?” “……” 沒了錢袋的劉將軍成功恢復了本名, 然而這件事他本人并不知道。 劉澹每次進京都是匆匆來去,道觀寺廟什么的他一概不知,于是氣地說:“貴觀真人想必深得陛下信任, 這才領了皇陵的差事?!?/br> 道士們苦笑起來, 擺手道:“將軍有所不知, 欽天監鬧出了差池,吾等才受到陛下青睞,可是到皇陵這邊來……哎?!?/br> 后面的話,他們不敢繼續說下去。 劉澹疑惑地問:“欽天監怎么了?” 道士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道:“據說陛下在上元那夜,見星孛行北,過紫微垣,乃不祥之兆?!?/br> 星孛就是掃帚星。 說到正月十五,墨鯉就有些兒不自在。 孟戚暗暗看了墨鯉一眼,心想他們當時在野集上度春……哦不,度元宵呢。 墨鯉與孟戚都沒見著那顆星孛,畢竟這要講究地點,有些地方能看到,有些地方不能。星孛也有大有小,過了這日子就不明顯了。如果不湊巧遇到天氣不好,烏云密布,連月亮都瞧不見了哪里還能見著星辰。 “說來也玄乎,太京一連數日都沒個晴的,偏巧那天夜里忽然出現圓月,陛下正在宮中設宴,見之大喜,下令移宴到露臺上賞月,還命人作詩,正在氣氛最熱的時候,那顆星孛出現了,被飲宴的眾臣與宮人看個正著。這星孛在天上,遮不住,擋不了的,除非一起裝瞎?!?/br> 墨鯉沉默了。 這可以說是很倒霉了,星孛不常見,可也不罕見。 墨鯉長在歧懋山之中,常在夜里出門,有些喜陰的草藥需要在晚上挖采跟移植,有時還要在夜里出診,每年都要遇到那么一兩次,也沒被貓抓過。 掃帚星之說,純屬無稽之談。 然而很多人信這一套,竹山縣的百姓若是不慎看到了掃帚星,就會求神庇佑,至于是什么神就要看他們信什么了,跟身在何處也有關系。 在山里的就拜山神,在水邊就拜河神。 用不著上香,只是跪下來叩幾個頭,準備一個火盆放在家門口,跨過去就算消了晦氣。 家里有錢的,心里就不定了,不止要燒香還要拿出一筆香油錢,用來點長明燈,讓僧人日夜念經庇佑。再折騰一點的,還要請和尚跟道士來家里做法事。 基本上想要看見星孛也不容易,夜里大家都在睡覺,基本天黑就不出門了。 而上元夜民間是有燈會的,也不知有多少人看見了星孛。 皇帝更是恰好在飲宴群臣,人齊全得很,就算大家一起裝瞎,可是事情發生了,難免要在心里嘀咕。陸璋得位不正,各類謠言本來就很多了,現在又添一條。 道士用手指了指頭頂,嘆口氣說:“……就遷怒了欽天監,說沒有事先上報?!?/br> 劉澹還不覺得有什么,孟戚卻笑了一聲:“這齊朝的欽天監也是倒霉,星孛出沒不定,如何上報?天狗食日倒還能算一算?!?/br> 孟戚在楚朝做國師,當時欽天監也由他掌管,對這些玄之又玄,容易被方士拿來做文章的事,他再了解不過。 甭管是星孛,還是日食月食,都可以是“君王無道”的象征。 少不得要下條罪己詔。 所謂罪己詔,就是在大家亂說亂傳之前,先把事情定性了,就是這個錯誤導致的。其他錯都是瞎說,沒有的。 蕩寇將軍劉澹知道皇帝發怒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平州秋陵縣地動了。 這個消息很有可能還隱瞞著,尋常百姓甚至官員都不知道,星孛一出,朝野動蕩,這件年前發生的天災還不知道要被怎么議論。 墨鯉若有所思地離開了皇陵。 “孟兄,你說青烏老祖會利用星孛的傳言嗎?” “自然,不止是他。江南的寧王、吳王、慶王,以及西南的天授王圣蓮壇都會隨之而動,就看陸璋能不能把朝野的非議都壓下去?!?/br> 孟戚負手而行,四面無人,他用不著收斂氣息,走得自在極了。 墨鯉從行囊里翻出地圖,邊走邊說:“藏風觀的位置跟去太京的方向不順路,要繞行一程,要不要去看看?” “大夫不想去吧?!泵掀菪Σ[瞇地說。 墨鯉的手一頓,頭也不抬地問:“何以見得?” “先是在縣城里看到道人觀察一看,走到皇陵也不忘看一看,如果真的打算去藏風觀,何必在路上費事,直接打上門不就好了?” “……不錯,我們的目標還是厲帝陵?!?/br> 墨鯉把地圖放回行囊里,手掌忽然一頓,摸出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把暗紫色的軟劍,原本是可以當做腰帶使的,現在盤成了一團,倒像是什么驅蟲的煙餅。 這柄劍是孟戚的,除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們交手比試的時候用了,后來都沒有拿出來過,等到孟戚變成沙鼠,這柄劍就跟衣物一起被墨鯉收了起來。 現在墨鯉將軟劍丟還給了孟戚。 “這是何必,大夫就替我收著吧!”孟戚一本正經地說。 “你還要變成沙鼠?”墨鯉疑惑不解。 人變成沙鼠之后,衣服可以隨便丟,劍丟了就虧了。 這柄軟劍一看就不是凡物,可能不比金絲甲的價值低。 聽了墨鯉的話,孟戚神情有些異樣,像是哭笑不得。 “……大夫沒有仔細看過我這柄劍?” “他人之物,我不會亂動?!蹦幚硭斎坏鼗卮?。 武林高手對稀世兵刃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嗎?孟戚覺得這很匪夷所思了,可他再轉念一想,墨鯉根本就不是一個武林中人他是大夫,可能對金針銀針更感興趣。 孟戚挫敗地把軟劍收了起來,墨鯉看著他,依稀覺得這柄劍上可能有什么花樣。 劍的材質? 劍的模樣? 如果不是為了炫耀兵器,什么樣的情況,才會讓人硬把武器塞給另外一個人收著?難道是冒充前朝國師的時候? 孟戚可以恢復前朝國師的長相,墨鯉只要戴著斗笠穿上披風,手持這柄軟劍,沒準會被錯認為孟戚。這種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嚇人的主意,是從空空門的李空兒那里得到的啟發。 墨鯉搖搖頭,鄭重地說:“孟兄,我不會用劍。雖說武功高到一定地步,什么兵器都可以上手使,可是在高手面前還是會露餡的,據說青烏老祖武功極高?!?/br> “???” 孟戚眼神茫然。 兩人沉默地對望,迅速明白自己跟對方想岔了。 “大夫,我們如此沒有默契嗎?” “……沙鼠跟魚一個挖坑一個游水,能有什么默契?” “我們不是山靈嗎?” “上云山在太京,歧懋山在平州,相隔多少里來著,我算算?!蹦幾鲃菀ツ玫貓D,孟戚連忙把人攔住,搶過行囊背著就跑了。 墨鯉也不急著去追。 ——錢袋在自己身上,孟戚能跑到哪兒去? 墨鯉把剛才關于假扮國師的猜測全部扔掉,繼續想那把劍有什么花樣。 暗紫色的軟劍…… 老師說過江湖上有這樣一把劍嗎? 墨鯉不緊不慢地走著,他從史書上想起,把魚腸、純鈞、泰阿、萬仞通通捋了一遍。 “嗯?”墨鯉忽然心里一動,話說陳朝有位鑄劍大師,喜好鑄造不同一般形質的劍,曾經遵照古法鑄過春秋諸侯的禮劍,奇長無比,很不實用。 鑄過短得不能稱作劍的匕首,也鑄過半截兒的劍。 可謂奇思妙想,只滿足鑄劍師,完全不管用劍的人順不順手。 這位大師平生有兩件杰作,一名“雁回樓”,說是短劍不如說是暗器,丟出去劍身劃個半圈還能夠自己回來。 另外一柄是軟劍,其名為“衷情”。 據聞其劍又輕又薄,冷得像是秋日清晨結在簾幕上的薄霜,劍身上的紋路仿如女子畫出眉黛,十分好看。出爐之日眾人圍觀,有人脫口而出,像是當年教坊傳唱的一首小令。 鑄劍師欣然把曲令詞牌名篆刻到了劍身上,故而劍名“訴衷情”,后世一般稱作衷情劍。 劍雖好看,但經歷十分坎坷,跟鑄劍大師其他作品一樣,沒什么人喜歡用。后來流落到了江湖中,由天山派掌門所得,才發現這柄軟劍非常適合內家高手使用,這位掌門很有俠義心腸,又是個閑不住的,他踏遍千山萬水,遍訪名山古跡,衷情劍也隨之揚名。 然而他在乘船渡過青江的時候,有仇敵伏殺,他雖殺退了敵人,但右臂受到重創,佩劍落入江中,從此不見蹤跡。 那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 江湖上不知所蹤的武器多了去了,很多只有一個名字,長什么樣已經沒人知道了。 所謂“黃沙埋赤骨,青江葬衷情”,這句話不止說了兩件名刃的下落,也是江湖人喜歡用來感傷跟自嘲的話。 難不成那柄劍就是—— 墨鯉抬頭一看,孟戚正在前面等著他呢。 “你的劍是怎么來的?”墨鯉慢吞吞地問。 孟戚精神一振,仿佛有種終于問到了點上的愉悅。 “說來也巧,當年陳朝覆滅時,陳朝太子帶了玉璽逃出京,這事吧不大不小。玉璽丟了再刻一個也沒人知道,可是為了防著日后有陳朝后裔謀反,還帶著玉璽說事,就去追了。哦,恰好就我沒什么事?!?/br> 一來,李元澤覺得孟戚辦事放心,他相信孟戚不會扣下玉璽。 再者大軍剛入京城,百廢待興,臣子們都忙得要命,只有孟戚一個人閑著。 “那時我還不是國師呢,因為史書有載,曾經有個朝代也是這樣,玉璽被帶走了,皇帝派了個人去追,一追查就是七年,差點成了專職的追璽將軍。我想這事絕不能拖泥帶水,說什么都要速戰速決?!泵掀菝掳?,感嘆道,“結果可能是看我逼得太緊,那陳朝太子以為我要趕盡殺絕,抱著玉璽投江自盡了?!?/br> “哪條江?” “還能是什么,自然是青江,離太京最近的那條?!?/br> 孟戚暗示了一下,就若無其事地把話題轉了回來,繼續道,“青江不算寬,可是一到汛期水流湍急,當時又是夏天,萬一陳朝太子懂水性,不是投江,而是金蟬脫殼呢?而且我帶了那么多人,眾目睽睽的,只好撈了。如果不撈事情傳出去只怕會有無數人跑到江上打撈,就為了找到玉璽,然后去朝廷領取賞金,當時朝廷可窮了,這筆賞金不能出,否則他們能罵我三年,說起吵架我在十四個人里面是墊底的,哎。還好當時武功還行,不怕被揍?!?/br> 墨鯉:“……” 不對,話本里不是這么說的。 “可是傳國玉璽不是秦朝傳下來的嗎?” “假的,這么多次政變,改朝換代,怎么可能一直是那塊玉璽?也就陳朝的人特別迷信,可能他們的玉璽是從前朝搶來的吧,相信那就是天命了?!?/br> 孟戚哼了一聲,又道,“而且皇帝有很多印章,只有那一塊才會刻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一般只有大事才會用這塊印,平常頒個圣旨壓根用不著,都藏著收著。如果被人偷了,一時半會估計都發現不了,傳國玉璽而已,怎么可能真的代表天命?” 話說陳朝太子投江之后,孟戚二話不說,命令手下去撈。 他的屬下恰好是斥候營的,還是最特殊的那一群,可以翻城墻挖陷阱夜襲敵營,其中有一半是精通水性的,打水戰的時候還能鑿沉敵船。 水靠都是現成的,皮革做成的氣囊也不缺,直接就下水了。 青江一點都不清澈,古時的青是一種略微渾濁的色,水流很急。 即使下水及時,也撈了整整三天。 “尸體很容易撈,但是玉璽沉入了江底的沙中,所以就在那一片區域翻來找去,我也下了水,結果玉璽沒找到,倒是發現了這柄劍?!泵掀菖牧伺难?,笑道,“也不知它在何年何月沉入江中,天長日久,也沒有生出多少銹跡,確實是一柄難得的名劍。我將它帶回太京,請鑄劍師細細打磨,為它除去表面污濁,此劍才重見天日,雖說不如一般名劍鋒利,我卻十分喜愛?!?/br> 墨鯉心里好笑,因為他發現孟戚故意在“名劍”二字上咬重音。 他臉上不動聲色,好像沒有太大的興趣,孟戚不得不再接再厲。 “如此好劍,它的前一位主人以及鑄造者,應該不是籍籍無名之輩?!?/br> “嗯?!?/br> “……” 只有一個嗯? 孟戚不敢置信,青江葬衷情這么有名的一句話,墨大夫居然不知道?秦逯沒有對墨鯉提起過?他已經透露了這么多線索,墨鯉還沒能猜出這把劍的名字? “對了?!蹦幒鋈话櫭?。 孟戚精神一振,期待地看墨鯉,當然他表現得不明顯,只是眼睛忽然有神。 “你不是說玉璽嗎?后來找到沒有?”墨鯉一本正經地問。 “……” 如果孟戚現在是沙鼠,估計毛都要炸起來了。 炸完可能就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 ——想讓大夫注意到那柄劍,怎么這么難? “是我的屬下撈到的,我帶回太京交給李元澤了,現在齊朝用的應該還是那一塊玉璽?!泵掀萆袂槊C穆,衣袍隨風輕揚,顯得氣度非凡。 然而墨鯉已經看透了他的本質。 “改日讓我看看你那柄……衷情罷?!?/br> 墨鯉說完加快速度,施展輕功跑了。 孟戚愣在原地,半晌才回過味。 他這是被大夫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