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思無涯
    緣分沒到, 錢袋自然不會送上門。    不但要繼續受窮, 還得每天喝一碗苦得舌頭發澀的藥汁。    孟戚每天清晨都是被苦味兒從睡夢里喚醒的。    他眼睛還沒有睜開,眉頭就皺了起來,嘴角不由自主地微抿,轉過腦袋試圖避開這股氣味。然而左邊有, 右邊有, 藥汁的苦味無孔不入。    如果是躺著入睡, 孟戚可能會把被子蒙到腦袋上。    然而身在荒郊野外,別說被子了,連床都沒有。    只能找根樹干靠著, 偶爾有破敗的房屋擋個風, 然后擺出修煉內功的端坐姿勢, 一夜到天明。    只要不挑剔,休息的地方并不難找。    難找的是水源,而且水還得干凈。    有些河道里還有水, 看著還算清澈,用碗舀起來卻發現水質渾濁,許多江湖人不在意,煮沸了照樣喝, 墨鯉要熬藥, 自然不想用這樣的水。    泉水最好,可惜這里沒有, 只能退而求其次, 找井提水。    幸好能辨別靈氣, 尋找水源比旁人要輕松很多。    天色微明,墨鯉坐在火堆邊,目光不在熬藥的瓦罐上,而是看著不遠處的孟戚。    看著對方擰起眉峰,神情逐漸變得不自在,一副飽受極苦的模樣,墨大夫臉上多了些許笑意,故意送出一股內力,讓藥罐里飄出的味兒對著孟戚吹。    熱霧一陣接著一陣,孟戚的頭發都被熏出了苦藥味。    他終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睜開了眼。    墨鯉轉過頭,若無其事地添柴。    “大夫,早?!?/br>    孟戚伸展手臂,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然后就被吸進嘴里的藥味兒霧氣苦得眼睛一瞇。他伸手拎起身上的衣服,低頭聞了聞,也是一股藥味。    昨夜隱約做了個夢,似是金戈鐵馬,又有刀光劍影。    紛亂駁雜,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夢里來了去,去了來。    諸多往事浮浮沉沉,便覺得這場夢令人心神俱疲,掙扎著擺脫不了,最后在夢里走著走著,忽然憑空多了一股極澀的苦味,把那些酸楚悲傷一氣兒沖到了九霄云外。    灰霾的夢境被攪得空空蕩蕩,于是孟戚醒了。    “……”    完全不記得夢到了什么。    包括夢里出現的人,還有他們說的話。    連夢里那種心灰意冷的疲倦之感,都像被陽光照過的雪,融得只剩最底層的冰渣。    這算是大夫醫術高明么?    熬個藥把夢魘也治了?    孟戚心情復雜地想著,他快步出了這間破屋子,用冷水洗了臉,又漱口。    身上的藥味卻沒辦法消除,孟戚只愁了一會兒,就隨它了。    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墨鯉正把硬餅放在火堆上烤,頭也不抬地說:“從石磨山帶出的硬餅只剩下兩塊了?!?/br>    “距離最近的村鎮還有多遠?”    “大概中午前后能到?!蹦巹偪催^地圖。    孟戚看著放到自己面前的藥罐,想嘆氣但是忍住了,一本正經地說:“大夫,昨夜我夢見自己掉進了一片深湖,四周沒有光……”    墨鯉動作一頓,看著孟戚想,難道這人恢復了作為太京龍脈的記憶?想起了歧懋山的靈泉潭?    就在墨鯉以為孟戚下一句話要說“湖里隱約有東西,好像是條魚”的時候,孟戚捧起藥罐,痛心疾首地說:“直到醒了我才發現,其實是掉進了藥罐里,因為那湖水的味道實在太熟悉了?!?/br>    “……”    墨大夫面無表情地想,應該是沙鼠掉進去了吧!    孟戚認真地問:“大夫,這藥還要喝多久?”    墨鯉不說話,他伸手給孟戚號脈,感受著內息的運行不像從前那樣有隱約的窒礙了,嚴肅的神情一松,點頭道:“嗯,今天再喝一劑,明天給你換方子?!?/br>    這真是破天荒的好消息,孟戚覺得自己再喝下去,就分辨不出正常的味道了,吃餅是苦味,喝水是苦味,怕是連大夫都要變成苦味的了。    孟戚想歸想,臉上卻沒有絲毫高興的模樣,相當沉得住氣。    他一仰頭,就把藥喝完了。    墨大夫在孟國師這里見識了什么叫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換了其他大夫,可能就被孟戚蒙混過去,以為他一點都不怕苦,然后肅然起敬。    ——或許一個出色的將帥,就是得有這樣的能耐。    苦藥汁算什么,要是擺個空城計疑兵策,面子上端不住豈不是被敵人看出破綻?    墨鯉覺察出了孟戚的意圖,就是愛面子要形象。    好比那只沙鼠,明明圓滾滾胖乎乎,還非要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從容的姿態,自以為站得筆直,其實坐著跟站著有什么分別?    墨鯉心里好笑,卻什么都沒說。    他掰開硬餅,分了孟戚一半。    因為受到孟戚的影響,墨鯉也刻意保持了自己的儀態。    于是盡管身在破敗漏風的茅草屋里,四面只有枯樹老鴉,一派荒僻凄涼,手里是粗燥的麥餅,但看起來卻像是在瓊樓玉宇之中飲酒賞景,怡然自得。    墨鯉吃到一半,隱約聽到有馬蹄聲。    他看了看遠處揚起的塵土,確定不會飄到這里來,就沒有再理會了。    馬隊里掛著一面紅幡,經過廢棄的村落時,他們沒有放慢速度,就這樣卷著塵土過去了。    “剛才那邊好像有人?”馬隊首領問。    “回幫主,確實看到了火堆?!?/br>    馬隊首領知道手下沒有看清,他想說什么,頓了一會又搖搖頭。    雖然那兩人看著十分怪異,但是厲帝陵寶藏一出,自認有些實力的江湖人都在往太京趕,沒準就是某幫某派多年不出的老怪物呢。    路途尚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隊人馬很快就消失了。    孟戚看著他們的背影,隨口問道:“大夫不妨猜一猜,這些人是什么身份?!?/br>    墨鯉思考了一陣,他覺得這些人不像官兵,但跟金鳳山莊那些擺排場的人又有很大不同,隊列井然有序,奔跑中都沒有絲毫錯亂。    “鏢局?”墨鯉猜了一個答案。    “差不多?!泵掀菪α诵?,示意道,“我猜他們就是寧長淵說的那個紅衣幫?!?/br>    雍州數得上的江湖勢力只有三個,紅衣幫是其中之一,據說幫主武功很高,幫派以走鏢為生,平日里不喜招惹是非。    正說著,孟戚看到遠處行來一群人。    他們就沒有紅衣幫的氣勢了,不僅沒有馬匹,還三三兩兩的,各自結伴。    可能是趕了一夜的路,人人都是疲倦不堪的樣子,看到這邊有村落,連忙加快步伐,都想要找地方休息。    結果唯一有房頂的屋子已經被人占了。    這就罷了,先到的那兩個人怎么看怎么古怪。    穿得普普通通,擺出來的架勢卻像武林名宿對弈論劍。    江湖人不拘小節,他們坐的時候是不會那么講究姿態的,即使有金鳳公子這樣自詡身份的,也會帶著許多仆役跟屬下,把破屋布置得奢華舒適。    只有到了一定身份,年紀也大了,才會注意外在的氣度。    畢竟武林前輩,要講究德高望重。    “……這兩人是誰?”    “不,不認識?!?/br>    “好像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眾人遠遠地停下了,交頭接耳。    誰都不敢上前,都想等著別人出頭。    遺憾的是,他們之中沒有傻子——武林前輩什么的,說起來好聽,可那得是正道人士,然而人臉上沒有寫字,看外表誰知道是正道的前輩,還是邪派的高手?    “我覺得是天山派的長老?!?/br>    “不對,天山派向來不管江湖事,可能是青城派的人,不是聽說青城派有位后起之秀,莫名其妙地折在了平州嗎?事情好像跟圣蓮壇有關!”    “沒準是哪家隱世的高手,西南那邊不太平,圣蓮壇的人愈發囂張,不管是正道還是邪派,都對他們很有意見……”    這群人把天南地北的幫派都猜了個遍,結論沒有出來,倒是讓墨鯉與孟戚聽了許多江湖八卦。    有些是陌生的,有些卻很熟悉。    比如這條——    “前幾日我遇到了人,據說金鳳山莊的人栽了個跟頭,連對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所有人都被放倒了。厲帝陵果然有寶藏,連這些隱世高手都露面了,也不知道你我能不能分到一杯羹?!?/br>    墨鯉吃完了最后一塊餅,發現那些人始終蹲在村口沒有動靜,不免有些納悶。    他們看歸看,墨鯉也不是很在意,起身去清洗藥罐。    “動了,那個人動了!”    “……”    墨鯉茫然低頭,回頭看了那邊一眼,    眾人慌忙后退,半晌發現沒有動靜,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段路。    因為彼此之間還有一段距離,他們看不到孟戚與墨鯉的長相,也不知道墨鯉手里拿著的是藥罐。    “他們這是做什么?”    “可能希望我們打起來?!泵掀菟菩Ψ切?,他抬手示意道,“比如來點兒劍氣、刀氣,茅草屋瞬間分崩離析,只有我們所坐的位置安然無恙。地面出現一道道的裂縫,火堆四散,卻碰不到我們衣袍分毫。即使他們站在那么遠的地方,也能感覺到勁風撲面?!?/br>    墨鯉:“……”    江湖人都活得跟話本一樣嗎?    路上遇到兩個高手,馬上就能看到一場轟動武林的比斗?    “他們從哪里看出我們是敵人?”墨鯉滿心疑惑。    “不合,可以打架。舊交之間,也能比試?!泵掀菹肓讼?,解釋道,“基本上有了他人目睹,龍爭虎斗才有意義,若不依靠這些,武林中的名聲要怎么廣為流傳?每次恰逢其會,江湖人都愿意看個熱鬧,高手也都愿意比試一番?!?/br>    混江湖也不容易。    “再說,高手過招多的是許久不動,一直對峙的?!?/br>    所以才會喊動了動了?    墨鯉看著那些莫名興奮,久久徘徊不去的江湖人,心里一陣無言。    “那我們現在說話,應該不會被當做敵人了吧?”    “并不,可能以為我們在互相嘲諷?!泵掀萑讨φf,“例如米粒之珠也放光華,粗淺之招罷了,今日叫你一見吾劍真意?!?/br>    說完他把火堆滅了,幫著墨鯉收拾東西。    那邊果然又嚷起來。    “那個人也動了!哎,可是什么動靜都沒有啊……這是什么武功?”    “誰說沒有動靜,火不是滅了嗎?”    墨鯉不由得加快了動作,把東西塞在一起,行囊一提,施展輕功搶先跑了。    這江湖人不做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