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小地寡民
天光微涼, 山林逐漸被雀鳥的鳴叫填滿。 石磨山東面,有一個小山寨。 這年月的山寨, 多半都是嘯聚而起的匪幫, 石磨山寨也不例外。 寨營中央豎著一根高高的旗桿,上面掛著破舊褪色的幡子, 上面繡的字跡模糊不清。房舍都是歪歪斜斜的, 全部用石頭砌成,只能遮風擋雨,外表就不能細究了。 這一清早,寨營里就開始有人走動, 忙碌著劈柴生火,提了鐵叉出門打獵。 “大當家的,起這么早??!” “還不是赤魍山的幾個混賬攪事!” 石磨山寨的大當家,是個臉色蠟黃, 獐頭鼠目, 形貌猥瑣的漢子。 可是他這一說話,聲如洪鐘, 十分有氣魄,又讓人對他的印象有所改觀。 這大當家的戴著皮帽,皮襖胡亂地披在身上,身量雖然矮小, 但是敞開的衣襟里可以看到硬梆梆的肌rou, 拳頭更是出奇得大, 掌心黝黑發紫, 像是學過外家橫練功夫。 旁邊有個拿著鐵叉的大漢湊過去笑道:“大當家的,這說的可是平州陂南縣的赤魍山?” “可不是,想那赤魍山寨,去年秋天莫名其妙的在陰溝里翻船,被一戶姓陳的商隊給坑了,一個山寨的人都死得干干凈凈,只有幾個恰好下山的家伙逃過一劫。這不,現在人到咱們這邊了,說要來投奔我們石磨山?!?/br> 寨營里的人一陣驚訝,這事實在蹊蹺。 “平州那么多寨子,怎么往咱們這兒跑?這不是舍近求遠嗎?” “嘿,不用問,必定是沖著大當家的名頭來的!” 聽到恭維自己的話,石磨大當家瞪眼道:“得了,名頭大有什么好?招官兵圍剿?” 眾人不敢接話,只訕訕地笑著。 石磨大當家冷哼一聲,邊穿皮襖邊說:“反正這人呢,我們是絕對不會要的,平州的那些山寨跟咱們不同,他們燒殺搶掠什么缺德事都干,到了咱們這邊過苦日子?他們能熬得???” 這倒不是石磨山寨的人品行高,他們想下山搶也沒個人能搶??! 沒有村落,沒有城鎮,偶爾有商隊路過,也帶了許多護衛,搶一趟固然有收獲,可也要死不少人。石磨山寨里原本就五十號人,哪能經得起這樣的折損。 于是這些山匪都丟了刀兵,改拿鋤頭鐵叉,種田打獵謀生了。 鬧著要喝酒吃rou的人,他們石磨山寨怎么供得起? “大當家的既然不喜,那就不見唄!何必費事?” “你們懂什么?” 石磨大當家沒好氣地說,“閻王易過,小鬼難纏,他們千里迢迢地過來投奔,要是連面都不見,他們懷恨在心,天知道要做出什么事?!?/br> 旁邊的漢子連忙說:“怕什么啊,石磨山易守難攻,咱們山寨的位置更是隱秘,他們又不知道進山的路?!?/br> “人家要是放火燒山呢?想燒死我們倒是不可能,可是山中飛禽走獸死太多,咱們喝西北風嗎?”大當家惱怒地說完,然后又加了一句,“再說拜山得有見面禮,否則誰家山寨都不會收外人,我倒想知道這些家伙準備拿什么東西來打動我?!?/br> 眾人頓時哄笑,說了半天最后一句才是關鍵。 大當家的也不惱,隨意點了兩個人跟著,就出寨了。 按理說,這種跑腿的活計,輪不到一個山寨的大當家去做,隨便打發一個小頭目去就行了,然而石磨山寨是個空殼子,外面的名聲響,實際上內里基本撐不起來。 連個狗頭軍師都沒有,軍師這一職務,還是大當家自己兼任的。 沒辦法,整個寨子識字的實在不多,就那么兩三個,已經提□□做了管賬跟管倉庫的,石磨大當家橫挑豎撿都沒找到一個比自己腦子好的人,再惱火也只能自己干。 再者,大當家是山寨里最清閑的一個人,別人還要耕田打獵呢,跑下山見了人也做不了主,還要再上山一趟給大當家報信,請大當家決斷,然后再下山……這么來來回回的,折騰不? 既然大當家的武功最高,腦子最好使,身上又沒事,他不下山誰下山? 這會兒,石磨大當家已經帶著人走出了二里地,他背著手,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 山間積雪逐漸融化,春日已經近了。 不止大當家,跟在后面的兩個漢子也是眉花眼笑,可算把冬天給熬過去了,馬上就要農忙,野菜可以挖一挖,獵物也多了,不用整天蹲在屋子里省吃儉用。 “大當家的……那邊好像有人!” 被這么一提醒,石磨大當家猛然回神,抬頭望去。 只見山崖上隱約有人影,因為隔得遠了,看不真切。如果不是冬日葉子落光,樹木稀疏,在這個位置都不一定能分清那是什么。 “會不會是路過的商人?” “鬼扯,咱們石磨山威名赫赫,誰敢進來?”大當家瞇起眼睛,心里開始琢磨。 腦子好使的人就是容易想太多,石磨大當家把這事跟赤魍山的人聯系起來了,他在江湖上還是有點名頭的,過來拜山的人不應該擅自闖入,除非有陰謀。 “走,去看看!” 那邊山崖上,墨鯉與孟戚也看到了人。 因為目力敏銳,他們倒是看得更清楚一些,知道是三個做山民打扮的人。 墨鯉久住山中,知道山民獵戶是什么做派,偏偏石磨山寨的人就是這般模樣,所以他沒有往心里去。 石磨山有靈氣,說明這里有水,這里有人并不奇怪。 倒是孟戚往那邊多看了幾眼。 “怎么?”墨鯉隨口問。 他已經充分了解一個意識清醒,不會被病癥煩擾的孟國師有多么厲害了。 能從蛛絲馬跡里窺得真相,記得別人說過的每一句話,更有謀略遠見,在這樣的人面前,估計幾眼就能被看透。 孟戚多加注意的事,墨鯉當然會感到好奇。 “沒什么,只覺得他們步伐輕快,看起來不像尋常百姓?!泵掀莞谀幧砗?,目光重新放到了墨鯉背上的行囊,追討道,“大夫,為何不讓我為你分擔重量?” 孟戚兩手空空,東西都在墨鯉這里。 孟戚自然不怕墨大夫丟下他不管,或者他自己迷了路,但是看著意中人背著東西走,他卻什么都不拿,好像有點兒說不過去,分著拿輪流著背都行??! 哎,說來說去,還是昨晚太過心急,直接把底牌掀了,結果大夫就不想理他了。 墨鯉當然沒有孟戚想的那么小氣,他側過頭,淡淡地說:“我覺得孟兄還是不要拿東西為好,萬一走到半路,孟兄忽然變成沙鼠,豈不是要被行囊砸扁?” “……” 感受到了大夫的反擊。 偏偏孟戚還無話可說,原形就是那么小,能怎么辦呢? 墨鯉邊走邊說:“那些山民大約是獵戶,學過拳腳也不稀奇?!?/br> “我倒是擔心他們發現松林里你挖的土坑,金絲甲怎么說也是一件寶物,如果落在了山民手里,怕是要惹出事?!泵掀菅壑橐晦D,換了個說辭。 “別說笑了,金絲甲不是你帶走了嗎?”墨鯉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事實,他看著孟戚腰間說,“你趁著我早起的時候,把盒子丟了,用油紙包了金絲甲塞進腰帶里,這么明顯還用我說?” 孟戚笑而不語,好半天才意味深長地來了一句:“大夫真是慧眼,畢竟金絲甲薄如蟬翼?!?/br> 薄如蟬翼,即使疊起來的厚度也基本可以忽略不計,主要是外面裹著的油紙有厚度,可現在是冬天,塞進衣服里應該完全看不出來才對。 墨鯉立刻意識到自己暴露了什么。 ——他知道孟戚的腰身寬度,即使多這么一小塊厚度,都被他注意到了。 墨鯉是大夫不是老裁縫,不能看人一眼就能目測出腰圍,他能知道,顯然是對孟戚十分關注,有丁點不對都能立刻發現。 耳尖又有些發熱,墨鯉繃著臉,面無表情地解釋道:“孟兄想得多了,你是我的病患,你的一舉一動,我自然多加注意,有何不妥之處,也能及早醫治?!?/br> 孟戚笑瞇瞇地看了看某人的耳朵,也不揭穿。 墨鯉:“……” 總覺得孟國師笑得仿佛一只剛偷到油的老鼠。 而他就是被偷了油的油坊主人。 墨鯉果斷地扭過頭,繼續往前走,讓孟戚一個人在后面笑。 反正樂來樂去都是他一個人,有什么意思? 結果墨鯉錯了,他能感到孟戚的心情一直很好,就差哼個小曲了,這一個人傻樂是什么情況?到底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墨鯉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下了山崖,正要尋路離開,隨后便看到了匆匆趕來的石磨大當家。 五個人就這么正面遇上了。 “來者何人?”石磨山寨的人當先喝問。 墨鯉心中微訝,不為別的,實在是這三人的長相過于特異。 大當家就不說了,一副惹人生厭的猥瑣相,這種模樣的人雖然不多見,但也不算少見??伤砗蟮膬扇司筒煌?,一個臉頰兩側顴骨鼓得老高像是長了個倒三角的腦袋,一個下巴凹陷進去活脫脫是個猿猴。 還都不是外傷,而是生來就這幅模樣,這點墨鯉能看得出來。 墨大夫對人的美丑并不在意,可是長得特別出奇,他又不瞎,自然知道這不尋常。 孟戚跟他一樣。 大約是這兩人的神情過于冷靜,石磨山大當家眉頭一皺,疑心更大。 畢竟正常人見了他們,都是吃驚之后神情厭惡,膽子小的還會嚇得大叫妖怪。 石磨大當家上前一步,抱拳道:“兩位請了,這里是石磨山,罕有人至,如今世道亂,吾等見了生人都十分警惕,若有得罪之處,還請見諒?!?/br> 他還是有幾分識人之能的,眼前這兩人雖然衣著普通,但是氣度非常,在深山里行走,靴上無泥,衣不染垢,連頭發一絲不亂,這是普通人嗎? 墨鯉瞥了一眼石磨大當家烏黑發紫的手掌,心想寧長淵的地圖上沒寫石磨山有什么江湖勢力,難道真的是山民? 但不管是誰,他也不懼。 “我是大夫,因急事要進山采藥?!蹦幮闹幸粍?,他想要打聽金絲甲的事。 雖然埋金絲甲的地方距離這里有上百里,可是那條河發源自石磨山,因為干旱這里的百姓都逃荒去了,會不會有些人進了山呢?他們有沒有聽過、看過什么異常之事? 懷著這個想法,墨鯉就與眼前的人繼續攀談道:“幾位是住在山里的鄉民?如果有保存完好又曬干的藥草,我能否購買一些?” 石磨大當家一愣,藥草山寨里當然是有的,但是他們卻沒有像樣的大夫,只有一個兄弟從前住在藥鋪隔壁,認得一些藥材,大家都是胡亂吃藥胡亂治。 二當家的去年得了怪病,發作起來腹痛如絞,吃了藥也不管用。 可是山寨的位置不能暴露,這兩人來歷不明,石磨大當家咬了咬牙,最終還是下了決心。 “你們買藥材可以,但是不能泄露我們住的地方?!?/br> 說著,身后的兩個漢子就遞上了兩條黑色的蒙眼布。 他們本來就是下山見投奔寨子的人,帶這東西很正常,也是一般匪寨的作風。 墨鯉不知道這規矩,孟戚看出了名堂,但是他不拿主意。 “可以?!?/br> 墨鯉根本不在意什么蒙眼布,蒙上眼睛的武林高手也是武林高手啊,而且山中靈氣多寡不勻,循著這些靈氣他都能重新找回去。 孟戚扯住自己的衣擺,干脆利落地撕下了兩根布條,把其中之一遞給墨鯉。 “大夫,用這個罷,他們那黑布大概從來沒洗過?!?/br> “……” 石磨山寨的人滿臉怒意,偏偏發作不得,因為他們真的沒洗過。 “大當家,山下的……” “讓他們等著!” 大當家救人心切,帶了人就往回走。 這蒙了眼睛自然是看不清路,氣點的是拽了人走,不氣的直接在后面推推搡搡。結果孟戚輕松地避開他們的手,發話道:“找個人在前面走,我們能跟上?!?/br> 聽聲辨位而已。 只要腦子不昏沉,沒有亂七八糟的幻象干擾,孟戚輕而易舉就能做到。 墨鯉也不消說,他經常走山路。 石磨大當家半信半疑地叫手下在前面引路,果然這兩人走得穩穩當當,如履平地,就跟沒有蒙眼睛似的,更有一些石子小溝,也不知怎地就過去了。 兩個手下越看越看怕。 “大當家,我們這是不是……遇到鬼了?” “胡說八道,人家會輕功?!贝螽敿乙灿X得這次要命了,居然招惹了煞星,要是對方懷有歹意,整個山寨都保不住。 可是話說回來,如果對方執意要去,照樣能逼他們帶路。 而且這里距離山寨非常近,迷溝山谷之類的天然屏障已經過了??!對方武功高絕,沒有天險攔著,山寨根本保不??! 現在只能指望這兩人不是官府中人,畢竟石磨山寨窮得叮當響,除了腦袋沒有值錢的東西。 沒一會,他們就到了一座山谷。 “大當家的回來了!” “怎么回來了?不是下山去嗎?” 七嘴八舌的聲音,說得墨鯉一愣,這才意識到這里是山賊老巢。 他對山匪沒有好感,神情一冷,直接取下了蒙眼布。 入目的是歪歪斜斜的石頭屋子,屋子前面晾著臘rou咸魚等物,空地中央豎著一根旗桿,許多人在門前探頭探腦,不是扛著鋤頭就是拿著鐵叉,其中還有幾個婦人,并沒有預想中那種酒壇遍地,刀兵羅列,欺yin婦孺的景象。 “孟兄,這地方……” 墨鯉望向同樣取下蒙眼布的孟戚,有些發愣。 不為別的,這寨子里的人,實在太不一般了。 幾乎看不到什么正眉正眼五官端正的人,即使有,也是臉上一塊深色胎記,還有一個婦人被火撩了臉,疤痕十分駭人。 被這么一群人圍著,墨鯉與孟戚也不覺得如何。 ——想來,這寨子里的人大概沒有認錯人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