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守其道謀世用
正月初二, 雍州與平州交界的一處集市。 這里原本是荒地, 只長野草。 平州盜匪橫生、雍州三年干旱,許多百姓流離失所。他們交不起城門稅, 也沒有能投奔的地方,又害怕被朝廷抓去服苦役, 便聚集到一起,在距離城鎮不遠的荒地上暫時落腳。 為了活下去,流民拿出自己僅有的家當, 與旁人交換。 時間久了,就成了這樣村不像村,鎮不是鎮的破敗集市。 墨鯉對這樣的地方很陌生, 他下意識地拽了孟戚一把, 示意他走在自己面前。 孟戚:“……” 自從離開四郎山,大夫對他的態度就變了。 以前他跟在大夫身后,對大夫的背影非常熟悉,現在忽然被大夫強硬地要求改換位置,孟戚很不習慣。 “武功高手不會走丟的?!泵掀萑滩蛔≌f。 “你是我的病患,我要觀察你的一言一行?!蹦蠓蚝茏匀坏伛g回了孟戚的意見, 認真地說,“我對你的病情有了新的猜測,在沒有確定之前, 我需要你每時每刻都留在我眼前?!?/br> “……” 孟戚心情十分復雜。 七分為難, 三分隱約的高興, 這高興太隱晦, 自己都沒琢磨出味來。 孟戚在墨鯉視線掃來的時候,背部不由自主地繃緊了,下意識地表現出很清醒很有理智的模樣,然后糾結地感受著視線停駐的時間。 ——該不會是自己習慣性盯著大夫發呆,把人看得毛了,現在被反將一軍吧? 臘月的債還得也太快了。 可能是自己認識大夫就在臘月,沒討到好口彩,孟戚陷入了沉思。 等等,視線怎么移走了? 孟戚猛地回過神,他轉頭望去,只見墨鯉正看著街邊的一個攤位。 街道兩邊有無數個這樣的小攤,從缺口的陶器到帶補丁的衣服,什么都賣。 也有賣糧食的,不過都是粗糧,這個小攤賣的是黃豆,不是很飽滿,裝在一個小布口袋里,路邊有人想用兩雙厚底鞋交換,被攤主拒絕了。 “孟兄,拿錢?!?/br> 墨鯉伸手,孟戚默默地取出一個錢袋。 劉將軍的錢袋,這還是在青湖鎮外打劫的那個。 “銅錢都花完了,只有碎銀?!泵掀萑艘粔K給墨鯉。 墨大夫有些犯愁,這里都是以物換物,銀子并不好使。 正想著,忽然看到了寧長淵。 雖然他們是一路過來的,但是到了這個集市上后,寧長淵如魚得水,轉眼就沒了人影。 寧長淵一身道袍,腰佩長劍,這人有種特質,不管他身處何地,都不會讓人覺得違和。這窄巷破路之上,寧長淵微微弓背,看著就跟騙錢混飯吃的道士沒什么區別,連那柄劍都會被人下意識地忽略掉。 “他的劍術一定很高?!蹦庎?。 “大夫想試試?”孟戚立刻提議:“或者我先去替大夫比試一番?” 他跟寧長淵交手的時間太短,也沒有動用兵器,對寧長淵的劍法一無所知。 “不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蹦幦讨闹械暮闷婢芙^了,他怕孟戚跟寧長淵打得興起,一不小心發病,難道他要當著寧長淵的面學貓叫嗎? 神醫弟子也是要面子的。 寧長淵崇敬秦老先生,墨鯉作為秦逯的弟子,自然不能給老師丟臉。 “大夫久在竹山縣,沒見過江湖上的高手,只是比試一番,沒什么關系?!?/br> “好了,我們先想辦法……” 墨鯉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看見寧長淵忽然轉身把一個跟在后面的漢子撂翻在地,隨后東一拳西一腳地打飛了好幾個人。 街上的人也不驚惶,反而笑嘻嘻地看熱鬧。 “道長好身手!” “道長回來了??!” 寧長淵拍拍手,對著那幾個灰頭土臉的人說:“你們從剛才就跟著我,怎么?想拿我去官府換幾個錢吃酒?好教你們知道,這世上賺什么錢都難,更別提是抓通緝犯了!” 那幾人神情畏懼,不敢應聲,爬起來一哄而散。 街邊的人笑成一片,有不認識寧長淵的人,吃驚之下連忙跟路人打聽。 “這是寧道長?!?/br> “其實也不能算道長,他是個假道士,官府通緝的?!?/br> “……不不,沒做什么殺人放火的事,就是造假文書,雍州大大小小各級縣衙府衙的官印都被他偷過,然后隔幾天再還回去?!?/br> 墨鯉聽到這里,忍不住插口:“偷了去私刻印章?” 孟戚打量著寧長淵,沒看出這人身上揣了那么多印章,再說不重嗎? “不,聽說寧道長拿著一支筆,蘸著他特制的丹砂墨,就著紙隨手便能畫出印章……嘖,那筆觸深淺不一,粗細不勻,再一吹,那看著就跟真的一樣!” 墨鯉驚住了,他下意識望向孟戚,后者也是同樣的表情。 “……這是神乎其技了吧!”墨鯉自言自語。 寧長淵走過來,習武之人耳聰目明,恰好聽到了墨鯉與路人的對話,當即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謙遜道:“沒有這回事,我常年練劍,手穩而已?!?/br> 孟戚搖頭道:“天下練劍之人,多如過江之鯽,有此技者,怕是只有寧道長一人?!?/br> “其實會這些的人,還是有的,江南尤其多,只不過他們不練劍?!睂庨L淵摸著鼻子,左右看了看,低聲道,“是偽造古董字畫的?!?/br> “……” 是了,除了模仿原作筆觸,還有紙張、用墨、印章的逼真。 “說來也是巧合,因為印泥都用丹砂調制,我賣假路引度牒,都離不開此物。前陣子在雍州采買合適的丹砂,發現到處缺貨,才知道被司家商隊全部買走了?!睂庨L淵嘆了一聲,如果不是這個緣故,他不會那么快就去秋陵縣。 “你說這里適合秋紅暫???” 墨鯉看了看周圍,雖然破舊,但也井然有序。 沒見到什么偷搶,很多人彼此認識,雖然面黃肌瘦,但有個過年的樣子,笑嘻嘻的。 “之前領她去這里的作坊了,那邊恰好缺人?!睂庨L淵看著街道兩邊來來往往的人,沉聲說,“這附近的土地還算肥沃,只要種點作物就餓不死人。等到年后,還有很多人都去雍州做工,她要走也適合?!?/br> “這里沒有盜匪?” “怎么沒有,不過太窮了,基本不來這里?!睂庨L淵指著兩邊簡陋的屋子說,“一開始都是暫住,只是住著住著,發現這世上沒什么好的去處。像這樣的野集,暫時還沒有苛捐雜稅,日子也能過?!?/br> “若是有那人跡罕至之處,讓百姓自給自足,也算是桃花源了?!蹦幦粲兴?。 孟戚不置可否,倒是寧長淵笑道:“哪有這樣的好地方呢,就算有,又能容得下多少人?天下這么大,為了爭著活在桃花源,怕是要先打個頭破血流?!?/br> “寧道長希望看見的世道是怎樣的?” “我少時讀過《孟子》,所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夸張了些。能吃飽飯,能活著,養得活子女跟老人,又知道他人的難處,這便夠了?!?/br> 孟戚聽了,神情有些微妙。 圣賢之書什么的,他也是信過的。 “……如此說來,寧道長匡扶天下,何不輔助明君?”孟戚試探著問。 “明君雖好,明君的子孫不明,又要如何?”寧長淵按著佩劍,語氣凜然,“譬如劍,該用好劍,他是相信一把現成的劍,還是相信鑄劍師還沒出爐的劍?” 孟戚不說話了,因為寧長淵問了一個千古難題,如何才能使君王代代賢明。 臣子顯然是沒法做到的。 皇帝自己也不行。 誰能知道自己死后、以及一百年之后的事情呢? 寧長淵看到孟戚還抓在手里的錢袋,便問道,“二位想買什么?” “哦,那些豆子?!蹦幓剡^神,示意道。 寧長淵笑道:“這事好辦,大夫若不嫌棄,可以讓我來?!?/br> 說著寧道長就去了那個攤位,取出一個紙包,打開里面是鹽。 攤主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答應了,寧長淵拎著那一小袋豆子從容歸來。 墨鯉要給寧長淵銀子,后者推拒道:“大夫若是肯留在這里逗留數日,我帶幾人來請大夫看病,就算報酬了?!?/br> “吾等尚有要事,要去太京?!?/br> “三日?!睂庨L淵勸道,“我看大夫身無長物,就這么上路,也不方便。如果大夫信我,我可以為大夫置辦一些衣物行囊?!?/br> “咳!”孟戚忽然出聲。 墨鯉與寧長淵莫名地看著他,以為孟戚要說什么,結果等了半天,孟戚才道:“置辦衣物的事,就不勞煩寧道長了,還是我來?!?/br> “些許小事,誰做都一樣……” “不一樣?!泵掀菝C然道。 貼身衣物的尺寸什么的,總不好讓外人知道。 “不好耽擱寧道長做生意?!泵掀菀槐菊浀卣f,“畢竟偽……畫路引,也是費心費力的事。再說自己的東西,還是自己置辦放心?!?/br> ——可你也不是墨大夫??! 寧長淵看了看孟戚,又看墨鯉,終于明白秋紅說的“奇怪”是什么了。 這兩人究竟是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