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她嘆了口氣:“你也知道你弟弟不是天生的好筋骨,都是一點點練出來的,就算現在統領千軍萬馬也不敢懈怠,哪天不早起練武?!?/br> 衛適之想起當年衛屹之那和小姑娘一般秀弱的模樣,神情悵惘:“如果不再打仗就好了?!?/br> “是啊,可惜這天下四分五裂,怎么可能不打仗呢?!毕宸蛉伺呐乃氖直常骸昂昧?,喝藥吧?!?/br> 藥碗剛端過來,一名婢女前來稟報說管家領著宮里的祥公公往衛屹之的書房去了。 襄夫人頓時面露憂色:“陛下不會真要處置屹之了吧?” 衛適之安撫道:“母親不必擔心,屹之手握重兵,陛下不會輕易動他的?!?/br> 襄夫人仍舊不放心,叫婢女去看看情況。 沒多久那婢女就回來了,說祥公公已經走了,郡王那里沒什么動靜。襄夫人猶豫了一下,怕惹衛屹之心煩,終究沒去打擾他。 衛屹之站在書房窗邊望著外面的碧池,今年的荷花里竟然開出了一支并蒂蓮,剛承過雨水,粉艷艷,濕噠噠,若雙生嬰兒般嬌嫩。這本該是個好兆頭,可如今看來,倒成了諷刺。 秦國統一了北方,自然就想要一統天下。秦國皇帝要將長公主許配給他,背后的目的一清二楚。他放棄追查巫蠱一事也是因為看出了秦國從中作梗,事已至此,避無可避。 如今皇帝的意思模棱兩可,讓祥公公來知會他是要給他自己選擇,可事實是無論怎樣做,都逃不了折損二字。 房門被輕輕推開,苻玄走進來在他身后低聲道:“郡王,丞相派人送了信來?!?/br> 衛屹之立即轉身:“拿過來?!?/br> 信紙是用香熏過的箋紙,建康情人之間正流行用這種紙通信,他拿在手中時心里有些熨帖,但這點欣慰很快就被內容沖淡,他垂下手,又背過身去。 苻玄看這樣子就知道信里內容不會太好,又不敢問,只能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府上忽然來了不速之客。衛屹之剛練完武要去書房,在走廊上遇到了正被苻玄引著走來的司馬霆。 “九殿下怎么來了?” 司馬霆上前兩步,拉著他走到一邊,壓著那剛剛變完聲的嗓音道:“仲卿哥哥,我就不與你兜彎子了,父皇派我來做說客,勸你主動交出兵權?!?/br> “什么?”皇帝忽然轉換態度,衛屹之難免驚詫。 司馬霆左右看看,低聲道:“昨夜有人參了你一本,說秦國在這時候主動來提親,就證明了你與秦國暗中勾結,謀反企圖也就坐實了。接著各大世家的人都跑去向父皇提議撤了你的兵權,父皇沒辦法,只能先勸你主動交出兵權?!?/br> 衛屹之心里過了一遍,問道:“參本王的人是誰?” “還能有誰?”司馬霆激動起來:“當然是那個jian臣!” “謝相?”衛屹之扯了一下嘴角:“不可能?!?/br> “怎么不可能?的確就是他!他若不動,那些世家誰敢動作?”司馬霆看他不信,不禁就想起那傳聞來,愈發氣憤,他一直將衛屹之視作榜樣,沒想到他居然被那個jian佞迷惑成這樣。 他順了口氣,又道:“仲卿哥哥,父皇也不是不講情理的人,他說衛家若有合適人選來接管你的兵權,他就有話能回謝家了,若實在沒有,那只能……” 衛屹之心如明鏡,皇帝不是不講情理,而是不敢不講。他那些兵符不過是形式,手下那些嫡系部下都忠心不二,所以除非他自己交出兵權來,否則軍心不穩,誰也cao控不了。 可現在說的是讓衛家出合適人選才能保住兵權,這就是皇帝的高明之處了,衛家除了他,哪里還有人能領兵? “咦,這不是九殿下嗎?”襄夫人從衛屹之身后方向走來,身后跟著衛適之,二人正要來與衛屹之說話,沒想到在這里碰上了。 司馬霆和襄夫人很親近,立即上前幾步與她說話,瞥見她身后的衛適之,好奇道:“這位是……” 襄夫人和衛屹之早商議過要公開衛適之回來的消息,與司馬霆關系匪淺,自然也不瞞他:“這是你伯卿大哥,他離家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br> 司馬霆自然知道衛伯卿是誰,轉頭看看衛屹之,又驚又喜:“伯卿大哥也會打仗,既然如此,仲卿哥哥可以讓他接掌兵權啊?!?/br> 衛屹之道:“大哥身子不好,還需好好調養,我打算請陛下將武陵王爵位改賜給他,統領兵權太過cao勞,還是算了?!?/br> 衛適之本要問清事情緣由,聽了這話嘆氣道:“你怎么又來了?武陵王的爵位若是承自祖上,那還能說長幼有序,可這是你出生入死靠戰功換來的,我寸功未建,如何能受?” 連襄夫人也道:“是啊屹之,這的確不適合?!?/br> 司馬霆有心幫衛家留著兵權,覺得衛適之是個好人選,走過來與衛屹之小聲商議。衛屹之看看大哥,又想起他那句想再上戰場的話,心里盤算了許久,點了點頭:“那就請九殿下帶大哥入宮去見陛下吧,就說我會交出一半兵權由他掌管?!?/br> “什么,就一半?” “就一半?!彼皇潜肀碇倚?,并不打算真的交出兵權,皇帝有數就行?,F在是太平歲月,權宜之計罷了。 司馬霆見他神色冷肅,心道大約是被奪了兵權心中不快。這也可以理解,畢竟這么多年來軍務是他一手把持的,即使對方是親大哥,也舍不得說給就給啊。 想到這點,他當然要安撫一句:“放心吧仲卿哥哥,待設計陷害你的幕后主使揪出來,還了你清白,那jian臣也就沒法子陷害你了?!?/br> 衛屹之沉默不語。 司馬霆不再多說,上前將仍舊沒弄清楚狀況的衛適之拖上就走。 襄夫人錯愕不已:“這是干什么?” 衛屹之沒回答她,轉身朝書房走去。苻玄快步跟上,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低聲道:“郡王不必放在心上,丞相不是落井下石之人,絕對不會趁機陷害您的?!?/br> 衛屹之仍舊沉默,只想著謝殊送來的箋紙,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建議他答應聯姻。 她向來是理智的,不會因情誤事,自然也不會因為他而放棄抬高謝家的機會。他對此很清楚,讓他耿耿于懷的信中的“恩情”二字。 之前謝殊對他說是因為感動才接受他,就是因為顧念恩情。后來她去戰場與他生死與共,彼此才終于兩情相悅。但如今這封信里她又提及恩情,讓衛屹之無須顧慮她接受聯姻自保,不禁讓他懷疑當初她去戰場,是不是只是因為他將兵符給了她…… 其實謝殊已經有了決定,只是還沒有付諸實施。她今日從下朝后就一直不舒服,連飯也沒吃幾口。沐白覺得她是擔心武陵王,勸了許久。 楚連剛好來見她,看她臉色不好,便悄悄提議沐白去做碗蔬菜粥來,以前他們在荊州時常吃這個,憶苦思甜,也許能讓她胃口好一點。 沐白將信將疑地去辦了,沒想到端上來謝殊還真吃了大半碗,弄得他心中惴惴,生怕貼身侍從的職位不保。 謝殊坐在案后推開一堆折子,朝楚連招招手,待他在對面坐下,笑了笑道:“整天將你關在相府也悶,偶爾帶你出去散心也不能盡興,你又是個閑不住的,本相打算給你安排一樁差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br> 楚連立即道:“能為丞相做些事情就好,小人實在不想白吃白喝?!?/br> 謝殊被他的話弄得好笑:“那好,我想讓你去教謝瑄音律?!?/br> 楚連愣了一下才想起謝瑄是那時常跟在她身邊的小公子,忙道:“這怎么行,小人身份低微,丞相該為瑄公子延請名師才是?!?/br> “妄自菲薄做什么,就這么定了?!?/br>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有人舉步進了書房。 謝殊抬眼看去,微微一怔,衛屹之寬寬穿著大袖白袍,衣襟松散,發髻微亂,腳上木屐落地有聲,背后是夏夜濃黑的夜色,他站在門口看著她,巖巖如孤松獨立。 楚連不等謝殊吩咐就主動退了出去,經過衛屹之身邊時,感覺他若有若無瞄了自己一眼,竟覺肩頭微微一沉,似被什么狠狠壓了一壓。 謝殊起身走了過來,順手掩上門:“你怎么來了?” 衛屹之安靜地看著她,眼神沉沉,許久后才道:“我若真答應了聯姻,你是不是一點也不在意?” ☆、七一章 謝殊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心里想著他迎娶別人的場景,感覺如有重石碾過心頭,悶得發慌,可以現在的處境和她的立場,又說不出口。 “也不是不在意,只是你若能接受也好,起碼可以暫時擺脫困境?!?/br> 衛屹之緊盯著她走近一步:“所以你也不在意我會負你?” 謝殊承受不住這目光,轉過身去:“你沒有負我,也不欠我什么,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夠了,你遲早都要成親的?!?/br> 得到的越多就越貪心,越相處越想天長地久。但話說多了自己也會相信,她覺得自己已經接受了這個理由,可以瀟灑的接受他與別人共度一生。 身后腳步接近,衛屹之一手自背后攬住她,一手捏著她下巴扳過來,低頭就吻了下來,突兀又迅速,簡直帶著兇狠的意味。 謝殊積聚的情緒一松,不知他為何會有這種反應,有心安撫,便抬起手要覆上他擱在自己腰間的手臂,他卻忽然松開了她。 謝殊轉過身時,他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她甚至覺得剛才那一抱一吻是幻覺。 “沐白?!?/br> 躲去老遠的沐白又閃身出現在門口。 “你去查一查大司馬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另外,讓宮中眼線也打聽打聽陛下那邊是不是有什么動靜?!?/br> 衛屹之忽然有這種反應,也許是大司馬府出了什么節外生枝的事,讓他迫于無奈準備接受聯姻。又或者是皇帝出面施了壓,他背負家族責任,也不得不答應。 夜半時分,沐白返回了,對她道:“各大世家忽然聚集陛下跟前參武陵王與秦國勾結,陛下勸武陵王主動交出兵權,武陵王卻舉薦了其兄衛適之暫管兵權。但今日衛適之入宮返回的路上遭了伏擊,身受重傷?!?/br> 謝殊坐在案后,好一會兒才消化了這個消息:“我故意按兵不動就是為了穩住那些世家,他們怎么會忽然一起行動?” “屬下不知,宮中眼線傳話說,在此之前有人遞了折子給陛下,說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折子是出自相府?!?/br> 謝殊的臉色沉了下來:“可能查到那個伏擊衛適之的人是誰?” 沐白看看她的臉色,語氣變得小心翼翼:“是……是謝運?!?/br> 謝殊瞬間明白了。 她這段時間一直在考慮應對之策,也有意故弄玄虛,始終按兵不動,其他人心有顧慮,便不敢輕舉妄動。如今他們卻齊齊聚集皇帝跟前參衛屹之,必然是有人暗中慫恿,而且一定是借了她的名義。再加上現在謝家又害了衛適之,她是幕后主使已證據確鑿,百口莫辯。 她首先想到的是秦國人在暗中挑撥她和衛屹之的關系,但秦國人能支使衛屹之的乳母,卻絕對無法支使謝運,何況秦國人也沒本事能聯合各大世家一起行動。 這件事只有可能是謝家人做的。 她緊緊捏著筆桿:“早先我回府前,有沒有來過我的書房?” 沐白想了想:“公子的書房向來看守嚴密,等閑人入不得的啊?!?/br> “哼!”謝殊冷笑:“有個人憑著資歷恐嚇一下下人也能進來,你去將謝冉給我提來!” 沐白被她口氣嚇住,連忙出門去找謝冉。 謝冉施施然走入書房,身上只披著一件薄薄的青衫,頭發散著,像是剛從床上被拖起來一樣。 “丞相有事找我?” “堂叔覺得我還能有什么事找你?是你取了相印蓋上折子呈入宮中,又去暗中慫恿了各大世家聯合對付武陵王,是不是?” 謝冉被她的語氣弄得僵了臉色:“丞相發現的比我想的要早?!?/br> 謝殊冷冷地盯著他:“為什么?” “為什么?”謝冉驀地笑了一聲:“丞相說為什么?謝家受衛家兵權制衡,既然有機會就該下手奪了他的兵權??墒秦┫嘁驗樗叫淖魉?,遲遲不肯動武陵王,眼看著他就要靠秦國聯姻翻身再起,這就是謝家族長該做的嗎?” 謝殊忽然砸了硯臺,墨漬濺在謝冉的衣擺上,點點暈開,淋漓如血:“我私心作祟?那我問你,謝家有幾個將才可以接管武陵王的兵權?有將才的又有幾個有他那樣的赫赫戰功可以服眾?世家群起爭奪兵權,武陵王受挫,最后得益的是秦國,你想看到的就是這個?” 謝冉錯愕地看著她:“我是不是聽錯了?丞相是要做忠臣了是不是?伯父當初的教導你全忘了?世家不可涉足皇權紛爭,也不可涉足天下紛爭,否則只會衰落的更快??韶┫嗳缃褚呀泴⑦@兩樣都給占全了!” 謝殊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是忘了,因為祖父那個謝家已經在你我聯手下被摧毀了,莫非你還惦記著?” 謝冉的臉色白了白。 “你說我不為謝家著想,可我怎么覺得,你的所作所為倒像是沖著武陵王去的,也不見得就是為了謝家呢?他究竟做了什么讓你如此記恨?” 謝冉眼神變幻不定,緊緊撰著手心:“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謝家?!?/br> 謝殊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坐去案后,叫沐白來重新為自己磨墨,一邊提筆書寫一邊道:“我不管你是如何說服的謝運,但他既然敢違逆我的命令,那就該承擔后果。至于你,看來只適合做相府里的冉公子,還是交出官位吧?!?/br> 謝冉一愣,怒極反笑:“丞相對自己人向來心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