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寒風陣陣,衛屹之低頭走入艙中,抬起頭來,若明珠在堂,燈火都暗了幾分。他長發散在腦后以絲帶散散束著,解去披風,著一件淡雅的白衫,唯有衣襟和袖口有繡紋裝點,渾身上下再無其他飾物,沒有像其他官員那樣敷粉飾面,不自藻飾,氣韻天成,皎如玉樹獨立。 若非聽到名號,絕對想不到這會是那個叫無數秦兵聞風喪膽的武陵王。 “謝相有禮,安丞相有禮?!彼峙c諸位見禮,聲音低沉,美酒般醉人。 安珩回了一禮,笑道:“久聞武陵王龍章鳳姿,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本相此行能見到您與謝丞相,真是不枉此行了?!?/br> 衛屹之只是笑笑,坦然承受了贊美,并不做客套。下人引著他在謝殊身旁坐下,他一抬頭就看到場中跪坐著楚連,不禁掃了謝殊一眼。 謝冉正觀察著他,自然看到了這眼神,當即吩咐楚連擊筑助興。 楚連稱了聲是,左手按弦,右手執著竹尺擊打出聲。他技藝高超,曲聲連貫流暢,連謝殊和安珩兩個音癡也像模像樣地聽了一會兒。 衛屹之偶爾看一眼謝殊,她卻一直盯著楚連。 曲畢,謝冉自然而然地揮了一下手:“去伺候丞相吧?!?/br> 楚連起身將筑放到一旁,跪坐到謝殊身邊,要為她斟酒。 “不必,”謝殊擋住他手:“你是貴客,不用做這種差事,回府歇著去吧,這里自有下人伺候?!?/br> 楚連臉上浮出赧然之色,低聲道:“多謝丞相,可小人做這些是心甘情愿的?!?/br> 今日來此之前,謝冉告訴了他謝殊老家也在荊州,更說丞相一直對他諸多照顧,頗為上心,他心里那點猜想便坐實了。 雖然謝殊言談舉止都瀟灑自然與其他男子無異,但他將前后事情聯系起來,從沐白的話到武陵王的話再到今日謝冉的話,總覺得她一定就是如意。 他覺得慶幸,如意在這樣的大家族里,一定少受了很多苦,卻又覺得心酸,從當初那個鄉野丫頭成為權傾朝野的丞相,又豈是身披一件男裝就能辦到的。 他吸取上次被武陵王詢問的教訓,不敢在謝冉面前表露分毫異常,即使此人是她堂叔。他也明白自己終于與她已成云泥之別,唯一能做的便是這樣找個借口在她身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謝殊哪里知道他心里這些想法,見他堅持,也就不多言了,只是有意無意看了一眼謝冉。 你小子給我安分點! 衛屹之就坐在她旁邊,自然將她與楚連的話都聽進去了,其實心中很不舒服。 當時情勢危急,他又以為謝殊對他無意,楚連是最妥當的人選,自然將事情托付給他。沒想到將他送到謝殊跟前,又感到了危機。他是謝殊的恩人,又對謝殊有情,如今人在相府,朝夕相處…… 不過這些他也沒表露出來,甚至還一臉平靜地與安珩說著話。 “安丞相的國書本王也看過,其中多次提到貴國的誠意,卻不知這誠意在何處?” 有個使臣忍不住道:“我國丞相親自前來,這不就是最大的誠意了嗎?” 安珩抬手打斷他,沖衛屹之笑道:“本相此行自然是帶著誠意來的,那誠意就在官署之內,若武陵王愿意,現在便可去見?!?/br> 衛屹之看向謝殊:“謝相以為如何?” “那便去看看吧?!敝x殊似笑非笑地看著安珩:“本相對安丞相的誠意萬分期待?!?/br> 大船靠岸,車馬早已準備好,眾人走下船去,有幾個使臣不習慣微微搖晃的甲板,甚至有些暈船。 衛屹之跟在謝殊身后,看她叫人送楚連回去,甚至還將自己的披風給了他,心里愈發不舒服。 一路行至官署,廳內燈火通明。 安珩走下車,請謝殊和衛屹之先行,三人在廳中落座,小吏奉上茶,他叫使臣去將“誠意”拿出來。 大約二十余人身著庶民服飾的男子被帶了過來,站在三人眼前。 “這是……”謝殊轉頭看向安珩。 安珩道:“秦晉兩國交戰多年,彼此都俘虜了不少人質,如今兩國交好,本相覺得應當讓這些人回歸故土,所以將幸存下來的這二十余人給帶了過來?!彼⒅l屹之:“不知這樣能否算作武陵王眼中的誠意?” 衛屹之抬眼朝那群人看去,原本只是無心一掃,卻忽而凝住了視線,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更了,累垮_(:3」∠)_ 謝謝粗水的菇涼,你們都是好銀,溫暖著我被霸王刺痛的心,沒有你們,日子就沒法過了……t t ☆、六五章 謝殊詫異地看著他,順著他的視線朝那群人看了一眼,都是一樣的憔悴狼狽,也沒看出什么。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問他出了什么事,悄悄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衛屹之回過神來,緩緩坐了下來。 安珩道:“武陵王還沒回答本相的問題呢?這可算有誠意了?” 衛屹之看他一眼:“算,安丞相有心了?!彼衼硇±?吩咐將這些人帶下去安置,稍后問清楚姓名和來處,也好安排送返家鄉。 那二十余人紛紛下拜謝恩,有的甚至忍不住激動哭了起來,在場的晉國官員見了都唏噓不已。 謝殊也很感慨,不管安珩此行帶著什么目的,終究是做了件好事。 雙方你來我往又客套了幾句,并對未來友好前景做了一番展望,就該告辭了。安珩表示想見識一下建康的風土人情,謝殊便將此事交由謝冉安排。 衛屹之最先出門,大家忙著作別也沒在意,謝殊卻看得清楚,打著哈哈走出門外,朝著他的背影跟了過去。 得了武陵王的吩咐,小吏們辦事都很積極。那些俘虜被帶到幾輛馬車前,一名小吏負責點人,一名小吏拿著紙筆詢問姓名和籍貫,之后便按照地域將這幾人分成組,馬上送去驛站安置。官署這邊會有專人去做身份確認,快的話不出幾日便可以送他們返鄉了。 一個一個都安排好了,還有一人站著未動。小吏拿著筆在同伴手中的硯臺上蘸了蘸,問道:“你叫什么?年方幾何?家住何處?家中都還有哪些人?” 那人剛要開口,卻重重地咳起嗽來,一手扶著旁邊的馬車,一手攏著唇,咳得很厲害,簡直上氣不接下氣。 另一名挑燈的小吏上前幾步舉了舉燈,仔細照了照他,見他佝僂著背仍在咳個不停,退回來對執筆小吏道:“這人不會有什么不好的病吧?別傳染了我們?!?/br> “不會吧……”執筆小吏皺起眉頭,退后兩步,語氣不怎么好了:“喂,說話啊,別半死不活的!” 挑燈小吏捂著口鼻上前踢了他一腳:“真煩,有完沒完了?!蹦侨说诘厣?,總算不再咳了,他立即喊道:“快快快,報上姓名籍貫,看來得專門給你安排輛車了?!?/br> 話音未落,有人在旁喝道:“你干什么!” 小吏們一致轉頭,看見武陵王快步走來,嚇了一跳,連忙退開。 衛屹之到了跟前,劈手奪了小吏手里的燈:“帶其他人先走吧,此人由本王親自安排?!?/br> 小吏們不敢多話,連忙吩咐趕車走人。 衛屹之舉著燈走到那人跟前,單手托著他的胳膊扶他站了起來。 燈火下的臉滄桑了許多,不是當初的偏偏少年郎了,臉色也蒼白的很,但一旦站直,身姿挺拔一如當初,還是他衛家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大哥……” 那人看著他淺淺地笑了笑,點了一下頭。 衛屹之提著燈的手垂了下來,這一刻竟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那個當初看著他成長的大哥,他引以為目標和驕傲的大哥,以為再也見不到的大哥,居然有一天會再站在他面前,卻是以俘虜的身份,狼狽不堪。他甚至都不敢當面認他。 “屹之,我們有十幾年沒見了吧?”衛適之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卻發現當初那個柔弱的弟弟已經比他還要高了,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衛屹之扶著他的胳膊,哽在喉頭,許久無言。 遠處站著的謝殊一臉驚詫。身后傳來腳步聲,轉頭見是謝冉提燈跟了過來,她立即轉身往回走,順便將他攔?。骸白甙??!?/br> 謝冉親眼看見武陵王朝這方向來的,以為是自己打擾了他們獨處的機會,笑道:“早知我便不來了,先前楚連那出正讓武陵王吃味呢,原本你這時候去安撫他最好?!?/br> 謝殊轉頭看他,忽然道:“你一直這樣,有什么樂趣?” 謝冉愣了愣:“什么?” 謝殊收回視線:“你被祖父教導的太好了,凡事都向著利益,這點我永遠也比不上。但人若是連一點真感情都沒有,那人生還有什么趣味可言呢?以后等你有了喜歡的人,也要這樣事事算計么?” 謝冉腳下一停,看著她毫不停頓直往前走的背影,震驚無言。 真感情?原來她對武陵王已經到了真感情的地步了? 第二日一早,天上飄起了細雪。 謝殊穿戴整齊打開房門,發現沐白旁邊還站著楚連,不禁一愣:“你怎么來了?” 楚連垂著頭:“小人想為丞相做些事,但又別無所長,只能來伺候丞相了?!?/br> 謝殊笑笑:“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還是不用了,讓沐白來做就好?!?/br> 沐白挺了挺胸膛,瞥了楚連一眼,原本以為是個不錯的人呢,沒想到居然想搶他飯碗!哼,才不會讓你得逞! 楚連自然也察覺到了沐白的眼神,不好討人嫌,心里又過意不去,將抱在懷里的披風雙手遞了上來:“那小人就告辭了,這是丞相的披風,多謝丞相了?!?/br> 沐白立即接了過來,宣示貼身下屬的主權。 既是童年好友又是恩人,謝殊對他自然不同,怕他誤會,還好言寬慰了幾句:“你不必在意,放心在這里住下,吃穿用度都不會少了你的。若覺得無趣便去花園里擊筑,我不會欣賞,其他人會啊,我看最近花園里鳥都多了一些嘛?!?/br> 楚連一下沒忍住,笑了起來,抬眼看了看她道:“我也只能用這法子為丞相排遣憂愁了,丞相若不嫌棄,小人以后常為丞相擊上兩曲吧?!?/br> 以前的虎牙就是個自力更生的人,謝殊估摸著他多半是不想在相府里游手好閑,便點了點頭:“也好,我也培養點情趣?!?/br> 謝冉從流云軒過來,經過院外,看見房門邊謝殊帶著笑與楚連說話,臉色微冷。 他是讓楚連刺激一下武陵王,可不是給他機會動歪腦筋的。 “你在這里做什么?” 楚連轉過頭,見謝冉臉色慍怒,忙行禮道:“小人……” “還不滾!”謝冉怒氣沖沖地打斷他。 楚連怔了一下,連忙告退。 謝殊頓時不高興了:“堂叔這是做什么?一大早就在我院中呼喝?!?/br> 謝冉因為昨晚她的話氣悶了一晚,語氣自然不好:“還不都是為了丞相好,你當我愛管這些閑事?” “為我好?”謝殊被他這語氣一激,對他連日來的不滿也給勾了出來,接連冷笑了好幾聲:“你謝冉是什么樣的人我會不知道的?說是為我好,實際上還不是為了自己?” 她走出房門,沿著走廊一步步朝他逼近:“從寧州回來后你就一直行事古怪,對我的事多加干預,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嗯?” 謝冉不妨她忽然變臉,一臉錯愕,被她逼著一路后退,直到背抵著柱子才停下:“我……” “你什么?” 謝殊臉上帶著笑,偏偏眼神陰沉沉一片。背后天色青白,廊外雪花飛落,她的臉近在咫尺,皎若天邊月。 謝冉以前覺得她心慈手軟不能成大事,多少有些看不上她,如今她再掌大權,時而從那看似親和的笑容里露出一絲威嚴來,才讓他覺出她相貌出色,惹人注意。而此時此刻如此接近,竟讓他生出一絲無措來。 謝殊看他神色不定,知道也問不出什么,哼了一聲轉身回房去了。 謝冉猶自怔忪,扶著柱子站了一會兒,轉身回了流云軒。 光福剛才在院外多少聽到了一些響動,一路都跟在他身后安慰:“公子不必在意,丞相一定會知道您是為他好的,公子還是趕緊去接待使臣吧?!?/br> 謝冉沒理他,回房關上了門,光福想跟進去,忽然聽見里面傳出狠狠砸碎東西的聲音,嚇得止了步子。 衛屹之今日沒有上朝,謝殊猜想是因為他大哥回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