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們沒什么關系?！绷掷蠣斦酒鹕?，身形擋住了石碑，淡淡道，“這里也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趕緊回去吧?！?/br>
    他臉色有些沉，看上去似乎不太高興。

    柳凝知道這老爺子性情古怪、喜怒無常，卻不是什么壞心眼的人，因此雖被他的話堵了回去，倒也不覺得冒犯，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言，拉著景溯的衣袖原路返回。

    “這林老先生的脾性，也真叫人捉摸不透?！本八輷u頭，“聽說他隱居前曾在朝為官，想來也是清流之輩。朝堂水深湍急，多是結黨營私之輩，孤臣直臣難為——也不知他辭官歸隱，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br>
    “也可能他實在不想讓人發現那座石碑？”柳凝若有所思，“不知那無字碑是做什么用的……若是用來祭奠故人，又為何不在那上面寫上姓名氏族？”

    碑前空蕩蕩，不像是有香火供奉的樣子；可林老爺卻又不辭辛勞地除去荒草，像是對此碑頗為在意的樣子。

    怎么看都有些矛盾，而柳凝也暫時想不出能解釋的理由。

    “我記得曾在書冊中看過，立無字碑大抵有兩種原因?！本八葩饬蒜?，說，“其一，墓主人功過集于一身，其生平是非難以用寥寥數語蔽之，碑文不好撰寫，便干脆空著，任由后世評價——這也是最常見的一種?！?/br>
    “那第二種呢？”

    “第二種便是提前預留了碑文的空當?！彼f，“碑上無字，自然是因為還不到蓋棺定論的時候——比如，這墓碑的主人還活著?！?/br>
    第110章 贈別

    柳凝微微愣住, 但回過神來后，又很快提出質疑。

    “這不合常理?！彼f，“為什么不能等死后……在人還活著的時候就立碑, 不是很不吉利？”

    “確實, 所以無字碑本也不常見，這其中我也覺得有些古怪?！本八莩烈鞯? “不過也不能只局限于我說的那兩種情況，據說按某些地方舊俗, 在特定方位立下石碑, 也有鎮宅安居之效……說不定, 是我們想得太復雜了些?！?/br>
    “再說, 這事本也與我們沒什么關系?！彼值?，“何必為此勞心費神？”

    “……也是?！?/br>
    柳凝雖認同了景溯的話, 心里卻還是會不自覺想起那塊詭異的石碑。她本不是好奇多事之人，卻也不知為何，偏偏對這無字碑里藏著的秘密有些興趣。

    但林老爺絕不可能替她解惑。

    后來她與林夫人閑聊, 無意間提起屋后的無字碑，林夫人卻也是面色一變, 沒有作答, 只是匆匆將話題轉了過去。

    這晚, 夜色如水。

    已經過了亥時, 柳凝卻沒有回房安歇, 而是坐在屋后的石階上。

    她手肘置于膝上, 雙手撐著下頜, 仰頭，靜靜望著天上繁星如斗。

    她看得出神，以至于連景溯來到她身邊, 也沒發現。

    “這么晚還不睡，”他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外衫，坐在她身畔，“還在想之前那塊無字碑？”

    “沒有，我早就不想了?！绷龘u頭，隨后指了指夜空，“你不覺得，今天晚上的星星很好看么？”

    今日是初一，朔月日，空中無月，星辰卻也因沒了爭輝的對象，愈發璀璨起來，林間夜霧輕輕飄起，更染出一分清麗脫俗的光暈來。

    “確實很美?！本八菅鲱^瞧了一會兒，側過頭來微笑，“我幫你記著了，你喜歡看星星?！?/br>
    柳凝輕怔，隨后想起他先前說過要替她記著喜好的話，不由得失笑，心間也驀地一暖。

    “其實呢，我也談不上多喜歡看星星?！彼p輕道，“只是幼時母親總愛抱著我一起觀覽星辰，給我講這些星宿之間的傳說故事……有時候，我也分不清楚，我究竟是想看星星，還是只想借此懷想母親?！?/br>
    “喜歡就是喜歡，為什么要分得那么清楚？”景溯說，“人的喜歡本就復雜，順其自然便好?！?/br>
    人的情感本就摻雜著許多要素，有時甚至連道理都不講。

    他的目光從柳凝臉上移開，又望向夜空，笑道：“你說小時候總聽你母親講這些星宿的故事，都有哪些，也給我講講？”

    “早就不記得了?！绷龘u搖頭，隨后卻又忽然彎了彎唇，“不過呢，我下午從林老先生的書房里，借了些有趣的東西出來，倒是可一起研究研究?！?/br>
    景溯湊過去看，是一沓星象圖，幾本零零散散的書冊，還有一支竹筒制成的千里鏡。

    這千里鏡做得頗為精巧，兩節粗細不一的竹筒套疊，可伸縮，鏡片則是由磨得薄薄的石英組成。

    他將開口略小些的竹筒貼在一只眼上，漫天星星點點，瞬間在眼前放大。

    “林老先生倒也是個奇人，竟做出了這樣的東西?！本八菘戳艘粫?，放下千里鏡，歸還到柳凝手里，“不過你潛到書房里，不告而取，就不怕人家教訓你？”

    “我可是經過林夫人同意的，就算林老先生知道了，也說不了什么?！绷f，“那書房里有趣的東西很多，除了星象圖，還有許多珍奇書冊……如果可以，真希望能在這里，再留得久一些?！?/br>
    她說的是如果可以。

    “其實再多留幾日，也沒什么關系?！本八菘粗?，“不過看你的樣子，好像是打算離開了?！?/br>
    柳凝嗯了一聲：“我們明天就離開吧?！?/br>
    “怎么這么突然？”

    “我們已經在這里待了大半個月了，也該到了啟程的時候?！绷f，“我知道你特意在此耽擱，是為了我……但再拖下去，到了冬天大雪封山，要回南陳就更麻煩了，左右也是要走，不如趁早?！?/br>
    “好?！本八蔹c了點頭，“不過，你真的舍得這里么？”

    “有什么舍不舍得，我們本就不屬于這里?！绷f。

    “但你很喜歡這里?！?/br>
    柳凝聽他這樣講，愣了一下，隨后慢慢說：“有這么明顯么？”

    “你自己覺得呢？”他問

    “這里的生活很輕松，什么都不用想，林老先生和林夫人……”柳凝頓了頓，“他們也都是很好的人，我喜歡也無可厚非——但這終究不是我們的全部，你有你的身份，我有我的責任，我們注定只能路過這里，不是么？”

    柳凝說完，靜靜望著景溯，她想，他應該和她一樣，都很清楚這個道理。

    景溯撫了撫她被夜風吹亂的頭發，眼里盛著星光，他若有若無地嘆了一聲：“你說得很對，但……我也有我的私心?！?/br>
    他的私心是她。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她能忘掉所謂的責任，偶爾自私一回，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子。

    可惜這樣的事，永遠也不會發生在柳凝身上。

    春山居歲月靜好，如果離開這里，她還會像現在這樣么？

    不過景溯并沒有把他的憂慮說出，正如柳凝所說的那樣，離開是必然的選擇，他和她一樣，也有著必須要做的事情。

    他們對視了一眼，最后，彼此露出默契的微笑。

    既然事實無法改變，那么剩下的時間，好好享受便是。

    柳凝將一盞燈籠放在兩人中間，夜寒露重，燈籠卻散著暖暖的光，他們低頭看著一張張星象圖，喁喁低語，時而抬頭望向夜空，去找天上與圖紙上所對應的星曜與天軌。

    兩只影子被燈色拉長，映在身后的石階上，不知不覺間融了起來，像是交頸，又像是彼此依偎。

    一夜過去。

    柳凝不知自己什么時候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了景溯懷里，頭枕著他的膝。

    “幾時了？”她慢慢撐著爬起來。

    “辰時一刻?！本八菸⑿Φ?，“剛剛林夫人來過，我已與她說了離開之事?！?/br>
    柳凝一怔，隨后臉色浮上一層薄薄的煙霞色，她睡得太熟了些，以至于連林夫人來過都沒察覺。

    明明她一向眠淺，睡著時輕微的響動都能驚醒……或許是因為靠在他懷里，這才睡得沉了些。

    柳凝抹去心中的一絲不自在，理了理微微凌亂的發絲：“林夫人怎么說？”

    “她挽留我們再多住幾日，不過我婉拒了?！本八菡f，“然后她便去跟林老先生說一聲，為我們準備些出行的物資?！?/br>
    柳凝眼中微微泛起一絲波動，神情略有異樣，卻最終什么也沒說。

    她只是從石階上站起身，與景溯暫別，回屋換了衣衫后，帶上之前借來的星象圖與書冊等物，朝書房走去。

    柳凝走進書房時，林氏夫婦二人都在。

    林老爺坐在書案前，而林夫人則站在他身邊。他們二人似是正在談論著什么，見她進來，便止了聲息。

    林老爺先開了口：“來還書？”

    “是的，也多謝先生和夫人這些時日的照顧?！绷贿呎f，一邊將借來的書冊圖集奉上，“此外，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br>
    她從那些歸還的書冊里，抽出一本，指尖輕輕從泛黃的書扉上劃過。

    “這本詩冊……先生與夫人可否贈我？”

    林夫人有些驚訝地看著她，而林老爺卻神色平靜，只是問了句為什么。

    “也沒什么特別的緣由，只是覺得喜歡，也想籍此紀念與兩位前輩的緣分?！绷龔陌l間取下一支杏花琉璃簪，放在書案上，“我可以……用這個交換么？”

    這琉璃簪成色極好，是上好的珍品，用這樣一支簪子，去換一本陳舊無名的詩冊，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劃算的買賣。

    然而柳凝卻知道，她手里這本詩冊，對這兩位老人家，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

    對她也有。

    柳凝微有些緊張，不知脾性古怪的老人是否能答應她的要求。

    林老爺把琉璃簪往前推了推：“不必換，這書也算與你有些緣分，就當餞別禮送你了?！?/br>
    柳凝悄悄松了口氣，心中五味雜陳。而林夫人則把簪子重新插回了她發間，待林老爺又淡淡叮囑了幾句后，便送柳凝離開了書房。

    行禮已經全部準備好，多是林夫人為他們備好的衣物和食物，還有一架馬車，正停在春山居的大門口。

    景溯已經提前拜別過兩位老人，此時正等在馬車前。

    柳凝遠遠就瞧見他的身影，與林夫人再次鄭重道別后，便要朝他走去。

    手腕卻忽然被林夫人握住。

    她輕輕拍了拍柳凝的手背：“你這一走，日后恐怕就很難再見了。阿凝，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和他也是，別把自己逼得太緊……知道么？”

    柳凝望著林夫人的雙眼，那里是毫無作偽的真誠與溫柔。

    她輕輕眨了眨眼，低下頭：“夫人為什么要對我那么好？”

    類似的話之前也問過，當時林夫人說是因為緣分，再問一遍，恐怕也還是一樣的答案。

    林夫人沒有說話，柳凝彎腰施了一禮，轉身朝春山居的大門走，直到快到了門口，才聽見風吹來隱隱約約一句。

    “因為你和她長得很像?！?/br>
    柳凝腳步一頓，手覆在門框上回頭，然而只看到林夫人轉過身去的背影，看到她慢慢地進了屋，消失在門后。

    林夫人身上總有一種精神矍鑠的風采，可她的背影其實與其他風燭殘年的老太太一樣，白發滿頭，脊背微駝，步伐間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寂寥。

    柳凝失神地瞧了一會兒，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搖搖頭，跨出了春山居地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