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如今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惜卻未如父母期待的那般,成長為一個仁善忠義的蕭家后人。 她大概成了截然相反的那種人,自私涼薄,唯利是圖。 柳凝想,或許她與衛穆并沒有什么區別。 她雖毀了衛家,可說到底也只是一種以惡制惡。 衛穆死有余辜,而她手中亦是沾滿血腥。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她,心里卻依舊不希望南陳山河破碎、滿目瘡痍。 那是她父親所堅守的東西。 “阿凝,你不認同我的做法么?”顧曦問。 “我還是覺得,應該將真相調查清楚,然后再作打算?!绷拖骂^,輕聲說,“何況,就算一切如哥哥所愿,借得北梁之力,南陳國力強盛,也未必勝得了?!?/br> “這你不必擔心,我既然想要完成這個計劃,自然會做一些布局?!鳖欔貒@了口氣,“阿凝,其實這些事你也無需多cao心……你只需要相信哥哥,我會將你照顧好的?!?/br> 柳凝抬頭看了他一眼:“我不可以一起報仇么?” “你只是一個柔弱女子,在這世道行走,已是艱難,又能有什么能力報仇雪恨?”顧曦搖頭,“阿凝,當初你扳倒衛家,走的是一步極兇險的棋路……我不能任由你繼續冒險,你是我在這世上僅剩的親眷,我只要你好好的,覓得良人,幸福美滿,明白么?” 他只要她好好的。 柳凝知道,顧曦說這話,是真心實意的。 他是真的希望她能好,只是可惜,他并不明白,她究竟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不是置身事外,不是安安分分在后宅茍且偷生,真相未明、家仇未報,橫在她心間的結尚未解開,又怎能幸福圓滿? 尋常女子出嫁生子的幸福,她是沒辦法感受到的。 “報仇之事,我本也不想讓你知道太多,今日告訴了你,其實也就是盼你能清醒過來?!鳖欔貒@息一聲,“阿凝,不要再與他糾纏下去了?!?/br>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柳凝覺得這動作有些熟悉。 她很快想起來,小時候在蕭家,他總會偷偷帶著她出去玩,帶她騎馬游街、射狐獵兔……她喚他一聲大哥哥,而他則通常會摸一摸她的腦袋,笑嘻嘻的,眼睛清澈得仿佛一片晴空。 那赤誠開朗的少年英雄,早就隨著蕭家的覆滅一同消失。 他遭了很多罪、受了一輩子也沒受過的羞辱,昔年意氣風發的棱角早已被磨平,為了一個“恨”字,茍延殘喘,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柳凝看著他右眼瞼下的黥紋,心里微微有些酸澀。 她從他手里取過金面具,替他戴上。 其他的話沒有多說,柳凝知道自己無法勸說顧曦放棄計劃。 而她也并不會順從于顧曦的安排,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應該去做些什么。 既然道不同,便就此分道揚鑣。 她來了北梁這么久,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第95章 你喜歡么? 不知不覺入了八月, 白露過后,天氣漸漸轉涼了些。 北梁人好騎射,天氣涼快起來后, 宮里便由星官擇吉日, 開壇祭祀,并邀群臣前往燕京西面的狩山, 舉辦秋狩宴。 此次秋狩大會尤其盛大些,只因南陳太子也在貴客之列。 顧曦身為重臣, 自然也受到邀請, 狩宴當日, 他將柳凝一并帶了過去, 希望她在能在狩山上四處轉轉,寬解一下心情。 柳凝其實心緒一如往常, 并沒有什么苦悶的情緒。 她本不想參加這樣的宴會,但后來想到景溯十有八九會出現在這里,便還是跟著過來了。 她并不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狩宴, 南陳也有行獵宴,與之類似, 她那回參加時, 身份還是衛家的少夫人。 如今衛府只剩斷墻頹垣, 一切都飛灰煙滅了, 至今連一年還沒到。 柳凝與幾名貴女搭伴而行, 沿著山路說說笑笑, 溫柔地談著些無傷大雅的話題。 行至一片山谷口, 便要往西邊繞去,柳凝本與其他貴女們一路,忽然瞧見一抹綽綽影影的紅, 便停下了腳步。 “柳小姐,怎么了?”有貴女見她往山谷里瞧,關切地問。 “沒什么,似乎瞧見了熟識之人?!绷⑿?,“我過去看一看,和各位暫時別過?!?/br> 她與幾名貴女們道了別,便調轉了腳步,往那山谷里走去。 那山谷里寂寥寥,之前提到的舊識,不過是柳凝隨便編的。她只是看到了一片紅葉林,想一個人欣賞一會兒而已。 紅葉林不大,植的是黃櫨樹,與南陳多見的槭樹略有區別,不過葉子都是一模一樣的紅火,遠遠望去,好似一片燃燒正旺的火焰。 柳凝走到一棵樹下,一片葉子正好落在她發上,她伸手取下,攤在手心里瞧了一眼。 卵圓形的葉片,顏色比胭脂更深一些,上面可見細細軟軟的絨毛。 柳凝看著這葉子,便莫名想起被景溯夾在詩集里的那片紅葉。 也不知那片紅葉,是不是還夾在先前看到的那一頁。 她微微有些出神,指尖捏著葉莖悠悠轉著,忽然見前方投下一片陰影。 柳凝下意識以為是景溯,然而抬起頭一看,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手里的紅葉落到了地上。 她唇角略微抿緊,眼中的柔和悉數卸去:“六殿下?!?/br> 竟是許久未見的趙承和。 “柳小姐,怎么一個人在這里?”趙承和微笑道,“可是與顧將軍走散了?可需要我……” “我怎么樣,恐怕與六殿下沒什么關系?!绷龥]等他說完,便輕輕笑了一聲,“六殿下倒也是個人才,之前對我做了那樣的事,居然還能像什么也沒發生似的,出現在我面前?!?/br> 她笑得輕蔑而諷刺,并且絲毫沒有掩飾的意思。 趙承和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了,他盯著柳凝,目光染上一絲陰冷。 “柳凝,那日我雖與長樂算計了你,卻也并未成功?!彼蘼暤?,“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后來又何必陷害于我,竟讓那我與那鄭玲——” 柳凝微怔,她不太明白他在說什么。 不過顯然是發生了一些事,而且,這件事對趙承和影響很大……他素來以和氣示人,如今竟看上去有些氣急敗壞。 “我怎么陷害你了?”柳凝頓了頓,問。 “裝傻?”趙承和表情扭曲起來,隨后忽然笑起來,“也罷,你承不承認,都無妨,左右你我是一定要娶到的……當不成正妃,這可是阿凝你自找的?!?/br> 他倏地伸出手,攥住她的手腕,似是想要將她往紅葉林深處拖去。 柳凝大驚,沒想到他竟還不死心,甚至欲在此處行那不軌之事。 但她并沒有太慌亂,很快就冷靜地思考了起來。 她左手腕上裝著一套袖箭,隱在寬大的衣袍下,是來狩山之前裝備上,以作防身之用……沒想到這么快就派上了用場。 柳凝裝上那袖箭之前,曾演練過數回,熟知袖箭射出的軌跡,她不動聲色將手腕翻轉,袖箭口被衣袖遮擋著,她卻知道,一旦她牽動機括,那黃銅細箭便會竄出,釘在趙承和的喉管上。 如果要出手,殺了趙承和并不難。 難的是如何善后……她余光環視了一圈,四下無人,而趙承和將她帶到的紅葉林深處,更是偏僻。 柳凝曾看過狩山的地形圖,她記得再往下走,會有一片深潭,若是將趙承和的尸身沉下去,也不失為一個處理辦法——但無論如何,刺殺北梁皇子始終是一個極冒險的事情,稍有不慎事情便會敗露,甚至還可能連累到顧曦。 但她也不能坐以待斃,任由趙承和侮辱。 柳凝被按在一棵樹的樹干上,她冰冷地看著眼前的人,最終下了決心,深深吸了一口氣。 “嗖——” 箭矢破空聲響起,然而柳凝卻驚訝,那不是她的袖箭,她還沒來得及引動機括。 那是一支長長的羽箭,通體漆黑,尾部綴著白羽。長箭從趙承和的身后凌空而過,貼著他的發頂穿來,最后箭矢嵌進樹干,尾羽輕晃,離柳凝的頭頂只差半寸。 “咣當”一聲,趙承和發上的玉冠碎成兩瓣,掉到了地上。 趙承和束起的頭發散落下來,呆呆看著頭上的羽箭,人似乎被嚇傻了,臉色煞白,隨后竟是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他倒在了地上,柳凝用鞋尖踢了踢他的側臉,見他毫無反應,這才微微仰頭,將頭上的烏金羽箭拔了出來。 細長的羽箭橫在她手掌上,隨后不遠處有馬蹄聲穿來,景溯坐在馬上,似是從山谷另一側繞轉而來。 他駕著馬,慢悠悠到了她面前,柳凝仰起臉,將手里的羽箭還給了他。 “謝謝殿下?!?/br> “不必,孤不是為了救你?!彼麑⒂鸺栈?,信手放到了身后的箭筒里,“本是想獵一只白狐,誰知竟射偏了方向?!?/br> 柳凝微微一笑,這紅葉谷里哪來的白狐? 她知道他箭法很準,就連剛剛擊碎了趙承和的玉冠,也絕非巧合,他就是故意瞄準了那處,才射出的箭。 “殿下怎么會來這里?” “路過?!?/br> “那殿下等一下要去何處?” “往這紅葉林里再走走?!本八菡f著,低頭睨了柳凝一眼,“一道么?” “好?!?/br> 柳凝說完,看見他朝她伸出手,她握上了去,然后被他一把拉到馬上,坐在他的身前。 “你答應得倒是爽快?!本八菡f,“顧曦不是告訴你,不要多與孤往來么?” “他說了,我就一定要聽他的?”柳凝側過頭,“在殿下眼里,我就是這么聽話的人么?” 她眉眼彎彎,景溯瞧在眼里,唇角也不禁往上提了提。 她只是長了一張溫柔和順的臉罷了,其實誰的話也不聽,心里最有自己的主意。 他曾痛恨她這一點,卻也深深愛著這一點。 駿馬載著兩人,從昏死的趙承和身邊經過,柳凝瞥了一眼,忽然想起先前他說的那些話,問景溯:“你……對趙承和做了什么?” “孤沒有做什么?!彼朴频?,“只是來北梁后,偶然聽說鄭御史家的次女對六皇子癡心一片,深受感動,便使了些手段,玉成這件美事……也算是給自己積些福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