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這回他不像上次親力親為,而是和她一起對坐在畫舫艙內。 艙內同一間屋室沒有任何區別,布置得很有幾分雅致的味道,兩邊是紋花軟塌,中間擺著一張檀木小桌,上面放置著玉瓷茶具,還有一個六格拼盤,里面擺著碧澗、芳蕊等名品茶葉,還兼有玫瑰酥糖、椒鹽桃片等一眾精致點食。 側面的窗半支著,透過縫隙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 景溯慢悠悠地吃了兩塊茶酥,見柳凝似乎對吃食沒興趣,只是一味瞧著湖面,便道:“去船頭看看?” 他說著起身,拉過她的手,往船頭走去。 船頭的視野更為開闊,柳凝低頭,萬千燈火倒映在水里,隨著波紋絞成一團,遠處傳來嬉笑與蕩漾的笙歌。 不少畫舫也同他們一樣,在湖面上慢悠悠漂蕩,泛舟夜游,確實別有一番熱鬧。 就是有點冷。 她穿得單薄,湖上夜風吹來,稍稍瑟縮一下,景溯瞥了一眼,便命人從艙中取了件雪緞披風,搭在了她肩頭。 柳凝把系帶系好,手移開,卻被他握住。 “還是有些涼?!本八莞杏X著她指尖的溫度,眉頭微皺,“最近沒好好服藥?” “每日都有按時服用,哪有這么快便起效,殿下也太心急了……” 她輕輕說著,可景溯卻依舊看上去不太滿意。 他似乎還想再說些什么,但還沒開口,“砰”的一聲有東西撞上了船舷,船身劇烈地晃了晃,柳凝腳下不穩,險些失去平衡,幸好被景溯摟住肩頭,才沒有摔倒。 她頭靠在他胸前,抬眼越過他肩頭,看見另一艘畫舫的船頭頂在他們船邊,船頭支著的燈籠晃晃蕩蕩,燈暈里立著個華服男子。 他好像在笑,但具體也辨不清楚,嘴唇上挑成詭異的弧度,挺拔的鼻梁只露出一半,上半張臉被一張精致的金面具遮住,只露出兩只眼睛,朝她和景溯這邊望過來。 “倒是有緣?!蹦腥司従忛_口,“泛舟游湖,居然還能與殿下碰上?!?/br>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微啞。 借著船邊燈籠發出微弱的光,柳凝發現這男人的眼睛有些怪,一只目光灼灼,另一只卻看上去黯淡無光,只盯著一個方向,像是頗為僵硬。 她很確定沒見過這人,但此時不知為何,心頭卻驀然泛上一絲微妙的熟悉感。 柳凝抿唇,正要開口問景溯,他卻抓住她的袍袖,低頭湊到她耳邊:“把面紗戴上?!?/br> 他的聲音有幾分嚴肅,與平日不同。 顯然他識得眼前這男人,而且似乎心存戒備。 這南陳境內,有誰敢與一國儲君對上? 柳凝心頭疑惑,但見他神情冷峻,還是低下頭,拿出面紗,將自己的面容嚴嚴實實遮上。 景溯看著她戴上面紗后,這才轉過身去,將她擋在身后,抬頭望向對面的金面男子,微微一笑。 “顧大人,好巧?!?/br> 第38章 別的男人 顧大人? 柳凝輕輕瞇起眼, 打量男子,可是映入她眼中的,只有遮去那人大半張臉的金面具, 燈火照映下, 正泛著冰冷的光澤。 她還是想不起來這是誰。 不過直覺告訴她,景溯此行到江州, 恐怕與此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柳凝默默思索著,忽然身上一寒, 發現那男子竟越過景溯, 朝她瞧過來——一只眼仍木然平視前方, 較靈活那只則盯在她身上, 目光像是一張細密的網,把她罩了起來。 他的眼睛好像有點問題, 右邊那只,似乎不能視物。 但此時眼睛的問題也不那么重要……這素不相識的男人,好像對她頗感興趣。 柳凝垂下眼, 稍后退了半步,而景溯卻往她身前邁了一步, 擋住男人透過來的目光, 唇邊雖掛著微笑, 卻透著些冰冷的味道。 “顧大人對孤的家眷……很感興趣?” “豈敢?!鳖櫞笕穗p手負在身后, 玄衫上金線紋泛著淡淡的光澤, 笑道, “只是顧某印象里, 殿下溫潤莊重,堪比南陳美玉……誰知也有這等風流隨性的時候?!?/br> 他語氣調侃,帶著一絲熟稔, 不過氣氛卻隱隱透著詭異,這兩人自然不可能是朋友的關系。 “孤在顧大人眼中,便是這樣無趣之人?”景溯輕笑,眼中卻一片淡漠,懶洋洋伸手攬過柳凝的肩頭,“今夜月色甚美,孤攜愛妾夜游賞月……如此良辰,美人在懷,豈能辜負?” 顧大人又瞧了一眼柳凝,玩味地掀了掀唇:“倒是顧某孤陋寡聞……此前未曾聽說過,殿下身邊竟有這樣一位寵妾?!?/br> 寵妾? 柳凝默然低頭,這兩男人一唱一和,倒是就這么把她的身份敲定下來。 不過她能感覺到此情此景的詭異,自然不會搗亂,只是垂著頭,靜靜靠在景溯懷里,安安分分地扮演一個菟絲花的角色。 不遠處傳來甜膩婉轉的歌聲,姓顧的男子沒再盯著柳凝,而是循聲望去,指著對面一艘大型畫舫,唇角彎起。 “早聽說江州煙花之所不建樓館,通常設于畫舫之上,夜晚燈火通明,供以富家子弟尋歡作樂……顧某向往已久,殿下可愿帶著美人,與我一道上去瞧瞧?” 他笑容有些輕佻,帶著一絲挑釁的味道,而景溯卻也沒拒絕他的邀請,慢慢勾起一縷笑容:“這有何難?!?/br> 他應了男人的邀約,原先撞在畫舫邊的船頭調轉,顧姓男子立在船頭,畫舫朝著另一邊的花船渡去。 景溯看著那男子的背影,喉中逸出一聲輕笑。 他雙眼平靜無波,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緒起伏來。 柳凝靠在他懷中,端詳了他一會兒,輕輕開口:“那人是誰?” “顧曦?!?/br> 他只是隨口說了個名字,卻又像是沒說一樣,柳凝把汴京和江州兩地所知的權貴一一過了一遍,確定并沒有一個叫做顧曦的男子。 “他不是南陳之人?”她問。 景溯收回目光,低眉瞧著懷里的女子:“阿凝很感興趣?” “……隨口問問而已?!?/br> 柳凝見他如此,便不再問下去。 景溯偶爾對她不錯,但并不是完全信任著她,涉及朝政之事,恐怕更不會跟她提起……她本也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沒必要刨根問底,反倒惹他不快。 只是顧曦帶給她的那份熟稔感,終究是叫她有些在意。 柳凝把疑惑悄悄埋在心底,起身與景溯拉開些距離,看著不遠處燈火絢爛的花船,微微蹙眉:“我們……真的要去哪里么?” “你不想去?”景溯看了她一眼,“那就留在這里等我?!?/br> 秦樓楚館之所,女子有所顧忌,倒也合情合理。 他正想派人將她安頓好,柳凝卻握住他的手腕,語氣低柔:“我不想一個人待著……殿下還是把我一起帶上……” 她說著,朝那花船的方向望了一眼。 雖然柳凝喜靜,不愿去那喧嘩sao亂的場所,但她還是想再與顧曦多接觸一下,說不定能判斷出那人是誰……再不濟,也能掌握些消息。 景溯瞧了她一會兒,似乎是在辨別她的真實想法,末了還是點點頭,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就跟我來吧?!?/br> 畫舫??吭诹嘶ù呐赃?,船舷邊支起一座座木架子,上面懸著水紅色的燈籠,排列整齊,垂下的流蘇迎風招搖,像是女子伸出柔媚的手,邀請賓客入幕尋樂。 絲竹琵琶錚錚作響,夾雜著客人們歡呼聲、少女們銀鈴般的笑聲,景溯拉著柳凝的手腕,一級級登上樓梯。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確定她的面紗嚴嚴實實地戴好,這才掀起珠簾,進了花船大廳。 大廳里煙羅軟紅,錦繡迤地,金杯擲地在絨毯上染出石榴色的酒污。 舞女們披著輕紗絲帛,踩著樂點回旋起舞,正中間一個妙齡女子懷抱琵琶,手里撥子上下翻動,卷出一連串又快又急的琶音,好似晚來風急,一樹紅花卷落,徒留一地殘紅狼藉。 顧曦正坐在最近的位置,他看見景溯,手里拿著折扇,指了指對面兩個空余的位置,似乎已經為他們包下。 景溯拉著柳凝坐到對面。 彈琵琶的少女剛演奏完一曲,舞女們也停下動作,場中暫歇,顧曦朝前傾身:“聽說妙音姑娘是這里的頭牌,一手琵琶出神入化,殿下沒聽到她完整的演奏,倒是可惜?!?/br> 他說著揮了揮手,招來鴇母,拿出一疊銀票:“再請妙音姑娘奏一曲?!?/br> 這回只聽妙音獨奏,舞女退散開,露出中間眉目如畫的少女,柳葉眉水杏眼,巧笑嫣然,眼波流轉間俱是柔婉嬌媚;她懷里琵琶半抱,掃視了全場一圈,目光落在景溯身上時頓了頓,悄悄垂下雙眼,隱約有幾分羞澀之意。 琵琶聲很快再次響起,不同于他們剛進來時昂揚激烈,這次溫柔和緩,曲調比蕩漾的春波般緩緩鋪開,婉轉回旋,是一首《碧云天》。 這曲子柳凝很熟悉,江州小調,當年她學笛子,也吹過這一曲。 碧云連天,芳草離離,少女在暮春乘車出游,偶遇翩翩郎君,卻與他擦肩而過,深知沒有再相逢的緣分,無限繾綣心事,只能盡付這落寞的春光中…… 這曲子所表達的,正是這樣的少女心事,妙音一面撥弦,一面卻頻頻朝景溯這邊看來,意圖再明顯不過。 柳凝瞥了一眼景溯。 這人品性惡劣,只是生了張不錯的面容,卻總能引得不明內里的小姑娘暗許芳心。 不過他還是那副樣子,唇邊含笑,溫柔多情,漆黑的眸子里卻是一片無動于衷。 一曲終了,在場的賓客們無不驚嘆,顧曦斜斜地朝景溯望過來。 “這女子如何?”他微微一笑,“比起殿下身邊那位……” 他聲音不高不低,意有所指,引得全場男子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柳凝身上。 來此尋歡作樂的男子多是輕佻風流之輩,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滿了曖昧探尋,其中還隱隱帶著一絲下流的意味。 尋常女子被這么多男人如此瞧著,恐怕早就紅了眼圈……柳凝倒是沒羞赧,只是目光平靜地垂下,眉頭微不可覺地蹙了蹙。 比起被男人用探尋的目光看著,她更在意顧曦。 根據她的觀察,加上之前他與景溯的對話,柳凝推斷顧曦并非南陳人,且有極大可能是北梁官員……但就算如此,他對于景溯的態度,也未免太微妙了些。 說是挑釁,倒也不完全像。給她的感覺更接近于試探——不全然敵對,但也不友好,彼此之間像是達成了某種共識。 柳凝蹙著眉,正要繼續思索下去,卻忽然感覺肩頭一沉。 景溯的手搭在她肩上,將她護在懷里,抬起眼,冰涼的目光里威懾隱隱。 他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一圈,周圍的男人們,本來還打著柳凝的主意,對上他的目光后,卻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似乎承受不了這種壓迫感,噤若寒蟬地立在原地。 男客里不乏官宦子弟,似乎有人認出了景溯的身份,卻不敢聲張,只能竊竊私語幾句,偶爾與同伴交換一下眼神,示意對方極不好惹。 檀木座椅上,身份尊貴的男人輕輕攬著懷中女子,她看上去體態纖柔,素衣雪紗,一頭長發披在身后,不加任何點綴,卻反而透著一絲出塵脫俗的感覺……臉被面紗遮著,看不清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清麗柔婉的眉眼,眼中霧濛濛一片,好似隔霧看花,引人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