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但這些事,好像也只能說給他聽,此時只有他在,也只有他知道她的過去。 柳凝嘆了口氣,第一句話已經出口,后面的也就順理成章地接了下去。 細雨如織,她慢慢回憶起來,當年秋夕帶著她一路向北逃亡,投靠昔日曾受蕭府之恩的故人,卻都被拒之門外,更有甚者還欲捉拿她們送交官府,秋夕拼了命帶著她逃走,才死里逃生。 一路上一個弱女子帶著小孩,途徑一個城鎮,盤纏還被匪人搶了去,兩人身無分文,餓著肚子沿街乞討了幾日……她沒幾日便發起了高燒,后來秋夕不知尋了什么法子,竟弄到了些銀兩,治好了她的病,然后一路往北至江州。 最后有幸得到了柳家的收容,可秋夕卻死了,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她溫柔地摸了摸柳凝的臉,似乎是想要說什么,但已經說不出話來。 柳凝后來才明白過了秋夕到底做了什么……她帶著個孩子一路奔波,積勞成疾,送她最終至江州柳府時,已是強弩之末的狀態。 “秋姨死后,就被安排在這座山上落葬?!绷唵蔚刂v了講逃亡后的事,望著石碑,“她一直深深戀慕著父親,為了他的一句囑托,便不辭艱辛地將我送至柳府,甚至還豁出這條命來……碑上刻一句‘先慈’也不為過?!?/br> 雨勢似乎大了些,十二骨紙傘在柳凝頭頂撐開,她看了一眼景溯執傘的手,慢慢上移,對上他的雙眼。 他正有些認真地望著她,另一只空出來的手撫在她的鬢發邊,指腹輕輕擦去沾著的雨珠。 柳凝一怔,心頭浮起一絲異樣,隨后忽然生出莫名的惱怒。 “殿下在可憐我?” 她冷冷地避開他的手,沒等景溯開口,便繼續道:“倒也不必,我只是想說說秋姨的事情,并非自怨自艾……殿下也不用心生憐憫?!?/br> 柳凝討厭這種居高臨下的同情。 她并不覺得自己悲慘,她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也正在努力去做,她只希望能在余生達成所愿,不留遺憾,而不是得到他人隔靴搔癢的可憐。 有什么用呢? 尤其這份憐憫來自景溯,她現在如履薄冰的處境,有一部分也著實是拜他所賜。 柳凝彎腰提起一邊的竹籃,她要做的事已經完成,也沒必要再繼續逗留。 竹籃上覆著的手帕已被雨水打濕,她揉成一團丟到籃子里,從里面抽出一把傘,鉆出景溯的傘下,撐開,露出傘面上的杏花枝。 她沒回頭再看景溯一眼,徑直提著竹籃離開,消失在濛濛雨霧里。 -------------------------------------- 回了廂房后,柳凝吩咐婢女打來熱水,灌進浴桶里。 先前被雨水淋濕的衣服脫下,她整個人泡進了浴桶里,感受著溫暖的水波繞在肌膚間,稍稍舒了口氣。 房里安安靜靜,在寬衣前柳凝就將婢女們都屏退下去,只留她一個人。 不然被人瞧見心口處紋著的蝴蝶,她不知該作何解釋。 柳凝低頭瞧了一眼那處,很快又移開目光。 一看到這蝶紋,很快就會想到景溯,她這個時候只想清凈些,并不愿讓男人占據在她的腦海里。 南音寺地處偏僻,遠不如隱香寺那般熱鬧,卻很合柳凝的心意,她來之前,便與柳承思說好要在此多待兩日。 還是一個人更舒服些。 若是在柳府,不僅要應付衛臨修,對著柳家人也沒那么自在——除了柳重明令人尷尬,柳承思的態度也值得玩味。 柳承思的確與她父親交好,當初肯護下她,也確實出于情分道義。 但再好也不至于為她擔下這么大的風險……柳凝在柳府這么多年,也是后來才慢慢知道,柳家原本與衛家便有舊怨,除了報恩,柳承思也的確有利用她的心思在。 但那又如何。 柳凝并不覺得有多難過,這事柳承思并沒有刻意瞞她,何況她也從來沒打算在柳家汲取什么溫暖,當初柳家肯為她改換身份,保她下來,柳凝已經知足。 報仇光憑她一女子也成不了事,柳承思雖只是一個四品知府,柳家卻在江州屹立多年,背靠江州大營,勢力關系盤根復雜,也算是她的助力。 柳凝用手掬起水,輕輕在手臂上灑落,長發浸了水,粘在她臉頰脖頸間,像是柔軟卻堅韌的藤蔓。 她在浴桶里閉目養神好一會兒,直到感覺水紋漸涼,才起身出來,自己將身子擦干,把衣衫嚴嚴實實穿起來,遮住胸前印記,這才喚了婢女進屋收拾。 收拾干凈后,柳凝靠在榻邊,發間沾染著淡淡的皂莢香氣,頭發雖擦過,但還有些潮濕,便隨意地搭在身后鋪展開,慢慢自然晾干。 她用了寺中素膳后,安安靜靜地看了會兒書消磨時間,再抬頭時,不知不覺竟已到了深夜。 外間能聽見兩名婢女輕輕的鼾聲。 柳凝掩了書冊,放到一邊,也打算就寢,正要將半開的軒窗關掉,卻忽然瞧見窗外一片星辰。 下午剛下過雨,此時晚間卻是一片清朗,夜涼如水,清澈的夜空上繁星如斗,數也數不清,彼此交相輝映,落下一片清輝在房門前的階前。 柳凝瞧了一會兒,收回了關窗的手,輕手輕腳地推開后門,在門前的石階上坐下,仰頭望著天上星河一片。 她還小的時候,也曾見母親坐在門前欣賞夜空,她過去,便會被抱在暖融融的懷里,母親總會溫柔地指著星星,在她耳邊講起它們的名字。 所以她也識得一些,雖然大部分忘了,但天璇玉衡、貪狼參商,這些總還算有些印象。 柳凝對著夜空,憑著印象一點點辨認,忽然一陣夜風拂過,周身泛起了一絲涼意。 她輕輕蹙了蹙眉,覺得身上微冷,正思考要不要回房歇息,一件外衫卻忽然落在了肩頭,罩在她身上。 柳凝熟悉這件外衫,青灰煙墨,上繡暗紋。 轉頭看了一眼,果然是景溯。 他站在她身后,低頭看了她一會兒,便在邊上空著的石階上坐下,懷里還抱著只卷軸。 第35章 “終于不記恨孤了?”…… 他又出現了。 “殿下?!?/br> 柳凝已經不意外他的突然出現, 敷衍地喚了一聲,便默默地轉回頭去。 她手撐著臉頰,繼續凝望著夜空, 就好像景溯不存在似的。 但景溯似乎并不想讓她清凈下去。 “還在生我的氣?”他問。 “我沒有生氣?!绷艘幌? 低聲道,“我怎么敢?!?/br> 他并不是能讓她肆意生氣惱怒的人, 當然,對柳凝來說, 這樣的人也并不存在。 她沒問景溯是怎么來的, 又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景溯沉默了一會兒, 嘆了口氣:“我之前……并沒有可憐你?!?/br> 他語氣溫和, 沒等柳凝開口,又繼續說道:“那天也是……我還沒有說完, 你就走了,追也追不上,還有東西沒來得及給你?!?/br> 他說的是那天戲樓的事情, 柳凝低頭,余光瞥見他的手背, 那里還殘留著一道淡淡的傷痕, 是她當時為了掙脫, 用碎瓷片劃上去的。 傷痕下五指收攏, 景溯握著一只卷軸, 遞到了她懷里。 “現在給你, 還來得及么?” 他語氣清淡, 也沒去看柳凝的神情,只是用余光掃到她肩頭的外衫,衣角處的暗紋在星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澤, 一絲恍惚蔓上心頭。 本來也沒打算與她碰面的。 他知道她住在這里,此時夜深,他料想她應該已經睡了,本來只是打算從后門進去,將這畫軸放在她枕邊,便悄悄離開。 誰知她卻沒睡,就坐在這臺階外,漫天星輝灑落,籠罩在她身上,從背影看去,越發透出一絲單薄柔弱的味道來。 景溯本來想直接離開,卻看到她雙手環在肩頭,似乎有些冷,最終還是沒按捺住,把自己的外衫脫下,披在了她身上。 做完這些,他也小小地驚訝了一下,自己居然還有這樣體貼的一面。 不過也不是第一次了。 遇見她總會漸漸破例,大概只有她是特別的。 柳凝看到景溯遞過來的畫軸,微微猶豫了一下,伸手接了過來。 這是他送給她的禮物? 她興趣不是太高,雖然景溯畫技一絕,可堪比稀世珍寶,但她也并不覺得有什么稀罕的。 不過出于禮貌,柳凝還是輕輕點頭:“謝謝殿下?!?/br> 景溯抬頭看了她一眼:“不打開看看?” 柳凝微愣,心想這人當真是自戀到了極致,非得讓她展開這畫,好生觀賞后夸贊幾句,才肯滿意? 但她也不愿在這等小事上過多計較,依了他的話,手指將絲絳拆開,兩手各執卷軸一端,將畫卷緩緩展開,露出里面的內容。 柳凝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卻是怔住,借著星光月色看了好一會兒,眼眶微微有些溫熱。 上面畫的是再尋常不過的景象,天邊一輪滿月泛著清暈,映照著地上一片皚皚雪色,梅枝隨意生長,遒勁的枝上點綴著淺紅色的五瓣梅花,中間包裹著鵝黃色的蕊,霜雪溫柔地覆蓋在上面,薄薄一層,與月色交相輝映。 畫卷微微有些泛黃,筆觸也與景溯慣用的不同。 是她父親蕭哲的手筆。 畫卷左上配了落款,末尾處還有她父親慣用的朱印。 “可還喜歡?”景溯輕輕問。 “……喜歡?!绷A苏Q?,神色一派平靜,唯有聲音有些澀,“殿下……是從何處得來的?” “原本就在東宮的寶庫里,我查明了你的身世后,想到還有這一樁事,便取了出來?!本八菡f,“不過現在它歸你了……喜歡的話,就好好收起來?!?/br> 柳凝又盯著這畫看了好一會兒,最后不舍地移開目光,把畫卷小心地卷起了起來。 她沒有抱在懷里,而是重新將絲絳系好,還給了身邊的男人。 景溯一愣,眉頭揚起:“你不要?” 柳凝搖了搖頭:“殿下可以暫時替我保管一段時間么?” 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微微帶上一絲不解,柳凝垂下眼,輕聲解釋:“這畫是父親所作,我不愿帶進衛府,留在身邊,也多有不便?!?/br> 這只是其一。 她也不愿意欠下景溯的情,權當是另一種拒絕。 她還想利用他來著,便應該拒絕任何能夠打動她的事物,以免目的還沒達成,自己卻先陷了進去。 景溯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會兒,最終應了聲“好”,把畫軸重新拿了回去。 他將畫軸用錦緞包起來,放在一邊,打算再過一小會兒便離開,柳凝卻把他披在她肩頭的外衫也取了下來,雙手奉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