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于是,一個悖論出現。她認定立場,就要讓事情發生。她不讓事情發生,等于改變立場??伤入y以改變立場,也不想事情發生。 “萊斯利,你覺得一個為無產階級而革命的殺手,和我這個國家機器,誰好一點?” “我無法回答?!崩估屏讼络R框,“就像我無法回答,一個德國庶民和一個日本庶民誰好一點?!?/br> “這應該毫不相干?!?/br> “作為一個中國人,你不會說日本人無罪。單論庶民,他們也飽受戰爭之苦,你會說他們無罪嗎?情感上你很難給出答案?!?/br> 蒲郁蹙眉道:“我當然不認為他們完全無罪,日軍轟炸機有他們納的稅,戰場上有他們服兵役的親友?!?/br> “這就是我想說的。我篤定法西斯是邪惡的,反侵略戰爭是正義的。但無法比較,在相對被動的情況下背負了罪惡的兩個人,他們的出發點或過程,甚至本身的好惡?!?/br> 萊斯利最后說,“當然,雞蛋與石頭,我會無條件支持雞蛋?!?/br> 蒲郁動搖了,因為這就是二哥的選擇。 第79章 “……無論如何,我該與過去做個了斷?!?/br> 蒲郁對大老板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請命親自暗殺76號處長吳祖清。 寒冬臘月,蒲郁悄然回到上海。她知道,這是今生最后一次。 他們幫助過地下黨重建聯絡站點,蒲郁隱約知道其中一個站點的位置,一所德國牙醫診所。診所還在,但已不見地下黨的蹤跡。 情勢有了變化。 蒲郁喬裝打扮成尋常婦女,來到白利南路的私宅。院里有76號警衛守候,透過窗玻璃也能看見樓上的耳目。 這是作甚,難道二哥搬來這兒住了? 待出門采購的女傭踅回宅邸,蒲郁在行道上截住對方,以找活計為借口,詢問這里住的哪戶人家云云。 女傭道:“應當不招工,小太太一個人,生活簡單?!?/br> “哦,打擾了?!?/br> 蒲郁覺得自作多情這個詞,完全就是她的寫照。 她不該想什么另辟蹊徑的法子。她回了張記,乍看冷清,只有師傅工人們歡喜,暗里卻轟動了十里洋場。 蒲小姐回來了,該有好戲看的。 白利南路那位怎么辦哦。 蒲小姐這個歲數當然不比小姑娘,還有什么花頭好爭。 蒲郁讓他們議論,愈響愈好,最好勾得那個人來看看。沒有人來,連孫太太也沒來看一眼。蒲郁不禁難過,為張記。諸多腌臜事消磨了張記的運,要走到頭了。 廚房是廣式口味,過去二哥專門請來的大師傅。許是這一年味覺受狂風暴雨洗禮,蒲郁竟覺得寡淡。 是夜下雨,飄雪似的。蒲郁穿得臃腫,撐傘出門覓食,意外撞見萬霞。 萬霞驚魂未定,稱謂來不及說全,倉皇道:“我被跟蹤了!” 蒲郁一把將嬌小女人攬入懷,鎮定往前行,“可知是什么人?” “不曉得……”萬霞涂了淡脂粉,可掩不住煞白臉色,“我與王先生約定在咖啡店見,過了一刻鐘還是不見人?!?/br> 過去有蒲郁的庇護,萬霞與上線聯絡偶爾會在張記隔壁的咖啡店見面。想來此番無處可去,才又約在咖啡館見面。 上海地下黨組織的情況,不容樂觀。 “王先生?” “中央特科緊急派來書記……甲組的同志和我失聯了,我不得已發電頻聯絡了后方?!?/br> 蒲郁意識到什么,問:“該不是,目前除了你,沒有人知道二哥的真實身份?” 萬霞左顧右盼,蒲郁忙道,“不要看,至少有三個人跟著?!?/br> 萬霞這才答話,“本來我要把證明材料交給王先生的,就是我寫的保證書,但是……蒲小姐,我該怎么做?” “你記著,我要同你說的是絕密,不能告訴任何人?!?/br> 萬霞鄭重點頭,“嗯?!?/br> “放松,就當是故人重逢,不要讓人發現破綻?!逼延艚又?,“我與你們重慶的同志有些來往,我可以幫你聯絡上他們?,F在,你往西邊的巷口走,把這幫人引過去?!?/br> “我會保證你安然無恙,你信我嗎?” “信?!辈恍乓驳眯?。 蒲郁眼神示意,接著與萬霞拉開半步距離,笑道:“吳太太,再會?!?/br> “再會?!比f霞竭力冷靜下來,揣起皮草圍手,向馬路對面的小巷走去。 蒲郁收傘,走進旁邊的酒館。侍應生上前招呼,她一邊回應,一邊側身,將傘放入門角的傘桶里。 余光掃過門外,不同方向的情報分子們現身,朝萬霞跟了過去。 四個人,或許還有更多人。如此重視,即是說他們通過萬霞等待王先生,大致確定了身份。無論他們是哪方面的——最壞的狀況是軍統,都會有一場惡戰。 蒲郁轉身走入雨霧,侍應生愣了下,道:“女士,你的傘——” 將霓虹甩在身后,蒲郁單手在大衣里握槍上膛。 快步至小巷深處,只見虛晃的影,蒲郁抬手射出飛鏢。 對方踉蹌跌地,回身開槍。蒲郁閃躲著接近,逼問:“你什么人?” “你什么人?”對方臨死不懼,惡狠狠道。 “軍統?!?/br> 對方冷笑道:“你惹錯人了——” 話未說完,一槍封喉。 憑一句話確定,他們是cc,中統分子。勁敵相逢,沒商量的余地。 槍聲不小,前方的cc踅了回來。蒲郁這一年坐班,但私下不曾落下槍械與體格訓練,一路殺紅眼,尋到挾持萬霞的小頭目。 “嚯!我當是誰,原來是蒲小姐啊。這人可是地下黨,你不會同情赤-黨?” 他們放過信號彈,增援很快就會趕來,蒲郁才不講廢話,佯裝丟了槍,緩步走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蒲郁抬手將萬霞撈入身側,另一只手掏出迷你手-槍,對著cc數槍并發。 “把資料給我?!逼延舻?。 萬霞尚有神智說話,“在他們身上?!?/br> 蒲郁一口氣卡在喉嚨,險些像訓斥部下那般吐出臟字。她問:“哪個?” 萬霞抖抖索索指向倒在血泊里的小頭目,接著又指向遠處。 畢竟沒經歷過正面戰斗,甚至沒接受過訓練,無可指責。蒲郁攬著她原路返回,終于在一尸首身上搜出女士手袋。 蒲郁讓她拿出資料——一支口紅。終是忍不住提點,“一個法子哪能次次使?” “可是……我……” 蒲郁見不得可人兒委屈,緩和道:“好了,我理解,事出緊急嚜。你快回家去?!?/br> “蒲小姐,我相信你,你一定要……” “我務必轉交,你也記著我交代的事?!逼延粽f著把皮草外套披在萬霞身上,又交換了二人的呢絨帽。 蒲郁指路,讓萬霞自背向離開,轉而原路走出小巷。 雨勢磅礴,萬霞在街口搭上一輛人力車,催促車夫以最快腳程回到馬斯南路。 迎門的何媽看見太太渾身濕透、狼狽不堪,驚詫道:“太太,這可了得!” “沒事?!比f霞深呼吸平定心緒,“不要讓先生曉得了?!?/br> “不讓我曉得什么?”吳祖清就在玄關背后的壁龕處。他放下聽筒,偏身看了過來。 萬霞心口一緊,垂眸道:“我忘記拿傘了?!?/br> 吳祖清上下掃了一眼,蹙眉道:“還不快些去換衣服,這個天受了寒還得了?!?/br> 何媽趕緊卻去萬霞的皮草外套,萬霞將從袖子里抽出手來,就蹬蹬地跑上樓了。 這外套不是太太的,何媽本著少一事的想法,準備瞞著先生拿去洗衣房。 可先生已經察覺了,二話不說奪過外套。后領嵌了張記的標,龍飛鳳舞的“張”字,還是他的手筆。 當初張記時裝屋重開,小郁讓他題字。他先寫了一個“郁”字。她笑嘻嘻說:“二哥是要給我打烙印啊?!彼源┑囊律巡庞羞@個暗標。 卷過來看暗標,果然有個“郁”字。 她當真回來了,為什么不親自聽電話?她不想見他,還是不能見? 她分明說過,不會變的。這句話,是每個驚醒的午夜,他唯一的慰藉。 至少她還在人世間,已足夠支撐他走下去,走入萬劫不復。 估摸著萬霞換好衣裳,吳祖清讓何媽請太太到偏廳。桌上放著一份新的任命文件。 “你曉得了罷?!比f霞故作輕松,“只一件衣裳就這么讓你牽掛?!?/br> “遇上什么事了?”吳祖清將一杯熱茶遞給萬霞。 萬霞笑笑,接過熱茶抿了一口?;匚斗嚎?。溫柔關切,永遠不是給她的。 “中統早有埋伏,我沒能見到王先生?!比f霞不得不提及那個人,“幸好……蒲小姐相助?!?/br> “還有呢?” “沒有了?!?/br> 小郁沒對萬霞出手,是否說明沒有接到暗殺任務。那么她不是不能見他,而是不想見? 靜默片刻,吳祖清起身道:“我讓阿福給你煮碗藥,你喝了再歇息?!?/br> “你……要調去特高課了嗎?” 萬霞望著人走遠,覺得那向來堅實而冷漠的背影,忽然有些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