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放心,我神志清醒得很,絕不給二哥添亂?!?/br> 只不過一聲二哥,就讓吳祖清覺得撫慰。他嘆息般道:“委屈你了?!?/br> “那沒有的?!?/br> 須臾,一行人的腳步聲傳來。障子門剛開了道縫隙,未見人影便聞人聲,“啊,抱歉抱歉,來遲了?!?/br> 說話的人在上座落座,其余人各自填滿空位。香取旬掃視一周,將視線落在蒲郁身上,“吳先生,這位可是蒲小姐?” 蒲郁起身致禮,“香取先生,初次見面?!?/br> 香取旬道:“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我對蒲小姐早有耳聞?!?/br> “是嗎?”蒲郁笑得含蓄,“但愿不是什么不好的事?!?/br> “當然不是,聽說蒲小姐是美人呢?!?/br> 場面話講起來沒完沒了,蒲郁但笑不語。 待藝妓、舞妓入席,男人們美人在懷,觥籌交錯,氣氛好不熱絡。 蒲郁聽著吳祖清同身側藝妓講笑,不去看。她似乎總混跡在男人們的場域里,扮演一個格格不入的角色。 席間的官員談論起中西差異,“……西方人喜歡閃亮,而東方人反之,喜愛有時代感、沉郁黯淡的東西?!?/br> “香取先生深以為然罷?雪子特意布置房間,都是按您的喜好?!?/br> 說來說去還是暗夸香取旬有品位,不點電燈,只點燭火。 “是啊,看過不少西洋的名跡,還是覺得東方的好?!毕闳⊙聪蚴芾渎涞呐?,“蒲小姐就很有東方女子的風情呢,像朱砂膏,雖是紅的,卻是溫潤、深沉,令人看不厭?!?/br> 官員們紛紛附和,唯吳祖清不摻言。 “比起在座諸位佳人,我哪有什么風情,不過尋常婦女?!逼延籼ы?,若有似無地瞧著香取旬,“也只得香取先生抬愛?!?/br> 香取旬道:“那么蒲小姐同我飲一杯?!?/br> 蒲郁拿著酒杯起身,到香取旬的案幾前跪坐下來。用香取的清酒壺斟兩杯酒,她舉杯道:“女為悅己者容。香取先生,這杯我敬您?!?/br> 說罷一飲而盡,再添滿酒,她笑,“這杯還請賞光對飲?!?/br> 香取旬抬手繞過蒲郁的手腕,幾乎貼著她的面頰,慢慢地喝完一杯酒。 曖昧涌動,明眼人都瞧出來了。香取旬身邊的梅繪嬌嗔道:“香取先生同蒲小姐對飲,不同梅繪對飲嗎?” “你啊?!毕闳⊙畵崃藫崦防L的臉,端起酒杯,“來罷來罷?!?/br> 蒲郁得以退回座位。 或許她自己才能感覺到,香取對她絕沒有半點男女之意。他實際的想法暫且不得而知,但總不會是好意。 談笑之間,藝妓們呈上歌舞。 其中有支出自明治時代的凈琉璃《壺坂靈驗記》中的歌。三味線與藝人的彈唱頗有些凄哀:“……誰曾料,鵲橋斷絕,人世無情恨悠悠。 勿思量,相逢又別離,此生不堪回首。 惟羨庭中小菊名,朝朝暮暮,夜闌浥芳露。 嘆薄命,如今正似菊花露,怎耐得,秋風妒?” 蒲郁往吳祖清那邊偏了些,悄聲講廣東話:“據說在大阪一唱這首歌,戀人就要分手?!?/br> 他好像未聽見,她自覺無趣,復端坐。過了會兒,他的手蓋了過來,輕攏膝蓋。 “我們中國人,不講他們的規矩?!?/br> 燭光昏沉,彼此難以看清本真模樣。蒲郁心下也似躥起幽幽火苗,可只是一瞬,她抽開了手,不再猶豫。 蒲郁掃過半醉的人們,道:“香取先生,諸位,恕我無禮,賞過歌舞也技癢,可否讓我獻上一曲?” 香取旬道:“啊呀,蒲小姐還會唱歌兒?” “不過是西式的?!?/br> “都好都好?!?/br> 蒲郁勾著羊脂玉煙桿起身,頷首道:“卡門?!?/br> 接著吸了口煙,起勢開唱,“愛情,不過是一種普通的玩意兒,一點也不稀奇。男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東西,有什么了不起?!?/br> 煙桿在吳祖清下巴一挑,旋即施施然走到圍坐中央,她眼波流轉,“什么叫情,什么叫意,還不是大家自己騙自己。什么叫癡,什么叫迷,簡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戲?!?/br> 她招手示意眾人拍打節奏,搖擺而舞。 漂亮旋轉,站定,她睥睨眾生般,“……我要是愛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里?!?/br> 這時,室外響起喧鬧,障子門透著熊熊火光。離得近的人打開門,駭然道:“走水了!” 香取旬猶疑地看了蒲郁一眼,忙道:“快走!” 起火的是隔壁房間,火勢延回廊上潑灑的油猛撲過來,紙燒成灰,門框塌下。安全出口只得后方庭院。 藝妓們的驚叫中,一官員率先跨出去,卻應槍聲倒地。 “不好!香取先生,是沖著您來的!”便裝特務護在香取身前,目力尋找庭院里的殺手。 蒲郁正要抽出裙擺下的槍,猛地受鉗制。吳祖清壓低聲,“這叫不添亂?” 蒲郁施以肘擊,可吳祖清渾然不覺痛似的,緊緊將人錮在懷中,另一只手抬槍,隨時準備扣下扳機。 濃煙滾滾,槍彈無影,他道:“你以為這樣就能成事?” 蒲郁還不懂是為何意,眼見火燒到近處案幾,裝模作樣喊道:“再不走來不及了!” 確是如此,香取等人在保護下逃向庭院。藏在繁茂草木后的行動科人員現身,雙方正面對戰。 吳祖清攜蒲郁小心前移。 懸梁坍裂的瞬間,香取旬身邊的特務與官員中槍倒地,香取旬暫無庇護,對方逮住機會就要接近。 吳祖清兩槍擦過去,令其卻步。 蒲郁震怒,后蹬腿掙脫吳祖清的束縛,迅速摸槍。吳祖清反手去奪槍,二人一時間拳腳相向。 她咬牙切齒,“休想礙事!” 吳祖清沒法再讓下去,逮住破綻,一手握住蒲郁的脖頸,將人拉回懷中,“你不要做太過了,到時你我只能同歸于盡?!?/br> “好啊,那就——” 未說完,蒲郁怔住了。 爆炸轟響壓過槍聲與叫喊,煙霧彌漫,接著全副武裝的機動隊闖入庭院,無情掃射。其中一支分隊護送香取等人自石板小徑安全撤離。 蒲郁被吳祖清拽著同往。匍匐于灌木下的男人艱難地伸出手,蒲郁還沒動作,身旁的日本士兵便以刺刀了結了他。 見過生死,可看見戰友死在敵手,而自己無能為力。 蒲郁覺得缺氧,呼吸愈來愈急促。 吳祖清打橫抱起她,跟著香取旬至后巷,迅速乘上一輛軍用吉普車。 “小郁?!眳亲媲鍝崞延舻谋臣?。效果甚微,他俯身對唇渡氣。 蒲郁連連咳嗽,像是將渾濁廢氣吐了出來,終于緩過來些許。 “蒲小姐無礙罷?”車廂對坐的香取旬道。 吳祖清一頓,對香取旬垂首道:“對不住,香取先生,我未能識破敵人的詭計,擾您煩心了,甘愿受罰?!?/br> “罷了罷了,也不是你能預料到的。你救了我,應當受賞才對?!?/br> 香取參與計劃慘無人道的細菌戰、毒氣戰,吳祖清何嘗不想除之。按兵不動,就是因為疑心香取日常配備的警力只是掩人耳目的把戲。 今日之況證實了,香取秘密握有好幾支機動隊,且耳目遍布所到之處。香取但凡有一分危險,機動隊會迅速反應。 只有香取自知這一秘密部署,軍統探得再廣再深也查不到。即是說,沒有傅淮錚的意外,原定暗殺香取的行動也必然失敗。 失敗 過去的勝利全不作數了,蒲郁對前路感到絕望。 今日,如同昨日,是史書上茫茫的一頁。 半夜,吉普車停在了香取府邸。和風濃郁的廳堂里,四個警衛分別守在門窗前,吳祖清站在落地燈旁,難以安坐。 香取旬請蒲郁單獨談話,會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小田切的樣子浮現在眼前,揮也揮不開。 茶室里,蒲郁與香取旬對坐在棋盤兩端,“昭和棋圣,蒲小姐可有聽說?” “我不懂棋?!?/br> “和吳處長只一字之差,吳清源?!?/br> 其實蒲郁知道,此人兒時是北洋軍閥某位將軍門下棋客,人稱“神童”。后得到日本棋手賞識,赴日進入棋院,與高段棋手對弈,開創“模仿棋”。他在棋盤上大捷,振奮民族,人們終于有處揚眉吐氣。 香取旬又道:“圍棋世界,一人就是千軍萬馬,可所向披靡。然而現實世界,一個人的力量太渺茫了?!?/br> “香取先生說得是?!?/br> 香取旬分執黑白子,復原棋圣十番棋的第一局,“下棋的人講棋力,定心亦是棋力之一。棋盤之外,卻是人心難定。蒲小姐以為呢?” 蒲郁佯裝不解意,道:“看來香取先生有煩心事?” “軍統為了區區一個小頭目,出動這么多人來對付我,不就是困于心而看不清輕重?”香取旬落下黑子,抬眸看著蒲郁。 蒲郁從容道:“對香取先生來說,什么輕,什么又重?” “不要急著問我,問問你自己?!毕闳⊙冻鲂?。 “我終究是生意人,自然重利益?!?/br> “我想,吳處長不這樣看?!?/br> 蒲郁停頓片刻,道:“誰怎么看,我不在乎。我可以出賣結發,說不準也可以出賣吳先生。如您所言,現實世界一個人力量有限,我一介婦女只得奉利為生存之道?!?/br> 香取朗聲大笑,“同蒲小姐論哲學,看來是我的錯了?!?/br> “我沒什么學問,數得來的就只有錢?!逼延糁噶讼缕灞P,“這些棋子變成錢幣,興許我也能看明白?!?/br> “你就當它們是錢幣,依你看,誰會勝?” 棋局已近終點,蒲郁道:“白子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