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有時很難分清是貪圖還是宣泄,至少不是苦中作樂。真正苦的人,無樂可作,吃飯不能成日常。而她的日常,驚醒、見血、情-事。呼吸每一寸沾染了哀切的空氣。 沒有任何事物能剝離人的欲望,尤壓抑時分無限膨脹。 “你手頭沒花銷了?”吳祖清戴上腕表,狀似隨口一問。 蒲郁側臥著吸細雪茄,“孫太太悶嘛,叫我們去打麻將比以往還勤。家底要輸光了?!?/br> 張記成了避難所,師傅、女工的薪水照發,還給難民們提供食物。不多的家底確要掏光了。 吳祖清懶得拆穿,開了張支票放進她的手袋。 “你做什么呀!”蒲郁支起身,“這像什么樣子,睡過了,給我錢?” “不是這個意思?!?/br> 蒲郁正色道:“二哥,先前遷廠,還有封鎖海域沉了孫家的貨輪,你都有幫補。又交我給救助會、福利社捐那么大筆款項——” “這個事情上,不要同我爭了。二哥的家產,一輩子也揮霍不完?!?/br> 怎么可能,又不是開銀行的官家。 但蒲郁沒再拒絕,給彼此留一線體面。 戰況最終到了無可轉圜的地步。 最高指示下令軍隊陸續撤離,情報部門的武裝組織同樣。沿西線往南京進發,誓死守住首都南京。 日軍轟炸機集中力量大范圍轟炸,理想的防線撤退變成了潰退。 蒲郁感覺自己什么也聞不到,什么也聽不到了。樓墻就在眼前傾倒,粉塵像濃霧一樣蕩開。有人被巨石塊淹沒,有人腰身截斷,手臂震到遠處。 如果有神佛存在的話,為什么世間會是這個樣子。 碎塊飛掃而過,蒲郁感覺臂膀打濕了,握不穩搶??晌諛寔頉]什么用。他們這些被民眾忌憚的、唾棄的政府機器,面對更高維度的摧毀,也是這般渺小。 蒲郁根本找不到掩體??人灾?,艱難地前行。什么路,在哪里,辨認不出。 很快,連視線也模糊了。 蒲郁摸著墻,在里巷轉角跌坐下來。粗顆粒的灰塵扼住人的喉嚨,幾近窒息。憑著最后的求生本能,她用小刀劃開衣料,裹纏在手臂上。能感覺到鋒利的東西扎進肌理,她連嘶聲都發不了。 想站起來,可一雙筒靴里的小腿是麻木的。她用力蹬了幾下,勉強活動過來,依著墻起身。 霎時,倒了下去。 “長官,我們有留守租界的嚴令!” 吳祖清不顧勸阻,幾步跨上汽車駕駛座,打轉方向盤掉頭駛了出去。 小郁帶的一整個分組的聯系都斷了,他不可能還坐在辦事處等。 車只開了一小段路便停下,殘垣斷壁堵了邊界的路。 吳祖清推門下車,一個炸彈落下來,他連滾兩圈,聽見身后爆炸燃火的聲響。 殺人不見紅眼,此刻當真急瘋了。如孤魂野鬼般在廢墟里游蕩,翻找每一具面目模糊的殘骸。 不是她,不是她,也不是她。 “小郁?!彼襦哉Z。 他渾身狼狽,素來修剪齊整干凈的指甲灌滿泥灰,繭緣破皮滲血。 不是她,不是她,怎么能不是她?! “小郁……”他嗓音沙啞,猶帶哭腔。 “二、二哥?!蔽⑷醯穆曇魪目p隙里傳來。 吳祖清神魂回體似的,奔過去,拋開巨石塊——瞥見斜后方的后巷,有什么連跪帶爬著出來。 吳祖清兩步作三步,上前將蒲郁打橫抱在懷中。 “二哥?!彼[起的眼睛支撐不住,合上了,“我曉得,你不會丟下我的?!?/br> “我不會的?!彼孔镜刂貜土撕脦妆?。 吞咽唾沫好似噎沙粒,他換了別的話,“你不要睡,好不好?二哥有很多話要和你講?!?/br> “你……講,我最想聽的……” “小郁,你知,我鐘意你?!?/br> 能聞到消毒水的氣味,能聽見細微響動。 蒲郁緩緩睜開眼睛,看見熟悉的身影。 只是嘴唇動了動,沒說話,他便握住了她沒有扎針的那只手。溫柔輕緩,好似他永遠舍不得放開。 “二哥,再講一遍好不好?” “小郁,今生今世,二哥只鐘意你?!?/br> 轟隆隆 雷聲震天,風雨呼嘯。搖搖欲墜中,他吻她的手背。 “告全體上海同胞書聲明:各地戰士,聞義赴難,朝命夕至,其在前線以血rou之軀,筑成壕塹,有死無退,陣地化為灰燼,軍心仍堅如鐵石,陷陣之勇,死事之烈,實足以昭示民族獨立之精神,奠定中華復興之基礎?!?/br> 遠東第一華城——上海淪陷。 第59章 民國二十七年春。 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先遷至長沙,長沙遭受日軍轟炸,后遷徙昆明。因交通困難,師生們徒步而往。歷經兩個多月,橫跨三省。 “去年我回去,你們剛穿新棉袍。今年我來看你們,你們變胖又變高。 “你們可記得,池里荷花變蓮花?;ㄉ俨怀顩]顏色,我把樹葉都染紅……”[29] 野鴿子飛越山間,他們的歌聲伴行。 最自由、最浪漫,卻最艱苦,大批天才在此涌現,是稱西南聯合大學。 施如令在文章里寫——我們的西南聯大。 “阿令如晤: 你說他們覬覦遼闊的牧場,搶去了便要將牛羊烙上他們的印,不聽話的便宰殺??晌乙苍鲪耗切仨樀呐Q?,就只是牛羊,沒有思想,沒有記性。為什么我不會像你一樣寫文章?病根本就看不完、除不盡。 路明那樣的人不多了,我深感遺憾。對你來說這段日子不易,多希望在你身邊陪伴。但能往來書信,也許還不壞罷。 小郁亦掛念你,愿你一切都好。 你親愛的蓓蒂” 蓓蒂與阿令的個性是相像的,少有的不同或許在對小郁的理解上。蓓蒂更敏銳地洞察小郁的秘密,也不要求小郁袒露那些秘密。 這么說不大公平,畢竟蓓蒂習慣了一個神秘的二哥。而阿令過去是紙花,驕傲表象,在姆媽去世之后變得愈發敏感。 好在,際遇讓少女時代的齟齬不再那么難解,女孩子們變成熟了??梢越邮軐Ψ讲焕斫庾约旱娜?,也不求對方完全理解自己。 對蓓蒂來說,交朋友不是背法條,孰是孰非,不去審判。她不關心為什么是這樣,只關心小郁的情緒。 “我還好啊?!逼延魮哿藫蹮?,“對了,二哥在馬斯南路另購了一幢花園洋樓,給你的?” “真的?”吳蓓蒂疑惑道,“不知道呀……” “沒事。你就當不知道這件事?!?/br> “放心,二哥面前我不會多話的?!?/br> “哦還有,淮錚下月就到上海了?!逼延粜α讼?,“你會喜歡他的?!?/br> 吳蓓蒂俏皮道:“我可要考察一番,什么樣的人哄騙了我們小郁結婚?!?/br> 繼上海淪陷,南京慘遭屠城。相繼失去華北、華東重要城市,國府遷都重慶。 情報部門也分了家,并予以公開。一處獨立出去成立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中統。二處為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軍統。 三處撤銷,吳祖清掛參議空銜。地位一落千丈,暗中還是軍統復興社骨干。之前的身份與代號全部注銷,新的代號連蒲郁也無從得知。 蒲郁因抗戰中的表現獲升中校,暫時退居單線聯絡的暗線。搭檔的正是淮錚。以原先的身份無是法在上?;顒拥?,傅淮錚“辭官”,赴上海與太太團聚。實際任華東淪陷區情報總長。 日方侵占了上海華界,還有原本屬于公共租界的虹口。偽政府設在浦東,但日本特務遍布各地,活動猖獗,大肆獵殺軍統、中統人員。 偽政府得勢,親日分子甚至原為政府效力的人士公開投日,情報掮客再度浮出,大發橫財。 口中說著主義,心里裝著的全是生意。 可蒲郁沒了權限,不能再像之前那樣行動。其實她對任命是有微詞的。不止是小郁師傅這么個身份比別動組組長重要,內部也考慮到“一家人”不能同管兩個分支,以免權力太大。 國府機構繁雜、變動多,派系紛爭不止,上下盛行官僚作風,皆是隱患。 “還是先把重心放在張記上罷?!备祷村P道。 大抵是交換過秘密的關系,較之女朋友,蒲郁向他傾吐更多。他們可以談工作、生活、感情。有時候蒲郁覺得,有這么位先生也蠻好的。 淮錚的父親原是央行天津分行的,天津淪陷后調去重慶分行任行長?;村P從父親的金庫主任那兒借了筆款項,多的蒲郁不曉得他拿去做什么了,一小部分是用在了張記的。安置女工及其家屬在租界的生活,將門店重新裝潢一番,搜羅昂貴的面料、珠飾等。 蒲郁辦了一個時裝沙龍,邀請了大客戶們,還有幾位雜志編輯與記者。一群人初回照面,吳祖清坐在萬霞與傅淮錚中間,前排的太太們注意力幾乎都在他們身上。 直到沙龍開始,穿當季高定時裝、禮服的模特們從旋轉樓梯依次走下來,說笑聲才小了下去。 效仿巴黎時裝屋的習慣,蒲郁在秀場落幕時出現,牽著壓臺的模特吳蓓蒂返場,向來賓微微欠身。 美人堆里,蒲郁顯得極其淡雅??稍谟械娜搜劾?,最是耀眼。 “感謝我的先生?!彼缓喍桃痪?。 掌聲之中,傅淮錚起身致意。 “好一對璧人,真是羨煞旁人?!睂O太太笑道。 別的太太戲謔道:“吳先生與令妹,不也是郎才女貌?!?/br> 漫天金粉,蒲郁看見吳祖清對太太們淺笑。垂眸,是波光粼粼的長毯。是她荒涼的海。 半晌后,蒲郁送走記者們,又將女工拿過來的新訂單過目,讓其送去大師傅的工作間。蒲郁走進會客廳,與蒲郁私交甚好的先生女士們還留在這兒,三三兩兩聚著談話。 蒲郁受了些恭維,躲清閑似的來窗邊吸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