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文苓了然,“中日友好,與中國人走太近也不是好事?!?/br> “這只是我的猜測?!眳亲媲宓?,“日商行暫且不能查,摸清小村他們身邊有無特務再說?!?/br> 文苓道:“我立即去辦?!?/br> “你手上有其他案子,先交給情報科去辦?!?/br> “然后呢?”文苓頓了頓,“你想讓小郁跟這個案子?!?/br> 吳祖清不置可否,“這件事適合新人上手?!?/br> 文苓蹙眉道:“你不能把一個‘可造之材’當一般人員使?!?/br> “你說的‘可造之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二人心知肚明。文苓不答,只說:“到這一步了,她不會愿意受你限制?!?/br> “她愿不愿意,我有沒有權這么做,是兩碼事?!?/br> “祖清,你不可能護她一世?!?/br> 吳祖清笑了下,“當然,誰人說得準一世?!?/br> 情報科的暗探跟蹤小村及其私交甚篤的兩位日本商人,他們去了哪里,與哪些人見了面。 材料交到吳祖清手中,其中一些是早記錄在檔的,甚至熟悉的。想到那位上海話極其地道的楊太太,誰知道日本特務會不會偽裝成中國人,于是要求再查相關的中國人。 這樣查起來如同大海撈針,鐘點工、車夫、商販、郵局柜員……尤其組織目前重心仍在對付赤黨,沒法拿一個推測立項,勞師動眾。 可更不能放任不管,同時愈拖延愈難在找到人,吳祖清將材料轉交給蒲郁詳查。不全為護犢,事情需要合適的人來辦。 內差里的兩份名單隨西服到蒲郁手中。她眉眼彎彎,“先生要怎么改呢?初回來,不如先量下尺寸吧?” 吳祖清明顯頓了一下,“好?!?/br> 蒲郁領二哥進隔間,專門量尺寸、更換衣服的狹小房間,后巷里盈盈燈光從薄紗窗簾透進房間。 她回頭看,從堂前而來的逆光里找他。 “啪塔”聲響,電燈照亮一室。他的手從銅黃撥扭上落下來,“客人出入的地方應當常量?!?/br> 他不鐘意黑暗地方,即使在她身邊。 蒲郁上顎發澀,道:“曉得了?!睋Q上一個公式性的笑,取下搭在脖頸上的軟尺,“先生,我們開始罷?!?/br> 吳祖清脫掉外套、襯衫,只留一間貼身的背心。不是沒碰過,但那會兒隔著衣衫,這才得機會仔細端詳。rou骨勻稱,線條緊實,頂好的身形。 軟尺在他脖頸上,肩上,手臂上,轉而同她的人一齊回到他眼前。 干凈沒有余白的指尖掠過他的腹部,在腰側有道微微凸感的地方頓住。蒲郁看了他一眼,“舊的、新的?” 吳祖清想要呼吸,可鼻息間都是她身上和著灰塵的制衣間的氣味。 “我太太總稱贊你的手藝,舊衣也能改新?!?/br> 明明問的不是這個。蒲郁怔了怔,就聽見腳步聲從門前經過。她太不警覺了,暗自懊惱,“對不起……” “不要讓我聽到第二次?!眳亲媲遛D了轉腕表帶,從豆沙色單人沙發上拿起衣衫穿上。 “個么舊衣改好了打電話給我太太,先走了?!?/br> 蒲郁相送到門口,“吳先生慢走?!?/br> 夜里回租賃屋,蒲郁攤開那兩張名單在燭燈下默讀。過了三遍,將紙箋引燃丟入土碗。 蒲郁的腦力原本不錯,經過特訓后,整個熟悉的租界區域更似藏在她頭腦里的空間,無論怎樣倒轉,都能準確找到目標點。閱后即焚,那些密密匝匝的文字化成了具象的人物,分置于不同坐標。 連續多日,蒲郁提前三刻鐘出門,晚三刻鐘回。洋樓現下人多耳雜,對門太太背地里講她早出晚歸勾男人去了。十三點,這個年紀還沒嫁人。 蒲郁反倒故作十三點,碰上對門太太笑瞇瞇道好。 情報科給的名單非常詳細,大部分同那幾位日本商人不相識,什么同以酒館一時間段光顧的??鸵灿涗浽诎?。 這是文苓調-教的成果,為了赤黨的案子,寧可錯殺三千也不放過一個。 蒲郁按優先順序調查、排除,還余下些細枝末節式人物。她幾乎以為特務真的不存在,直到為送衣服來到華懋飯店。 五點一刻,蟹青色的天,要落雨不落雨的樣子,飯店的哥特式建筑聳立,一面沿大馬路,一面臨黃浦江。 蒲郁收了傘放進酒店門口的傘桶,拍去衣服防塵罩上的水珠,走進大堂。飯店室內裝潢呈artdeco風格,美輪美奐,連電梯都漆上一種泛珠光的朱砂紅色。 蒲郁給電梯小姐報了樓層,眼看們門將要合攏,一位男士沖了上來。 “抱歉?!彼ひ魷貪?,身上沾了雨水,急忙忙中露出充滿歉意的表情。若電梯里的人表現出不耐煩,反倒才是無理的那位了。 視線相對,蒲郁朝他微微頷首。他短促地笑了下,繼而又急忙忙從公文包里拿出帶鎂光燈的相機,撥開暗門裝膠片帶。 對角的人搭話道:“你是記者嗎?” “對、對,鄙姓周?!彼f著拿出名片分發給電梯里的人,到電梯小姐那兒只笑了下,“若有新鮮見聞,歡迎打這個號碼?!?/br> 新人記者的感覺呼之欲出,可巧的是,蒲郁記得這么個人,報社、名字都對得上,前不久為小村先生的友人登過一則廣告。 蒲郁像其他人一樣向周遠達再次頷首,將名片放入兜里。 電梯上行速度緩慢,蒲郁最后一位下。敲開客房的門,將衣服遞給灰藍眸眼的蘇俄男人。他給了一筆小費,迅速關上門。 當一個人心中有疑時,看什么都有些蹊蹺。 蒲郁揮開腦海里的遐想,思索起周遠達的事情。 再度乘上電梯,蒲郁把周遠達的名片拿給電梯小姐看,“勞煩你幫我看看上面寫的什么?” 電梯小姐打量了她一眼,手上戴著袖套,似乎是不識字的縫紉女工。電梯小姐好心念了一遍,問:“你有事要登報嗎?” “不不,我就是頭一回見到記者,蠻稀奇?!逼延舭衙o電梯小姐,“你拿著,我用不上?!?/br> “我有周記者的名片?!彪娞菪〗愕?,“飯店里來往的記者可多!” 證實了蒲郁的猜測,周遠達方才略過電梯小姐是因為給過名片了,即是說他來過華懋飯店不止一次。 “記者待遇好呀,扎堆住華懋飯店?!?/br> 電梯小姐很少接待這樣沒見識的客人,忍住笑,道:“他們可住不起!像周遠達那樣的多半來喝咖啡談事情,咖啡你曉得吧?” “我曉得嚜,聽說苦得跟中藥似的?!?/br> 電梯小姐一下笑出聲,“我們的咖啡廳生意好的嘞!” 重心往地底落,到一樓了。 “這個東西真是嚇死人!”蒲郁說著向電梯小姐點頭告別。 在街角等了一刻鐘,看見周遠達的身影,蒲郁悄然跟上去。沒有根據,只是一種直覺驅使她這么做。 雨霧中華燈逐一亮起,行人匆匆。周遠達乘人力車到靜安寺南的長濱路上的新式公寓。公寓不算高檔,沒有值守的管理員,只右墻上裝置了統一的信箱。 翻信箱還是直接跟上去,蒲郁猶豫一瞬選擇了后者。畢竟這是傍晚,大多時候信件報紙清早就送來了,何況周遠達可能不住這里。 蒲郁到轉角的時候,周遠達剛剛進入四樓六室。她轉而上樓,暗暗等待。也是在這時,她才發現疏忽的地方——布鞋底濕潤的腳印和傘端的滴水。若四處留下痕跡是很可疑的。 環顧四周,幸好看見四樓一戶門外置有鞋架。她把布鞋放上去,再把傘立在旁邊。 沒一會兒,周遠達出來了。他果真注意到樓道里除他之外的雨水痕跡,沿水跡往樓上望了一眼。許是有緊要的事,只是望了一眼便走了。 待聽不見動靜,蒲郁下樓,迅速以粗針開了門鎖,持槍緩緩推開門??梢暦秶鷥葻o人,她閃進門里。 這是配備浴室的單間房,門對著窗戶,窗下一張單人鐵床,床尾立著桃木衣柜,床頭邊擺了張書桌,桌下堆著一摞摞書。陳設簡單、整潔,可以看出屋主是個生活有條理的人。 徹底確認房間里無人,蒲郁來到書桌前。桌上唯一的相框里是一張報社記者合影,周遠達在其中。旁邊的臺歷翻到當月,有的格子標注了符號或簡短的詞句,皆與報社事務有關。 臺燈的這邊擺著一個干凈的煙灰缸,一個德產收音機,蒲郁試著旋轉按鈕,出來的只有滋滋聲。 她關掉收音機,拿起桌沿上的《啼笑因緣》——作家張恨水的舊作。他自奉天事變后便開始連載抗戰相關的,善于揭露、諷刺社會現實。 欲翻書中筆記,余光瞥見方才壓在書下的報紙。 蒲郁怔住了。 而后驚覺腳步聲靠近,她猛地縮到床底去。 第40章 腳步聲及近再由遠,是過路的人。 蒲郁無聲地長呼一口氣。也是在這個伏低的角度,她看見地上的幾絲毛發。以房間地板的干凈程度,屋主是不可能遺落它們的,盡管它們真的很難發現。 特訓時學過如何判斷是否有人你的屋子,預先在入室地毯上灑層薄灰、門鎖上卡細微的物什,與這毛發是類似的手法。她肯定,周遠達是可疑的。 只是,這毛發從哪兒掉落的? 蒲郁從床底鉆出來,根據進門時門的開合與毛發所在的位置進行推演,最后確定毛發原先放在在門底縫隙三分之一處。 至于房間里的抽屜、行李箱,她不能搜下去了。若周遠達真是特務,這些地方很可能設置了使人留下痕跡的機關。 蒲郁還原一切,悄然撤離。 雨未停,天卻是完全黑了。蒲郁返回洋服店,如預想中遭到經理詰問,送個衣服去那么久。 經理是個會打算盤的,小郁給洋服店拉攏了好些大客戶,他罵狠了是同錢過不去,不下臉會讓她飄飄然(今次便是一個征兆)。于是恩威并施、語重心長。 蒲郁煞有其事地點頭,末了道:“那么我先回去了,請你告知馬斯南路的吳太太,先生的衣服改好了?!?/br> 經理愣了愣,“那你回去,明天早點來?!?/br> 待蒲郁轉身,經理嘀咕,“她到底聽明白沒有呀……” 下過一場大雨,天氣冷下來,仿佛入冬了似的。蒲郁趕早上工,吳祖清也趕早——去辦事,順道取衣服。劉司機下車來取的,蒲郁只透過車窗玻璃望見后座里的側影。 蒲郁塞回衣服口袋的報告寫得很詳細,唯獨忽略了一點,阿令與周遠達或有關聯。 她想自己還是有私心的,除了宣誓過的旗幟,除了二哥,還有要保護的人。 當時搜查周遠達的公寓,蒲郁有一瞬愣神,因為看見了一篇文章。 一篇論述上海租界內女工較男工薪資低許多的文章,刊于周遠達供職的小報,筆者叫施如令。 也許整座華城叫這個名字的人不止一人,可同時能寫出這般文章的只此一人。 阿令什么時候回上海的? 聯絡早在淞滬抗戰前就斷了,祝賀阿令考上大學的信遲遲沒回應,蒲郁以為她再也不會回來了?,F在看來,是再也不會來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