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司機是練家子,從背后蒙住施如令的口鼻,將其托舉而起扛在肩頭。施如令撲棱無用,兩分鐘后被丟進了車后座。 施如令看清是吳二哥,話也來不及說便想開門下車。吳祖清反手箍住她的手臂,令她不得動彈。 “吳二哥,你這是作甚!你讓我下車!” 吳祖清讓司機開車,車開出去了方才松開她,“我差人找張寶珍了,你有何事,待見到人再講?!?/br> 施如令偏還叫囂,“我家的事同吳二哥你有何干系?你何必插手!” 吳祖清冷面道:“鬧得人盡皆知,對你家有何好處?” 施如令心中復雜情緒交雜,一時說不出話了。 人皆在吳宅相聚,等候消息。凌晨三點,警察廳傳來消息,在蘇州河撈到一具女尸,請他們去辨認。 不知怎的,春夜里刮起妖風,河岸的寒意令人直打哆嗦。 燈火里,施如令看清那具女尸的面容,撲通跪地。蒲郁亦渾身抖了一下,吳祖清抵住她的背,低聲喚道:“小郁?!?/br> 蒲郁點點頭,一步步走上前,也跪了下來。 巡捕問吳祖清,“這是要……怎么辦?送去停尸房還是……” “我要殺了他?!笔┤缌盥曇舨桓卟坏偷囊痪湓?,頓令場面鴉雀無聲。 可說完這句話,施如令卻沒有任何過激舉動。她只是站起來,對吳祖清深鞠一躬,道:“阿令不太懂規矩,先前頂撞了吳二哥。喪禮事宜,我也未打點過,還要勞煩吳二哥幫襯?!?/br> “好?!眳亲媲艴久?,擔憂地看著她。 請來入殮師為逝人入斂,抬進棺??;法師在靈堂作法三日,第七日下葬。于世風來說,張寶珍的喪禮辦得隆重。不過,吊唁者甚少,張寶珍走得冷清。 下葬前,南爺帶親信馬仔來吊唁。一語不發地看著他們敬過香,施如令猛地亮出懷中的刀刺向南爺。 馬仔反應靈敏,一記隔擋攔下施如令,順勢打掉刀。 施如令不甘心地哭喊,“我要你償命!你賠我姆媽!” “節哀?!蹦蠣敽翢o同情之意,從袖子里抽出信封丟到地上,“這些錢,當我最后的補償。給張寶珍買塊好墓?!?/br> 信封鼓脹,想來是好大一筆錢,可施如令看南爺的眼神反而愈恨。 馬仔們護著南爺離開靈堂,施如令追到路邊,口齒動得激烈,卻沒發出一點兒聲音。他們走遠了,一點兒影也見不著了,施如令捂著胸口,聲嘶力竭地哭起來。 那是蒲郁見施如令最后一次哭。 連著幾日,施如令不休憩,也不說話,整個人傻了似的。下葬過后的當晚,她終于熬不住,在吳蓓蒂的房間睡著了。 蒲郁向吳蓓蒂悄聲道:“你一定看住她,不要讓她離開你視線范圍?!?/br> 吳蓓蒂道:“明白。小郁,你也休息好不好?張師傅那邊讓二哥替你講講,多請幾日假?” “我會的,只是師父那邊臨時有急單,我忙過了,早上來看阿令?!?/br> “好,我讓司機送你?” “不要麻煩了,司機在二哥那邊,來回還要折騰的?!?/br> 葬禮事畢,文苓帶商行的事務來告,吳祖清立馬去處理事務了。蒲郁等的就是這個機會,或者說向文苓求來的機會。 夜色茫茫,蒲郁裹身的旗袍里藏著一把槍。她知道該去哪兒,早先打聽清了。南爺每逢月末會回老宅,以他不在乎張寶珍的態度,這會兒也該在老宅享團聚之樂。 老宅在里弄深處,院墻低矮,蒲郁輕而易舉翻了過去。之前同二哥打網球,鍛煉了她的體能,未曾想會發揮在此處。 蒲郁借著樹影,悄無聲息地靠近廂房。吱嘎——門推開些許,蒲郁連忙收手,聽見屋里沒有動靜,才又大膽地貼著縫隙闖入。 屋子里有鴉片煙的味道。蒲郁借梁柱藏身,小心地往里面望,發現臥榻上有兩個人。 手心冒冷汗,她不確定能準確命中目標。她貓著腰,再走近了些,這下能清晰地看見躺在里面的男人了。 蒲郁吞咽唾沫,直起身同時舉起槍,瞄準——扣下扳機。 駭人的巨響,驚醒榻上的人,也驚得蒲郁連補數槍。馬兒的臉浮現于眼前,女人驚恐的臉亦在眼前。 被看見了!蒲郁心道不好,奪命往宅院外奔。 那女人驚叫著捂住南爺流血的地方,見南爺奄奄一息地動手指,方才回神,哭喊“來人哪!” 蒲郁剛爬上院墻,家丁們就追了上來,在底下拽她的腳。蒲郁蹬掉鞋子,一溜煙跳出墻外,哪知這老宅人多勢眾,還有似馬仔非馬仔的,全全追上來。 蒲郁不顧地往巷子里躥,遇到十字岔口,原本慣性往右,忽而被什么人逮住朝左拉去。 巷子里動靜頗大,不少門戶的家犬吠叫連連。 那人帶蒲郁躲在一戶人家的后門處,蒲郁就窩在他懷里,身貼身。 聽著動靜減弱,蒲郁驚魂未定地抬頭 只見吳祖清沉著臉,微微瞇眼,似道盡責備。 蒲郁將要開口,吳祖清忙在她唇上比噤聲手勢,她以唇語道:“二哥?!?/br> 唇摩挲指,二人皆是一怔。 吳祖清低頭,在她耳邊沉聲道:“還笑?!?/br> “二哥?!逼延暨€微喘著氣,尾音繞在他耳邊,令人發慌。 吳祖清頗有些咬牙切齒,“你給我閉嘴?!?/br> 蒲郁點頭,乖乖捂住嘴。 待周圍徹底沒動靜了,吳祖清牽著蒲郁飛奔出去。 依稀聽見蒲二哥的聲音,蒲郁覺得她像風箏,迎風飛了起來。 第30章 蒲郁定下心神時,已置身文苓的公寓。幾張西方藤編椅,正對也不知是裝飾還是真有其作用的壁爐,懸頂一站玻璃燈,泛藍的燈光籠住這間客廳。通往小露臺的門窗敞開著,蕾絲窗簾被風吹得飄搖。窗簾外有一個寧靜的世界。 吳祖清沉著臉在一邊吸煙。 文苓訕笑兩聲,“人沒事已是萬幸?!?/br> “需得你講?”吳祖清抬眉,“許多人看見她的面孔了,事后難逃干系?!?/br> “這……我想到一個法子。巡捕廳那邊也聽當局的,同當局講一講,將南爺劃成敵匪,免去官司……” 文苓話未說完,吳祖清道:“你倒考慮得周全?!?/br> 文苓又道:“斷然不會曝露小郁的身份,明面上還是說這是為報仇雪恨?!?/br> 吳祖清沉默片刻,問:“為什么?” 蒲郁意識到是在問她,抬頭看去,“阿令要做的,就是我要做的。她沒殺過生,我殺過馬——殺人是一樣的?!?/br> 骨子里的殘酷,仿佛天生。 無人回應,蒲郁只好再出聲,“二哥是怎么曉得的?” 文苓道:“我沒有……罷了,祖清一進辦公室便有所察覺,我不得不告知實情?!?/br> “還好我去了,”吳祖清道,“否則我看你要死在那里!” “二哥,我錯了?!逼延舻兔紨磕?,卻是沒一點兒悔意。 吳祖清頓了頓,“你這兩日留待這里,不許離開?!?/br> “后頭的事如何解決?”文苓問。 “你沒想好便貿然行事?”吳祖清拿上帽子,又走到門邊穿外套,“那依律法辦罷?!?/br> 蒲郁追上前,“難道我殺錯了嗎?那南爺作jian犯科,官差不作為,我不過替——” “替什么?替□□道?”吳祖清偏頭看她,復雜的神情是她所看不明的,“這兩年,你都白學了?!?/br> 人離開了,蒲郁還望著門,“文小姐,難道我這么做錯了嗎?” “來,做豆腐湯給你吃?!蔽能吲呐钠延舻募?,“我們第一次執行任務之后,都會吃豆腐湯?!?/br> “為什么?” “傻女,世事沒那么多為什么的?!?/br> 蒲郁低頭,“我會入獄嗎?” “信你二哥的鬼話,唬你的?!?/br> 滬上交際花張寶珍之侄女尋仇殺人一案鬧得滿城風雨,吳宅那邊沒將施如令瞞住,施如令懵然來問,蒲郁等人只管否認。 這個結果,陸儉安樂見。經由警察廳與政府當局干部斡旋,以南爺行房事之際斃命為因由結案。一面是連幫派人士也尋訴衙門,一面是目擊證人的供詞并不作數,新與舊混沌,可謂荒唐亂世。 孫太太瞧著蒲郁也不是能動刀槍的人,只道那些個匪幫內斗還要牽扯無辜,遂動了惻隱之心。孫太太說手藝也是門活計,多認識些人總是對的,蒲郁因而也偶有機會作替補上牌桌。 桌上正對的是文苓,她吃了一口點心,擦擦手接著摸牌。很熟悉了,蒲郁卻佯裝與她只是客人與裁縫,不疏不近的樣子。 旁的牌搭子女士起話題閑談,“怎么沒見著吳先生?” 文苓笑笑,“哦,他回去辦貨了?!?/br> “回去,回哪兒去?” 桌上一位在商會工作的先生道:“儂不曉得?吳先生香港來的呀?!?/br> “噢!”女士猶豫地摸摸手上的牌,眼眸咕嚕一轉,神秘兮兮道,“我聽說,汪-精衛就藏在香港?!?/br> “噓——莫議國事!該你出牌了!” 女士噤聲,打出一張三萬,忽而曖昧地笑了一下,“我聽說的嘛?!?/br> 文苓彎了彎唇角以示友好附和,打趣似的說:“你也愛看小報八卦?” “她有路子?!边@位先生仿佛對每個人的交際無所不知。 “???”文苓驚訝道。 女士不肯細說,打諢蒙混過去。 牌局到凌晨三點散,吳家的車來接。文苓稱順路,送蒲郁回住處,轉而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她得聯絡情報小組的同事,核實牌桌上那位女士的路子究竟是什么路子,這等機要情報不是普通人能聽說的。 如今蒲郁也知道一些事,過去汪成立武漢政府與蔣對立,之后寧漢合流,可政見之差異導致派系斗爭始終存在。政治家們下野、調任,局勢變動,眼花繚亂。汪在香港,二哥也去香港,說不好為何,應當是要緊的任務。 蚊香片的氣味在蒲扇搖出的風里彌漫。蒲郁想起二哥那句“白學了”,略感覺到他們是不大相同的。她心底還是野蠻原生的信念,不能稱之為信仰,即愈發認定,唯有拿起槍桿才是活下去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