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忽有一聲大喊,幾乎將噪音蓋過去,“老馮!” 人們齊刷刷回頭,看見門口站著一位蓬頭垢面、神情凄楚的男人,年紀與馮會長相當。站得近的人率先認出他,“高教授?” 而后馮太太驚疑不定地說:“松文,你怎么來這兒了?!” 高教授揚起手中的文件,悲愴而擲地有聲地說:“吾兒五年來盡心盡力幫商會、幫馮家做事,落得的卻是什么下場……商會利用他,殘害他……” 馮會長慌張地說:“這……一定有誤會!” 高教授不依不饒,將文件里的紙張拿出來,拋灑在半空,“高家只得這么個獨子,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他母親……他母親受不了這份悲痛,今早隨他去了!我高松文別無所求,只求世人一個公道,他不是什么赤-色分子,是被有心人推出來擋槍的!” 滿堂嘩然,好事者撿起資料,發現上面記錄著商會的黑賬、與青幫的秘密交易,而處理簽字的正是高教授的獨子。 馮太太顧不上女兒失蹤的事情了,一邊高聲說:“松文你胡話什么!”一邊招來安保將高教授架出去。誰還記得昔日同窗情與幾十年的友誼,高教授成了鬧事者,成了讓他們面子落光的敵人。 在安保圍上來之際,高教授顫顫巍巍地掏出□□,指向右,指向左,最后朝向臺上的馮會長。 槍聲響起,月臺上的人四處亂竄,還有瘋狂擠上即將啟程的蒸汽火車的,希望以此躲避災禍。 蒲郁手攥著車票,被突如起來的動亂駭到了。吳祖清反應迅速,一把將她攬到懷里,往可以充當掩體的樓梯背后躲去。 亂糟糟的人群里,蒲郁捕捉到熟悉的身影,大喊道:“師哥!” 可那人沒有回頭,推搡著戴帽子的女孩上了火車最后一節車廂的門。濃煙彌漫,火車吭哧吭哧地開走了。余下鋪滿石子的列車軌道與抱頭鼠竄甚至跳下軌道的人們。 “師……”蒲郁的呼喊被吳祖清的手擋住。 槍聲朝這邊來,噔地打在樓梯側,彈了開來。 蒲郁打了個激靈,不由自主往吳祖清懷里縮。 “噓?!眳亲媲逡皇治嬷麖埬?,一手探進西服內差。 什么也看不見,但能感覺到,死亡逼近的氣息。 吳祖清前傾稍許,臉頰掠過蒲郁的挺拔的鼻梁。唇也碰到了,她下意識往后縮,被他一把箍住后頸,動彈不得。 砰、砰——兩聲槍響幾乎同時響起。 第11章 風雪交加的深夜,寂靜極了??輼鋵⒄簬堪鼑?,紅燈籠下的投影如鬼魅。 蒲郁環顧四周,看不到一個人。她緊緊抱著發抖的自己,往廂房靠近。她能感覺到害怕,但求生本能讓她一步步走過去。 吱嘎——門推開了。先嗅到馥郁的芳香,如自母胎來便熟悉的氣味。她聽見男女交織在一起的笑聲,而后有了視覺。不知不覺中,她來到床榻前。好奇地掀開絲綢床帳,她看見交-媾的胴-體。他們雙雙停下,笑著看過來。 “娘親?大哥?……” 驀地,兩張面孔化作修羅,露出銳利獠牙撲過來。 “二哥!” 吳祖清聞聲不由一頓,手上的煙也來不及擱下,忙掀開簾子進來。 蒲郁睜開眼,隱約瞧見一點兒亮光。那亮光愈來愈近,刺得她復又閉上眼。她感到頭暈,像幼時睡在搖籃里,輕微地飄搖著。 “小郁?!庇腥藖淼剿磉?,溫暖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 “二哥?!彼炔患按叵崎_眼簾,結果令人失望。 沉默了一會兒,吳祖清說:“是我?!?/br> “我……我還活著嗎?” 吳祖清蹙眉淺笑,“你設法讓我笑嗎?” 蒲郁清醒大半,撐著手肘欲坐起來。吳祖清幫忙扶起她,“我們在船上?!?/br> “船上?”透過簾子下空余的一截,只能看見船頭與黑黝黝的水。 “蘇州河上?!?/br> “噢?!?/br> “我不知道哪里安全,只能討來這么一只船?!眳亲媲迕碱^擰緊,沒放松過。 煙在他指尖燃著,似乎抗議被遺忘,一截煙灰掉下來。很快泯滅在污跡斑斑的船底,油燈微弱的光照不到。 “先生?!逼延舫雎?。 吳祖清吸了一口煙,偏頭往旁邊呼出煙霧,“你講?!?/br> “我可以問為什么嗎?” “不可以?!?/br> 蒲郁扯吳祖清的袖子,好像這個動作對她來說已成習慣,“我的錯嗎?” “沒有,怎么會?!眳亲媲鍝崦念^發,“你幫二哥做了一件大事?!?/br> “真的嗎?” “嗯,歇息一陣,過一陣我們就回家?!?/br> 蒲郁當然睡不著了,裹著吳祖清的外套蜷縮成團。外套上血跡,但她沒看到他身上哪里有傷,不確定他到底怎么樣了。 吳祖清去船舷上,那兒還坐著一位戴斗笠的船夫。透過布簾能看到吳祖清為他點煙的剪影,但蒲郁聽不懂他們說的方言,聽語調似乎是廣東話。 在書寓與組織接線后,吳祖清怎么想都覺得任務匪夷所思,尤其是恩師最后一句話。他們搞情報的沒有假期,因而有一個圈內笑話,犧牲是長久的假期。 吳祖清決定聯系南京總局,但他察覺到,家中的電話被二十四小時監聽,出入一舉一動有人在暗處盯梢。 最后靠打給張記的那通電話將消息傳了出去。他與小郁對話,同時打開了通訊機器,每一個字包括呼吸的停頓,皆是暗語。除了最后的“對不起”。 代號“花蝴蝶”的曾是特訓班的教員,吳祖清就是被他選中的——他以為。昔日恩師、朋友轉瞬變成敵人,他們見過太多了。 “花蝴蝶”判投武漢政府,所以給吳祖清錯誤的訊號,不肯給名單。按一切正常的情況,吳祖清被調到上海的任務是處理名單——57號在的別稱是第一機器,殺人機器。 不管是總局還是隱身的各個小組,都有監聽、破譯、聯絡、行動幾方面構成完整的網絡。吳祖清很少正式被指派到小組中做行動組的一員,他像一顆螺絲,哪里需要被安排到哪里。一來他身份特殊,名門后裔,經商,與名流來往密切,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殺人機器”,十拿九穩。 “花蝴蝶”憑這一點誤以為吳祖清是基層人員,基層向來就是服從命令的,不能過問。他們給吳祖清錯誤的任務,為了不讓當局察覺,準備過一段時間再對他動手。司機本來是當局為觀察吳祖清安排的眼線,但被他們提前換成了自己的“監視器”。 他們準備趁酒會的鬧劇,護送一批同志安全撤離上海。哪想到這么巧,吳祖清要去火車北站。司機怕暴露了,在吳祖清他們買票入閘后,先開槍了。 前一天接到消息的當局派了一批人埋伏在火車站,發現目標后即刻開槍?;靵y中,有人塞給吳祖清一支煙。他帶著昏迷的小郁轉移到暫時安全的小巷里,拆開煙卷看到里面的字。 字跡很熟悉,是吳祖清這么多年以來唯一深信不疑的上線。他們在蘇州河上碰面了。 “等等,酒會鬧???他們本來要在酒會上有所動作?”吳祖清問。 “禮查飯店現在一團糟,夏令配克死的那小子的父親要討公道。那小子是臥底沒錯,他幫商會處理有關幫會的黑賬,又把從商會得到的情報給蘇共?!ê^察他很久了,如果計劃順利,本來是要把他也送走的。 “青幫的是什么人,他們發現賬目問題,肯定要找出內鬼的?!ê@邊聽到動靜,大約覺得保不下那小子了,不如將計就計。他們放出那小子與蘇共在夏令配克接頭的消息,引青幫去殺了他。 “簡直混賬!壓根沒有刺殺任務,這么做是離間我們與幫會的合作關系。幫派分子記仇得很,他們一走了之,可之后被駐上海的免不了苦頭吃?!?/br> 吳祖清微哂,“他們為了什么?” “暫時還沒得到消息,據我們推測,武漢方面給了‘花蝴蝶’很好的條件?!?/br> 枝頭雀聲喚醒清晨,蒲郁起晚了。施如令與她一同出門,詫異道:“你在張記通宵了么?我等你等得都睡著了,你回來也沒發覺?!?/br> 吳家的車沒有如往常一樣等在樓下,吳蓓蒂站在樓梯口,一見施如令便說:“二哥留了個口信,說是車子出問題還是怎么的,反正我們今天得搭電車去學校了?!?/br> “好呀,蓓蒂小姐難得體會一下我們凡人的生活嘛?!笔┤缌钶p快地迎上去,挽住吳蓓蒂的手臂。 “什么啊,見縫插針地罵我!” “我可沒有?!?/br> 蒲郁帶著笑意說:“那我送你們到車站吧?!?/br> 女孩們并肩走在馬路上,靴子踢起長裙后擺,辮子輕晃,春光無限好。 電車開走之后,報童的吆喝聲漸近,“看咯!禮查飯店大事件,驚駭滬上!” 蒲郁買了一份報紙,邊走邊翻看。 頭版說滬江大學史學系高松文教授為獨子討還公道,闖入江浙商會的酒會,用槍打掉水晶吊燈的一枚玻璃墜子,搞得人心惶惶,最后被巡捕押走了。 次版寫馮會長第四女公子叔蘅女士出逃酒會,至今下落不明。附一張馮會長險些從飯店樓梯上摔下來的照片。 全是關于禮查飯店與馮家的鬧劇,火車站的事絲毫沒見報。蒲郁路過賣報的書屋,翻了好幾份報紙也沒找到,仿佛只是她的臆想。 可她分明記得他看她的眼神,與他的溫度。如此真實,超越現實。 到張記時,蒲郁感覺到制衣間的氣氛不同往常,工人們悶頭做事,都不看她的眼睛。 蒲郁小心翼翼地上樓,在拐角遠遠看到賬房里的師父,像看電影時銀幕忽然出現一張驚悚的面孔,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 張裁縫招手讓她近前,“昨天去哪里了?” “找阿令?!逼延艟o張得咬到舌頭。 “那我要問問阿令,有什么事能讓你講都不講一聲就走?!?/br> “……師父,我撒謊了?!逼延魮渫ü虻?。 張裁縫從椅子上起身,手持三英尺長的木尺,一下打在桌角上,“反了你!蓮生不省事就罷了,你也拎不清了,幫著做這樣的糊涂事!” “不是的,師父,我只是不想驚動師父?!?/br> 又一尺打下來,這次彈到她手臂上,稍稍吃痛。張裁縫沒想到會打到她,愣了一下,可還生著氣,不好說關切的話。 蒲郁看師父不說話了,以為師父等自己解釋,便快言快語道:“若師哥他們沒走成,我不是把馮四小姐的秘密捅出來了嗎?師父從前教導,我們要保守客人的秘密……” 張裁縫吹胡子瞪眼,“倒是我的錯了!” “是小郁的錯,請師父責罰!”蒲郁伏跪下去,身體微微顫抖著,像是做了好了挨打的準備。 張裁縫長嘆一聲,“多的是要責罰你的。起來,我陪你上馮公館?!?/br> 馮公館的電話清早打到張記,管家客氣地請女師傅小郁去一趟。張裁縫問詢何事,管家提到了蓮生師傅。無需多聽,張裁縫曉得大事不好了。 他們張記的多少知道蓮生對馮四小姐的心思,都以為是單相思。前一晚馮公館有急事找,他還覺得派小郁去是一個好決定,避免了蓮生與馮四小姐的獨處。不曾想他們早已暗通款曲,小郁還是他們的聯絡人。 張裁縫氣不打一處來,想給蒲郁幾棍子,還是沒狠下心來。 師徒二人沉默著來到馮公館,張裁縫被留在偏廳,蒲郁被女傭領了進去。他們明白,馮太太還是給張記面子的,不想抹了師傅的面子,先讓“當事人”進去。 公館路邊停著車輛,廳堂卻很安靜,蒲郁還奇怪來著,來到宅邸二樓的客廳,果然看到一群人。吳祖清也在其中,低頭聽旁人說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