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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海上無花也憐儂在線閱讀 - 第8節

第8節

    蒲郁說著去了廚房,施如令覺得她看上去有點兒失落,于是體貼地問:“小郁,你淋了雨,沒事吧?是不是覺得冷?”

    “沒有的,我很好?!?/br>
    連著幾天放晴,蒲郁沒機會遇上撐傘的先生。星期四的晚上,她幫正忙著的師父接電話,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好,我找蓮生師傅?!?/br>
    蒲郁握著聽筒,呼吸變得緩慢了,“師哥在忙,你請講,我代為轉告?!豹q豫一瞬,還是補充道,“吳先生,我是小郁?!?/br>
    “哦,這樣啊。我想問衣服做好沒有?”

    “甚是抱歉,我們這個月的單子排滿了,先生的衣服最快得等到四月中旬了?!?/br>
    “四月中啊……”電話那邊的人陷入思考。

    蒲郁忙道:“是我疏忽了,之前忘了這回事,師哥可能以為我講了,也沒有提。先生等不了的話,暫且取消訂單?!?/br>
    那邊的人一頓,“取消的話,后果你來承擔嗎?”

    “呃……是的,這個先生無須擔心。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事情?!?/br>
    “扣你的工錢?”

    蒲郁不正面回答,只說:“是我的疏忽?!?/br>
    笑聲從聽筒傳出來,更低了幾分,惹得她耳朵發燙。她聽見吳祖清接著說:“我只是在想,四月天穿不住羊絨料子了?!?/br>
    “無妨,放著就放著?!眳亲媲宓袜?,似是自言自語,“明日穿那套好了?!?/br>
    蒲郁追問:“請問先生取消單子嗎?”

    “在?”

    “叫二哥?!?/br>
    蒲郁心下一窒,仿佛聽筒漏電,滋滋沖進指尖,貫入全身脈搏。

    半晌,她吞吞吐吐地擠出一句,“我二哥過世了?!?/br>
    那邊的人一愣,隨即輕聲笑起來,又很快打住,說了句“對不起”。電話就這么掛了,蒲郁聽著忙音,怔然地在原地站了好久。

    第二次電話響在一個時辰過后,蒲郁不想接了,但目及之處都是忙碌的身影。張裁縫被鈴聲吵得不耐煩,喊道:“小郁,接電話!”

    蒲郁去接聽,知道是馮公館打來的,松了一口氣??蛇@口氣在聽了對方的請求后,又提了起來。

    酒會在明日,馮四小姐臨這時忽然鬧脾氣,稱沒有滿意的衣裳,拒絕出席。馮太太請小郁過去一趟,無論是改還是新做一件,一定要把四小姐勸住。

    蒲郁把情況告知張裁縫。張裁縫皺眉頭,“這么急的呀?”看壁上掛鐘,“好晚了,你去我不放心的?!?/br>
    蓮生自告奮勇,被張裁縫回絕,還責備道:“做你的事!”

    最后張裁縫請制衣間的工長同蒲郁一道去的,說真要改什么,也有個幫手。

    月色下的福開森路很幽靜,她們穿過馮公館的小花園,還沒跨門,就聽見二樓的吵鬧聲。

    在蒲郁印象里,馮四小姐溫婉、平易近人,聲量從沒超過讓第三人聽見的程度。在聽見叫喊,又看見一片狼藉的閨房時,蒲郁著實有些震驚。

    馮四小姐哭紅的雙眼倔強、近乎于仇視地瞪著她的母親。溫順的依附者一夕間變成反抗者,態度如此決絕,她的母親無法理解,于是不同往日,強硬地對付著。

    “我不管你穿什么,就是穿睡衣,明天也得去!”

    “我不要去!”馮四小姐捂住耳朵,“我是不會答應的,我不要包辦婚姻!”

    這番爭論復演多遍了,馮太太終于累了。她像找到救星,握住蒲郁的手苦苦哀求。

    “小郁,你曉得我疼你的吧?我們實在沒法子了,在這樣下去,老馮要拿棍子來抽她的。小姑娘受不得皮rou傷,你幫我哄哄她,好吧?拜托你了?!?/br>
    房門關攏,蒲郁單獨留下,馮四小姐不鬧了,伏在床頭無聲地哭泣。

    不難猜想,為什么找蒲郁而不是馮四小姐親密的朋友。那些也都是世家的小姐,馮太太不會讓別家知道一點兒馮家的鬧劇、丑聞。

    他們不相信有什么東西抵得過牌桌背后的流言蜚語,即使是女孩們純粹、深厚的情誼。他們只有一張撐破了也要粉飾的面子。家長不信任子女,不信任親朋好友,不信任住家的工人,失落的中國家庭的共性。

    “小郁,他們讓我答應求婚?!瘪T四小姐的情緒不可能更糟糕了,但說出這句話,她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蒲郁挨著她坐下,輕輕撫摸她的背,“四小姐,有什么是小郁可以做的呢?”

    馮四小姐找到暫時的依靠,轉過來埋在蒲郁肩頭,“我不曉得……全完了,全完了小郁。蓮生要恨死我的,我該怎么辦?”

    “師哥不會恨你的,雖然我不懂那樣的感情,但我知道,他永遠不會怪你?!?/br>
    “你都不懂,你又怎么知道?”

    “因為我想,如果我是師哥,不論小姐做怎樣的決定,我都無條件支持?!?/br>
    馮四小姐笑了,眉間卻是苦澀的,一雙剪水瞳定定望著眼前懵懂的女孩,“小郁,這就是愛情。愛情不講道理,沒有任何條件?!?/br>
    “恕小郁愚鈍,如果是這樣的,你與誰結婚又有什么關系?你同師哥一樣的有愛情?!?/br>
    馮四小姐搖頭,“當你真心愛一個人,他也真心愛你,你們會想要彼此心里只有彼此。多一個人就成了背叛,無論是真的假的,遲早耗盡……”

    “還是不明白,不是說不講條件嗎?”

    “傻小郁,枉我以前夸你聰明?!?/br>
    蒲郁陷入迷思,馮四小姐卻漸漸有了主意。

    一小時后,蒲郁打開房間門。被遣來偷聽談話的女傭迅速閃到一邊,佯裝若無其事地說:“四小姐怎么樣了?”

    “四小姐答應去了,請太太過來吧?!?/br>
    馮太太尚存疑慮地進了房間,不一會兒就出來了。太太千恩萬謝,親自把蒲郁二人送上車,比以往真誠地叮囑司機一定注意安全。

    蒲郁惦記身上多出來的一封信,略顯匆忙地上車了。她不知道信的內容,但直覺不會帶來好的結果。

    第9章

    江浙商會的酒會在有禮查飯店的孔雀廳舉辦。有遠東第一飯店、遠東第一交誼廳稱號,似乎能來這兒的人,也戴了頂“遠東第一”的帽子。

    外面是黃浦江、外白渡橋,里面是彩繪玻璃穹頂、水晶燈盞、art  deco風格的裝飾。皮鞋踏在柔軟的地毯上,連同“帽子”要引人漂浮起來。

    上海是這樣繁華,繁華到名流們沉醉在香檳的氣泡里,看不見蘇州河上漂浮無依的木船棚屋?!皷|方巴黎”記錄在膠片上,而苦難被簡化成了枯燥的數字。

    月刊雜志的新人記者憤世妒俗的想法贅成一篇稿子了,可面上還是笑著。

    “請站到燈光下……再往左一點……對對……”

    鎂光燈閃爍,定格西裝革履的先生們,他又多一張無聊的底片。但值錢,供他一個月生活開銷。

    吳祖清不喜歡照相,站在后面角落,臉被擋住一半。相片洗出來,或許沒人能找出他。記者為了保證刊上雜志的相片里每個人都是最佳狀態,會拍好幾張。等記者按快門,還要等曝光時間,反復磨人耐心。

    吳祖清有耐心,即使面對不喜歡的事情。他像尊雕塑,直到聽見記者說可以了,才轉身走開。今日,如往常任何一日,他只想做筵席的背景板。

    可老天不讓人如愿,不對,怪老天給他這樣一副面孔,眼神犀利的太太們早注意到他。

    “那高個子的是哪家的公子?”

    “面生,沒見過?!?/br>
    “才來的吧?誰引薦來的?”

    “瞧瞧,馮太太去搭話了?!?/br>
    “馮太太不是有良婿嚜,怎么還同我們搶啊?!?/br>
    一陣哄笑,起話題的太太說:“看樣子像認識的?!?/br>
    “歡,那我去了?!?/br>
    “不行啊,我幫你們打頭陣??瓷先ツ昙o也不小了,說不準有家室的?!?/br>
    “手指頭光禿禿,哪像有婚約呀!”

    吳祖清正同馮太太寒暄,忽有混雜的香水氣味襲來,再一看,周圍站了兩三位太太。

    馮太太瞥一眼即明,裝作沒看見她們,說:“祖清,你能來,做伯母的當然高興了。只怕這里人多,我有失周到,你勿要怪罪?!?/br>
    “哪里,承蒙伯父伯母相邀,讓我有機會見見世面?!?/br>
    “看你講的,”馮太太一高興說起上海話,“不曉得還以為你從鄉下來的,香港好的咧,購物天堂。我還謝謝你帶回來的禮物,這個把月百貨公司都不用去了呀?!?/br>
    吳祖清露出一個含蓄的笑,“一點心意。伯母不缺什么,就是難得麻煩,以后有什么需要,一定告訴我?!?/br>
    旁聽太太們心下有數了,公子是香港來的,做貿易生意,與馮家親如世交。

    馮太太享受這種微妙的感覺,這些太太們多少對她不服氣,或者說在恭維的同時等待看她的笑話,但她們還是不得不爭先來攀交。以往為別的事體,眼下為吳祖清,方方面面細到人脈,都在證明她比她們優越。

    馮太太不彰顯,看上去還是那位端莊、賢淑的會長夫人。這位會長夫人像才注意到周圍的小角色,略帶歉意地說:“祖清,這是李副會長的夫人,這是茂安船運孫董事的夫人,和她胞妹盛女士,在民間婦女協會做事?!?/br>
    太太們如嗷嗷待哺的雛鳥,眼里寫滿期待。馮太太終于丟下饞人的餡兒,說:“利利商行的吳先生?!?/br>
    搶到餡兒的是孫太太,道了聲“吳先生好”,轉過去對馮太太玩笑,“從來沒見過,馮太太故意把人故意藏著,不肯介紹給我們?!?/br>
    “講什么吶,也不怕各位老爺聽了呷醋!”

    焦點繞到吳祖清身上,他從容地應付太太們明里暗里的打探。更多人圍攏來,他依然保持紳士風度,在嘈雜中捕捉到每個人的話語。

    他溫文爾雅,帶一點兒神秘氣質,幾乎沒有不被他俘獲的??呻x得最近的盛女士始終沒有與他交談,只偶爾在他說話時露出贊同的表情,以及視線短暫的交匯。

    不可否認,吳祖清很關注她,從馮太太作介紹時,他們第一次眼神交匯開始。她看上去就像她沒有冠夫姓的稱謂那樣,獨立、驕傲,眼底藏著另類的主見,似乎隨時會離開這個令人厭倦的地方。

    不一會兒,舞會開始了。在各家千金領起開場舞之后,吳祖清邀請馮太太跳一支舞。馮太太喜歡跳舞,但他實在不是一個好的舞伴,有兩次差點踩到她的鞋。

    馮太太很快發現,不是曲子太難——實際西洋管弦樂團正演奏的舞會最常見的樂曲,而是他的注意力在別處。她沒理由為難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用彼此不失面子的借口讓他退場了。

    吳祖清不疾不徐地往角落走去,像看準了什么。遠遠地,盛女士見他來了,快步走到陽臺上。

    吳祖清蹙眉笑了一下,跟過去。陽臺上安靜一些了,她半倚闌干,從包里拿出煙盒。

    “不喜歡跳舞?”他問。

    她預料到了,沒有回頭看,“不喜歡被人跟著?!?/br>
    金屬打火機锃地擦亮,遞到她面前。她斜睨他一眼,低頭點燃煙。吸了一口,她說:“有勞?!?/br>
    江風吹來,她的聲音變很輕。他回:“不客氣?!?/br>
    她轉身,雙肘搭在闌干上,瞧著廳堂里的景象說:“無趣,不是嗎?”

    “還好?!?/br>
    “看來吳先生也很無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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