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一言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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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啊,王上就是故意為難……”漪瀾還沒說完,已被秀蓮捂住了嘴巴。 “既是王上的口諭,娘娘還是去吧,到時閉眼不看就是了?!钡碌乱膊挥嬢^漪瀾將要出口的對王上不敬的話語,只是有些憐憫的看著蘇妲拉。 “恩,臣妾知道,有勞公公了?!碧K妲拉點了點頭。 用過午膳,蘇妲拉便由秀蓮陪同著,走向了皇家圍獵場的狩獵臺。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觀看呢?蘇妲拉默默想著,腦海中浮現出那晚男子柔和的睡容。明明是個有著柔和的琉璃般氣質的男子啊,怎么老是做一些偏執的讓人搞不懂的舉動! “娘娘,前面是臺階,小心了?!毙闵徧嵝阎呱竦奶K妲拉。 “恩?!被剡^神來,蘇妲拉慢慢走上了狩獵臺。 “嗷?!边€沒走近,蘇妲拉就聽見被關于籠中動物的不安咆哮聲。秀蓮連忙走在了蘇妲拉前面。 籠子內關的是一只白色的老虎,雖然看上去并不大,只過膝蓋一點點,然而它的雙眼卻威風凜凜,讓人不敢直視。它在籠中來回走動,不時警惕的看著周圍的人。 蘇妲拉看向臺下,一群英姿勃發的將士已經摩拳擦掌,開始試弓比力了。隔著遠遠的距離,她還是看到了白馬上那個明黃的身影。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有短暫的交接。男子的目光冷漠而不可測,女子的目光清澈而不解。蘇妲拉急忙轉過頭去。 “德德公公,這白虎等下就要被放進去被他們獵殺么?”蘇妲拉問道,又看了一眼籠中的白虎,眼神已變為惻隱。 “是的,王上說等娘娘看到了白虎,就由將士將它抬下去?!?/br> “公公,你可不可以求王上不要這樣做?”蘇妲拉拉住德德,哀求道。她實在不懂,為什么要將白虎捉來,然后又生生將它射死,只是為了屠戮的快感么? “娘娘,這是王上的命令,您還是別為難奴才罷?!钡碌乱荒槥殡y。 “娘娘,您還是不要拂逆王上了,我們就在一邊安靜看吧?!毙闵徱矂竦?。 “不!我要親自去和王上說?!碧K妲拉柔和的目光霎時堅毅起來。她怎忍心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 “你要和孤說什么?”淡淡的,如同雨滴砸在青石上余音三繞的聲音,拓跋碩走了上來。她會阻攔,也在他意料之中。好奇的是,她會怎么阻攔?如若阻攔不了,她又當如何?來恨自己么。甚好。 “王上,臣妾求你網開一面,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白虎之命也是如此?!?/br> 又要講大道理了么?拓跋碩淡淡一笑,如天神般的精致五官突然多了某種奇異的神采,“好啊,孤開籠讓你將這只白虎帶走就是,只要它乖乖跟了你走,孤就放過它?!?/br> “王上,此事危險異常,還望三思?!钡碌潞团赃吀S的將士一齊勸道。 “真的嗎?”蘇妲拉卻已經站了起來,眼中的認真讓拓跋碩撤去了他臉色的笑意。 “孤說話向來一言九鼎?!彼f完,示意身邊的御前侍衛李遠去將籠子打開。 “王上,這虎要是傷了娘娘可如何是好?”德德著急道。秀蓮也拉住蘇妲拉,不讓她過去。 蘇妲拉看著眾人,眼神鎮定。眾人懾于她的眼神,終于不再阻止。李遠已將佩劍震出鞘,用于白虎若有任何傷人舉動,立刻將它斬于刀下。 籠子被緩緩打開,蘇妲拉也慢慢走了過去。 拓跋碩看著眼前清瘦的身影,不知為何,手竟有一絲顫抖。然而他依舊鎮定的看著,不作任何動作。 蘇妲拉注視著還算幼小的白虎,輕輕朝它伸出手去,柔聲道,“跟我走,好不好?” 白虎看見她伸來的手,眼中閃過一絲暴戾,張口就咬住了她。 “??!”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李遠的刀已經斬了下來。 “住手!”蘇妲拉急喝道,竟是以身擋住了白虎。 李遠已然下落不能控的佩刀被一個金彈輕巧彈了開去。金彈一指是拓跋碩慣用的手法。李遠發現,此時拓跋碩的臉有些發白。 “娘娘!”秀蓮作勢要跑過去拉開蘇妲拉,蘇妲拉一個眼神阻止了她。 柔美的女子依舊任白虎咬著自己,甚至連疼痛帶來的顫抖也被生生忍了下去。有血輕輕滴落下來,似打在琉璃屋檐上的的雨滴,既似多情,又似無情。蘇妲拉還是帶著那種柔和而溫暖的目光,還有一點詢問的意思看著白虎,仿佛要聽取它的意見。 一人一虎,良久對視。 終于,白虎眼中的敵意褪了下來,它慢慢松了口,最后還怯怯舔了舔蘇妲拉依舊留著血的傷口,似在撫慰她。 蘇妲拉終于綻出一個甜美的笑容,“乖虎兒?!彼D過頭,看向一邊的王上,雀躍道,“王上,我可以帶它走了吧?” 那樣純凈的目光,只有欣喜,沒有怨恨,讓拓跋碩淡漠的眼神閃過一絲光芒。有多久,沒有見過那樣的目光。 “都散了吧?!蓖匕洗T終于淡淡道,率先走下了狩獵臺。 “娘娘,您下次可千萬別這樣做了,當真要嚇死奴婢才甘心啊?!毙闵徔匆娡跎献哌h了,終于走過去邊替她包扎邊埋怨道。言語之中既心疼又責怪,她其實還想罵罵那只肇事白虎,但只看了一眼后,又退回了蘇妲拉身后。那白虎雖小,眼神卻兇得緊。 “好啦,我們先回去吧?!碧K妲拉無奈笑了笑。白虎則似認定了主人,乖乖跟在了她們身后。 “靜jiejie,白虎呢,白虎在哪?”遠遠的,拓跋婧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蘇妲拉眉間閃過一絲盈盈笑意,多虧有了這個公主,皇王宮才不至于那樣沒有生氣。自己以前雖然生活在清靜的了然庵,但好歹有時也會師姐師妹一起斗嘴玩耍的。 “靜jiejie,你可真乃超人也,連老虎都敢惹啊?!本欧蛉死瑡S的聲音也飄了進來。公主向來和她玩得最好,總喜歡召她進王宮玩。 “她哪里是超人,手里可別落了疤才好?!毙闵彴г沟目戳艘谎厶K妲拉,蘇妲拉連忙別過頭去。 自從昨天受了傷,秀蓮就一直是那樣的眼神,宛如受傷的是她一般。蘇妲拉救虎一命的興奮就差沒變成內疚了,幸好手中的傷疤清清楚楚的告訴著自己,受傷的是自己,不是秀蓮。 說話間,兩個明麗的少女已經走了進來,眉間的古靈精怪一覽無余。兩人相比起來,拉努婼說話行事倒更加大膽古怪一些。 兩人圍著蘇妲拉的手看了好一會。 “幸虧那白虎的牙沒長硬,不然,這生肌續骨膏也難那么快治好jiejie的傷?!蓖匕湘汉笈碌?。 “那生肌續骨膏可是皇家秘藥呢,王上還是很關心jiejie的嘛?!崩瑡S捂嘴在一邊揶揄著。 是嗎?可小寧子將藥拿來時,什么都沒說啊,也沒說要好好養傷之類的,只是將藥放下就走了呢。蘇妲拉幾乎可以想象到那人只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然后隨意的對小寧子吩咐著,“去御醫臺領點藥給媚妃?!北阌殖两谧约旱顑鹊母栉柚辛税?。 蘇妲拉兀自想著,漪瀾已經將洗過澡的白虎領了出來。 “呀,真像薩摩耶犬呢!卡哇伊內!”拉努婼歡喜著跑了過去。 白虎后退一步,喉間有低低的咆哮聲。 “小心!”蘇妲拉急急拉過興奮的少女,嗔道,“你也想在手上留個紀念呀?!?/br> 拉努婼吐了吐舌頭,停了下來,卻還是好奇的看著白虎,“在我們家鄉,可看不到這么野生態的白虎呢。靜jiejie,我們為它取個名字好不好?” “那得先知道它是男的還是女的?!蓖匕湘捍蛄苛税谆⒁谎?。 白虎被這樣直接的目光一打量,似害羞一般,又后退了一步。 漪瀾哧笑了一聲,“小卓子昨日幫它洗澡時,說它是母的?!?/br> “他怎么知道?”拉努婼問道。 “小卓子家是獵戶出身,不然,誰敢幫這個畜牲洗澡啊?!敝肋@個白虎無害,漪瀾說起來也全無懼色。 白虎似明白‘畜牲’是在罵它,不滿的輕嘯著。 “我看就叫白牙丸好了?!崩瑡S道。 眾人皆蹙眉不解,白牙丸?好生奇怪的名字。 “幼皙你又要說是你們家鄉流行的名字了吧,還是快點入鄉隨俗吧,白牙丸,難聽死了,還不如叫小白?!蓖匕湘浩擦似沧?。 “小白……也可以啊,很流行的?!崩瑡S點頭贊賞道。 “你們取的名字要么怪要么俗,娘娘為收服白虎受了傷,取名字的資格還是留給我們家娘娘吧?!变魹懸膊活檭蓚€少女的身份,脆泠泠說道。 秀蓮搖頭看了看這個有什么說什么的少女,蘇妲拉只是寬和的笑著,“不如叫白雪吧?!?/br> “這個好,陽春白雪,端的讓這只不通人性的白虎有了一絲文雅詩意呢?!变魹懶Φ?。 “哼,你家主子取的什么都是好的,那還不如叫白雪公主呢!”拉努婼憤憤道。 “為什么,跟公主有什么關系???”拓跋婧不解。難道這虎看起來跟自己一樣身份高貴? “哎呀,沒什么,我瞎掰的?!崩瑡S生怕自己又要陷入講故事的噩夢中,連忙將話題引向要教蘇妲拉的舞蹈上面去了。 隨意打開桌上的奏折,恍惚間拓跋碩卻看到了那個看似柔弱,實則堅定的女子之臉。他長而媚的眸子微瞇了起來,半撐住自己的頭,思緒不經意又回到了過去。他已經很久沒有回憶過去了。 以為不去想起,就會慢慢忘掉,然而,越是這樣刻意的不去想起,那些記憶,反而越是容易賴著不走吧。 此時的日光,透出鏤花窗戶,一寸一寸迫不及待的覆上了他精致的容顏。分明是淡漠而疏離的側臉,連那嫣紅欲滴的薄唇也抿出了一個淡漠的弧度,然而那熹微而暖黃的日光,卻硬是將他的淡漠掩去不少。乍看之下,他的臉居然也有了柔和溫暖的神韻。 拓跋碩繼續瞇著眼,細細感受肌膚傳來的溫暖。嵐娘娘……當初為了自己的國家進王宮行刺父皇時,沒有料到自己會成為父皇最受寵的女人吧。她那時拿著刀沖向父皇時,是不是和那個走向白虎的女子,有著一樣的勇敢? 嵐娘娘,之前可是麗楓國的公主呢,會不會跟拓跋婧一樣可愛?應該還有如那個女子那般的溫婉吧。 “碩兒以后長大了,也要娶像母親這樣的女子?!辈挪贿^七歲的他,卻是一臉的認真。 先王后微微錯愕,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落在唇畔的,卻是一抹開心溫暖的笑容,“意微你瞧瞧,你的兒這么小就開始想娶媳婦了呢?!?/br> 甄妃眼底閃過一絲不快,就算自己在麗楓國時曾是她的婢女,可是,如今自己也被封為甄妃了,她為何還要直呼自己的名諱,生生的提醒著自己曾經的奴婢身份。 甄妃拉過自己的兒子,“放心,母妃以后會為你找到天底下最優秀的女子?!薄?,她做出后來的種種,也并不是只為了她自己的私心吧。 母妃……現在應該叫母后了,你當初為了顯示自己的乖巧,將我送到嵐娘娘身邊時,有沒有后悔過?若是沒有將我送走,說不定,說不定我現在不會跟你形同陌路,也不會,那么討厭后王宮里的女人…… “母后,扶蘿花開了!”太子瑞玲捧著一盆藍色的花歡喜的奔了過來。 “小心了,總是莽莽撞撞的,真應該學學乖巧的碩兒?!毕韧鹾髮櫮绲目粗约旱膬鹤?。她卻是很不屑的朝他看了一眼。 “碩兒太過乖巧了,應該像太子這樣,生龍活虎的,以后也是萬民的福氣呢?!闭珏尚χ?。 先王后將扶蘿花放到桌上,拉過不服氣的兒子,溫柔又嚴肅道,“扶蘿花是只有麗楓國才有的花呢,茈兒,娘親始終是麗楓國的人,這個皇王宮里,真正算得是我們親人的人,只有碩兒和你甄額娘,所以,無論怎樣,都要好好待他們知不知道?” 瑞玲低垂了頭,卻聽話的拉過了他的手。 甄妃在一旁滿意的笑著。 嵐娘娘,其實你根本不愿意嫁到敵國,所以呆在皇王宮一直都不快樂吧。你是不是一直都想著回到自己的家鄉去,去看那漫山遍野的扶蘿花?和那個總是進王宮劫你的神秘人一起?其實我也想把你的骨灰送回去呢??上?,大哥、大哥他不愿意讓我碰你骨壇呢。 算起來,自從你走以后,大哥就沒有跟自己認真說過話了吧。 想到那個臨死之前不復絕美容顏的女子,拓跋碩蹙眉猛然睜開眼。一切,都過去了,想它作甚。 “王上,奴才剛才又悄悄過清和閣看了看,媚妃的手傷好的挺快,聽說她為白虎取名白雪呢?!毙幾优d沖沖跑了進來。 “誰叫你過去的?”有些陰郁的聲音。 “啊,王上,奴才自作主張,罪該萬死,求王上恕罪!”還在奔跑中的小寧子順勢就跪了下來,整個過程順暢無比。這個小太監一向懂得察言觀色,打探消息也最是機靈,似乎知道王上不會真的懲罰自己,他臉上叫著饒命,臉上卻沒找著一絲懼怕。 “罷,你退下吧?!蓖匕洗T果真沒有同他計較。 白雪?倒也不是很難聽。拓跋碩淡淡想著,是陽春白雪吧……可是,她雖尼姑出身,倒也未見多清冷疏離如陽春白雪呢,相反的,她那抹溫和的笑容總是掛在嘴邊,跟著身邊的人和氣一團……到底是孩子心性。 那只被白虎咬住的白皙的手,血滴慢慢砸下來時,應該很痛吧。真傻。嵐娘娘定是不會那樣做的。 先王后當然不會那樣做,只因她開口了,老王上就會答應啊。蘇妲拉卻只有那樣做,才能救得白虎呢。 重新看回翻至一半的奏折,拓跋碩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笑容。 三哥,要回來了啊…… 那個風華絕代,世外散仙般的三哥呵。若不是自己從小和大哥一起長大,早有了牽掛,最喜歡賴住的應該是三哥吧??上?,三哥一向大愛天下,喜歡到處奔波,想賴也賴不住呢。 御花園。 層層疊嶂,佳木蔥蔥,曲徑回廊通幽處,依稀可以聽見活水源頭之聲,潺潺淙淙。清流倒映著藍天白云,以及旁邊錦簇的花叢,瀲滟得似乎碧波中都散發出了萬花的幽香。然而,萬花的倒影,卻似乎都朝著一個男子的倒映容顏奔去了。卻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男子白衣勝雪,半蹲在地,似在擺弄著什么,從后面只看得見他如墨般漆黑的頭發垂至腰間。 此間,蘇妲拉正悠閑的踱步走過來。她帶白雪出來散步至此?!籽┴W宰分鹬?,有秀蓮在一邊看著,她便獨自四處閑蕩。 前面那男子在干嘛?發現這一幕,蘇妲拉有些好奇的走了過去。 “噓!”溫潤如玉的聲音。蘇妲拉心中驀的一緊,這個聲音…… 她聽話的提起了羅裙,又脫下金縷鞋和白襪,露出一雙瑩白小巧的玉足,小心翼翼的朝男子走去。青草的柔軟凹凸,輕輕貼過她的玉足。 她慢慢俯下身。男子正輕柔的為一只知了涂抹著什么,半晌,終于涂抹好后,他站了起來,將知了放回了樹間。 “這只小蟲翅膀受傷了呢。我正好帶著藥,便幫它涂了些。幸虧你沒弄出聲響嚇著它?!蹦凶拥穆曇舯扰赃叺牧魉€要悅耳,如藍田暖玉。他轉過頭,柔柔看著她,微微一笑。 那個目光。 蘇妲拉呆住。 有些人,你只看過他一眼后,便再也忘不了他。眼前的人便是這樣。 還是那樣的一襲白衣,襯得他的膚更白,唇更艷。絕世的風華依舊,謫仙般的眸子中,有讓萬物復蘇的光芒。 無論你多庸庸碌碌,多平凡丑陋,你心里總是還會渴望著這樣的光芒。但是你蜷縮在茫茫紅塵中摸爬滾打太久,自卑、嫉妒、傷心、仇恨,漸漸地,忘了那道最純凈的光芒。 直到你遇見了他。 那樣如沐春風的微笑,那樣溫暖的眼神,就在某個不經意的剎那,將你生命中的陰霾打開一線,于是你恍然又擁有了幸福的滋味。 這樣的男子,本應天上才有,但只因那抹心由眼發的溫暖,便讓人覺得真實起來,相信他確是存在于人世的。 男子看向蘇妲拉的目光純凈,卻是仿佛歷經了大悲大痛之后的純凈,似乎萬物都入了他的心,又似乎萬物都沒入他的心。 蘇妲拉的目光雖也純凈,但卻是嬰兒般的純凈,沒有經過人世的歷練。師父常對她說,我總覺得你塵緣未了呢,可偏偏你有一雙與佛結緣的眼睛。 與佛更結緣的,應該是他那樣的眼睛吧。 男子的目光,清清淺淺的看了過來。 隔了十年的時光,遙遠的看了過來。記憶中的封印,就被這樣的目光輕巧的打開。 十年前。 六歲的她還是個乞兒,遺失了之前的所有記憶,孤身一人,饑餓讓她扯過一個路人的錢袋就往前跑。 慌不擇路間,她看見了他。彼時,他還是個十二歲模樣的少年,然而眉宇間已經有了讓世人忘記言語的氣質,以及,那種令萬物復蘇的溫暖目光。 “你把錢袋還給那個老婆婆,好不好?”少年溫潤如玉,卻是帶了一點商量的語氣。 她倔強的撅了撅嘴,然而步子卻似定住一般,看著他邁不開了。 “是餓了嗎?來,這是玉酥膏?!鄙倌暝谒种蟹畔乱粔K晶瑩潤澤的透明糕點。 恍然間,她聞到了他身上一種糅合了春風、日光、微笑、花朵的清香。 她手里拿著糕點,飛快的將錢袋塞進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的老太太手里,然后,又飛快的跑了回去。 少年已經向前走去了。她急忙跟在了他身后,固執的跟著,只隔著一步的距離。路人都看著這對奇怪的組合,然而更多的是,對少年的驚為天人的震驚。 旁邊已經有面色潮紅的少女在瞪著如癩蛤蟆般的她,似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少年終于停了下來,“你沒有地方去了嗎?” 她看著他,還是不說話。 少年蹙眉,在眉心留下一道淺淺的痕,終于,他又綻開了微笑?!澳愀襾??!?/br> 他伸出瑩潤如玉的手,于是她也將自己臟兮兮的小手送了過去。她觸到他指間略微有些清涼的溫度。 他便是這樣,帶著她,走到了了然庵門外。 好奇的走了進去,回頭時,那道白衣勝雪已經不在。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佛語有云:緣起即滅,緣生已空。是故一切皆虛妄,不可執迷于其中。 她便是在這十年中,青衣古佛,默默的念著這句話。虔誠的將幼年的流離顛簸和那驚鴻一瞥平復下去,小心打包封印,埋在心湖深處。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樣的微笑,那樣的目光,那樣的白衣勝雪。 自己那時也不過六歲,怕是早已忘了吧。所以,一直沒有再去回憶,以為時間肯定將那些旖旎心思抹去了。卻如今,伊人的那道目光透過時空看過來,那些流逝的往事又紛紛擾擾的回溯了上來,打亂了十年的修行。 終究不是圣人,不能背燈和月就花陰,十年蹤跡十年心吧。 “你便是我那籠中救虎的王嫂了吧?!蹦凶有Φ?,春風拂面而來,空氣中陡然有了溫暖氣息的流動。他的目光已經掃過了蘇妲拉手上淺淺的粉紅牙印傷疤。王上娶妻,舉國大事,后王宮又只得一個妃子,所以有關媚妃的風吹草動,自己一進王宮,已經聽到了十之八九。 果然……已經不記得自己了呢。蘇妲拉輕輕垂了眼簾。 “是三王吧,幸會了?!彼恍?。叫自己王嫂,又這樣的氣質,定是秀蓮漪瀾她們羞怯描述中的玉人三王了吧。 “本王剛才的行為讓王嫂見笑了?!比跬匕涎郧逖判Φ?。 “萬物皆有生命,幸有三王如此愛護之人,佛祖也會感激三王的無上功德?!碧岬椒鹱?,是有些私心的。那個了然庵,不知他還記得否。 拓跋言眼中閃過純凈的笑意,“拓跋言不敢在王嫂面前班門弄斧,沒的折辱了佛祖呢?!?/br> “若是三王都不能提,恐怕我這半路出家之人更不能提了吧?!碧K妲拉以手掩嘴輕笑,目光掃過他的手,依舊如十年前一般瑩潤如玉,只是——“哎呀,三王的手受傷了,是剛剛那小蟲咬的吧?!?/br> “呵呵,今日應該將防蚊蟲叮咬的藥也帶在身上?!闭f是這樣說,他卻是毫不在意的擺了擺手,仿佛有春風盈袖而出。 “反正鄙閣也在附近,三王不如隨我前去,雖說閣中沒有什么靈丹妙藥,但防蚊蟲叮咬之藥卻還是有的?!钡谝淮?,流露出了一絲心底深處的心急,到底有些失態了吧。她仿佛聽到佛祖的嘆息,癡兒,何苦如此執念。 “咦,娘娘就回來了?秀蓮和白雪呢?”漪瀾拿著玉柄龍須撣子走了出來,“啊,玉、三王!”看到蘇妲拉身后的人,她一時間結巴了起來。 拓跋言淡淡一笑,漪瀾便仿佛看癡了。 “去把藥箱拿出來?!碧K妲拉依舊有些心緒不平,她只有盡量壓制那些轟然亂成一團的思想。 “……哦!”漪瀾慢了半拍反應過來,傻笑著跑了進去,居然也不問為什么拿藥箱。 過了一會,漪瀾便提著藥箱輕快的跑了出來。蘇妲拉從里面翻了一瓶藥出來,準備替三王上藥。 “娘娘,還是讓奴婢來吧?!变魹戇@才看到是三王受了傷,幸好似乎不嚴重。她請求上藥,不僅是因為她的私心,也因為,妃嬪幫王爺上藥這件事,會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蘇妲拉沒明白她的苦心,很想依著自己的小執念,“不用了,漪瀾,你去吩咐廚房做點玉酥膏吧?!毙⌒∮袼指?,重重幾多情。她小心看向拓跋言,卻發現他根本沒有什么不正常的神色。心底深處,于是又轟塌了一塊,揚起的記憶灰塵讓她眼睛微澀。 拓跋言已經大大方方纖塵不染的坐在了寬椅上,任她為自己上藥。 蘇妲拉沾著藥膏的手指有些抖。他的手指,還是那樣修長白皙,指骨微凸,美好如玉,依舊是有些清涼的體溫呢。蘇妲拉默默的想著,溫柔的將藥涂抹上去,日光為她花砌般的側臉踱了一層柔和的光芒。 拓跋言的古井無波的眼中,倏忽閃過一絲漣漪。 “王上駕到?!毙↓R子尖細的聲音頓時在外門響了起來。 突然的,就想去看看她?;蛟S是因為天氣晴好,或許是因為好奇那只白虎,或許是因為,發現自己可能把她錯想得太壞…… 然而,才一進門,那樣一副旖旎的畫面便硬生生撞進了自己的眼簾中。 “三王回來了?”拓跋碩淡淡道,深邃狹長的眼中一片墨玉般的漆黑。屬于王者的光華在他淺黃云紋龍袍上靜靜優雅流淌,夾雜著淡淡的疏離。 “皇兄?!蓖匕涎哉玖似饋?,露出天人般的微笑,并無拘謹或不自然。 蘇妲拉壓下心中小小的慌亂,微微低了低頭,“臣妾參見王上?!?/br> “呵?!陛p輕的一聲冷笑,卻是恰到好處的落進她的耳朵里。他徑直在廳正中心坐了下來。氣氛安靜得詭異。 “臣不打擾皇兄,改日再進王宮面圣詳談政事,告辭?!闭f罷,拓跋言飄然而去。明明是不合理數的舉動,卻被他演繹得翩翩高雅,教人挑不出一絲不妥。 “娘娘,你是不是回來了?怎的也不知會我一聲???”秀蓮恰好帶著白雪從門外走進來。話音未落便碰見那抹白衣勝雪。 “三王……”秀蓮低低垂了頭,有些無措。 拓跋言如玉般的面容劃過眾生平等的微笑,不帶停頓的悠然走了出去,只留下幽幽的暗香。 “原來媚妃帶著白雪去了御花園?”拓跋碩漠然道。便是在那里碰見三王的吧。 王上也來了!秀蓮心中一震,難怪剛剛進門時覺得有些凝重。 “王上今日怎么有興致過來?”眼角看著那道白影轉至門外終于不見,蘇妲拉斂眉,換作與平常無二的微笑,有些距離感的微笑。對于心中有隔膜的人,她便是這樣的微笑,除了那些她看了一眼就覺得喜歡的人。 然而她的眸子依舊純澈,黑白分明,水汪如初生的嬰兒。十年的修行,雖然沒能抹平心尖尖上那一抹小小的褶皺,但是,還是成功的將幼年流浪所帶來的迷惘陰霾盡數散去,給了她這樣的一雙眼睛??梢匝陲棻瘋?、難過、惆悵的眼睛。 “這皇王宮里,有何處是孤不能去的,嗯?”拓跋碩驀的靠近她,親昵如情人般咬著耳朵,曖昧的氣息放肆在她脖頸間游走。他滿意的看著她如瓷的肌膚上突起的小疙瘩。嘖嘖,對肌膚很敏感呢。 蘇妲拉縮了縮脖子,不解撞進去的,卻是他深不見底的墨玉眸子,以及唇邊的一絲捉弄。他剛剛,不是生氣了么? “秀蓮,吩咐廚房準備酒菜,孤今晚要留宿清和閣?!笨匆娝鄣椎恼痼@,拓跋碩更加覺得自己這個決定沒錯。剛剛,自己是有些失態了吧,看來做涼薄冷漠的人,也不容易呢。那么,就扳回一局,做像父皇那樣的,喜歡傷女人心的壞人罷。 他生氣時,那股屬于王者的霸氣就會流露出來,雖然強勢得讓她有些反感,不過,也好,總好過他日日頂著那張冷漠沒有感情的面具。說到冷漠,蘇妲拉突然想起御花園里那個懶漠的鄴王,那個人,卻是能將寂寞刻進別人的骨子里呢,他自己卻依然懶懶的假寐著,是因為他早已寂寥得連寂寞都不在意了吧。 今日,自己似想得太多。因為這些事根本就是她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她無意去想的,可是現在,她卻都想起來了,想得很亂。心亂了吧?!?,他剛剛說,今晚要留宿? “娘娘,玉酥膏做好了!”漪瀾端著一疊晶瑩潤澤的玉酥膏輕快走了出來,見得廳中的三王突然變成了王上,一時有些錯愕。 玉酥膏……拓跋碩看了過去。若是沒記錯的話,這是三哥最喜歡的糕點吧。 “以后,清和閣的糕點,不許再做玉酥膏?!钡粝逻@道命令,不顧眾人的不解,他已經向還杵在外門的白雪走過去了。 蘇妲拉看著他又透出冷漠之意的背影,揮袖讓漪瀾把玉酥膏端了下去。本來,玉酥膏也只是,為了那一個人準備的。 “白雪啊,你把孤的愛妃咬傷了,孤該怎么懲罰你好呢?”無比柔和的語氣。 拓跋碩俯視著只及他膝蓋的白虎,然而冷意卻透過纖長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一寸隱晦的陰霾,白虎不自覺后退了一步。 “王上,你已答應臣妾不再傷害它了?!碧K妲拉走上前來,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媚妃真是菩薩心腸,你看,它給你的傷疤還沒好呢,如此大愛,果然跟三王志同道合?!蓖匕洗T捉起蘇妲拉被咬傷的右手,輕輕撫摸著那個粉紅色的傷疤。 蘇妲拉驀的一顫,暗暗想抽回自己的手,怎料男子的力道實在太大,自己發出去的力氣竟像是泥牛入海一般無聲無息。 “既然媚妃如此有精力,孤看這晚膳我們也不必吃了,直接喝酒吧?!蹦凶有θ舸荷?,然而眼里卻沒有一絲溫度。 蘇妲拉仍被他牽著,卻已經不再看他,她無暇去揣測他那些模棱兩可深不可測的心意。過去的記憶潮水仿佛醇厚后勁卻猛烈的清酒,攪得她頭暈目眩,措手不及。 拓跋碩看著身后一言不發的女子,嘴角的笑意更濃,更邪魅?!暗碌?,你去把孤的江南女兒紅拿過來,孤今晚要和媚妃不醉不休?!?/br> “王上,您明日還要早朝……”德德還沒說完,立時感覺一道冷光掃過自己?!啊胚@就去?!?/br> “媚妃一定沒喝過酒吧,那女兒紅,可是孤親自埋在御花園的呢。今晚,媚妃可要好好陪孤喝一杯?!蓖匕洗T媚長的眼里似含了一汪深潭。 “王上今日如此好興致,臣妾定不會讓王上失望?!焙染剖菃?,喝就是了。她今日也想想醉醉呢。 稍許片刻,酒便被拿了過來,拓跋碩將身邊的婢女太監都遣了下去。 酉末,月隱至云后,天空中開始下起了綿綿小雨,淅淅瀝瀝,將還帶著早春未退的料峭寒意染深了幾許。雨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順著脈絡又跌至泥土里,正值谷雨的雨水,似乎可以感受到植物們努力拔節向上的張力。 窗外,煙雨朦朧氳著夜色早已看不真切,窗內,紅燭滾淚,梅花煮酒,香氣四溢。交疊依傍的燭影幽幽印上紗簾,增添了些許輕漫的姿態,像是某種欲明又晦的曖昧。 “媚妃的酒量倒是比孤想象中要好呢?!蓖匕洗T輕抿下一口酒,看著眼前一口一杯的妃子,眼中的邪魅更盛。 “王上的酒量亦不錯?!碧K妲拉靜靜道,然而語氣中已有了醉意,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美目,也似氤氳了一層水汽。 “長夜漫漫,如此飲法甚是無趣。不如,我們來比誰的酒量好?”拓跋碩眼中精光一閃。 “哦?卻不知是何比法?” “我們就比一口氣喝完一碗酒,誰會先醉,如何?”拓跋碩說話間已經將兩個比金杯大兩倍的金碗倒滿了酒,燭光倒映其中,波光粼粼。 他知道她會答應,也知道她為什么會答應?!徊贿^是見了一面而已,就跟那些王宮女一樣了嗎?三哥,你的魅力還真大啊??粗矍坝行┦Щ曷淦堑纳倥?,他眼神冰冷,然而嘴邊的笑意卻越發邪魅。 蘇妲拉以她出家之身,加上她清澈無垢的眸子,總會讓人覺得她心思明凈,不可能有塵世雜念。然而,拓跋碩從小在爾虞我詐的后王宮長大,早就鍛煉了一雙觀察細致入微的眼睛,是故敏銳的捕捉到了她漆黑的眸子后淡淡的惘然情緒。但是,除了觀察朝堂大臣之外,他也并不定總是會準確分辨那些小情緒的,畢竟,看到的東西,也要通過自己主觀臆想后才能在心中得出結論。眼前便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