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陸開搶了步去開門,門只開了里面這扇,防盜門外是隔壁住著的劉奶奶,已有些佝僂的身板硬實地杵著根拐杖,就是這根拐杖給予防盜門痛擊。 陸開再次站直被劉奶奶無言地審問,他的后頸有點發麻。 葉蔓蔓見陸開愣在門前,瞧不懂他那是什么反應,過去見到劉奶奶忙開了門攙著進來。 劉奶奶提鼻子一聞,不善的目光在陸開臉上停留片刻,換到葉蔓蔓臉上又是另副面孔。 “你們這是煮什么呢?屋里這么大油味?!?/br> 這還是陸開第一次聽見劉奶奶說話,中氣十足,跟她的眼神一樣! “吵著您了吧?”葉蔓蔓臉有點紅。 劉奶奶熟門熟路就往廚房走,在門前拿眼一掃就又轉了回來,差點跟后面的陸開撞上。 于是陸開又被狠狠地瞪了。 “屋子就這么大點,走這么急干什么!”劉奶奶用拐杖扒拉他腿,像個礙事的巨物給他扒拉到一邊站著。 “站著干什么,開窗戶去!”拐杖一揮指向窗戶。 陸開,“……誒,好?!?/br> 葉蔓蔓就看著陸開跟只機械狗似的,耷拉著耳朵被劉奶奶遙控來遙控去,剛才那點恐懼也淡了。 臉上還帶出點笑來。 很敏銳地被劉奶奶捕捉到,她馬上繃起臉來,挺直腰板站得像個迎賓。 劉奶奶無聲嘆口氣,雙手杵拐歇了下,“閨女呀,那口鍋歲數比妳還大呢,妳從哪翻出來的?” 葉蔓蔓覺得自己腳指頭都紅了。 “就……床底下,”她試圖辯解,“我知道怎么用?!?/br> 打小見她姥姥用得多了,不也好好的,而且她聽聞這種老式鍋危險還特地提前上網查了下,確保自己每一步都做到了位,蓋子擰緊,密封帶也是好的,透氣閥也放上了。 真奇了怪了。 劉奶奶翻了個白眼,又運了運氣,“這一看就是透氣閥堵了?!?/br> “???那還怎么透氣呀?”葉蔓蔓一開口就發覺不對。 劉奶奶眼色發沉。 她求救地看了陸開一眼,陸開在窗戶邊上老實站著正努力抹殺自己的存在感。 “東西再好用,年頭到了也該退休了!”劉奶奶氣得跺了下地板,發出木與木敲擊的聲響,“多危險??!你們兩個小孩亂搞!” 不是的奶奶,“亂搞”可不是這么用的! 陸開可著實嚇一激靈。 在劉奶奶看來,他們這就是十足的在亂搞了。 她沒質問他們為什么沒去上學,一個男生一個女生憋在家搞爆破是圖什么,就只是一通劈頭蓋臉數落葉蔓蔓不會做飯還要用高壓鍋的行為。 陸開在邊上看著,就感嘆起葉蔓蔓周圍的人氣場都挺奇的,她這個人好像就有種這樣的魔力,讓旁人放心,又讓人放不下心。 葉蔓蔓垂首聽訓大氣不敢出。 陸開卻能看出,當下她的心里是快樂的。 他的心頭一陣酸。 他不禁想到,葉蔓蔓的姥姥姥爺去世早,爺爺奶奶不在身邊,爹是那樣的爹,媽也不常見面。她竟然平安地長大,心思依舊清澄如初。 這樣的人,又怎么叫人不喜歡呢?就像劉奶奶那流于表面的兇巴巴和隱于內心的關懷,是因為知道她能感受到那樣的關懷,也有些缺那樣的關懷。 陸開狗腿地給劉奶奶遞了杯溫水。 劉奶奶拿過杯子沒喝,仰頭睨著他,那眼神像是把他踩在腳下。 陸開正色,誠心迎接檢閱,一點不敢嬉皮笑臉。 “你會收拾嗎?”劉奶奶終于稀得正經跟他說話。 陸開一愣,“不會?!?/br> 劉奶奶露出一種“還算你誠實”的表情,拉他到廚房指點江山,告訴打小連狗都不讓摸的陸少爺擦地上灑的湯汁必須用熱水,要用強力的清潔劑,濕擦一遍干擦一遍,擦完摸摸要還有殘余接著濕擦,不然油浸到磚縫里凝固更麻煩。 陸開恨不得開個錄音,記下劉奶奶說得每個細節。 劉奶奶說得并不復雜,可他聽得云里霧里,轉頭茫然問葉蔓蔓,“家里有強力的清潔劑嗎?” 葉蔓蔓也跟著努力想,“潔廁……” “祛重油那種強力!”劉奶奶哎呀一聲拉過陸開,“跟我上家拿!” 陸開就被劉奶奶牽走了。 過了會又抱著兩個瓶子和一個保鮮盒回來。 保鮮盒里是劉奶奶昨天烙的rou餅,陸開晃了晃那盒子,苦笑,“劉奶奶讓加熱前先確定微波爐里沒有金屬的東西?!?/br> 葉蔓蔓:“……”這種她還是知道的。 兩人守著一屋子排骨香吃了rou餅,然后就要開始干活了。 陸開找到一個不銹鋼盆,去廁所接了熱水,出來正看到葉蔓蔓卷了袖子,舉槍一樣按著清潔劑噴頭,琢磨著先瞄準哪。 他過去長腿勾過把圓凳把盆放上,從她手里接過清潔劑,“我來?!?/br> 他也同樣卷了袖子,一副準備大干一場的架勢。 “那我呢?” “去給我看卷子啊?!标戦_說得理所當然。 葉蔓蔓抿了抿嘴角,少見地沒敢直視他,低低地垂下了眼,“我弄的,我來?!?/br> 她的睫毛翹翹的,只是因為顏色淺不仔細瞧不真,每次往下一搭就像層朦朦朧朧的描邊,好看的不得了。 陸開歪了歪頭,“那還不是因為看我學習那么辛苦給我補補?” 葉蔓蔓抬頭,正對上他有點可愛的表情,和那雙笑意nongnong的漆黑眸子。 她突然有點不好意思,紅了耳根。 “反正不也沒成嗎?!彼÷曕止?。 陸開稍彎腰湊近她,細看那排忽閃的小扇子,“妳知道在劉奶奶家時她跟我說什么嗎?”他學著劉奶奶那中氣十足的語調,“你怎么能讓她做飯?她那雙手是要搞科研的!” 劉奶奶那個表情太真實了,葉蔓蔓沒忍住笑了出來。 “你看,我已經錯得離譜,妳可別再給我招罵了?!?/br> 葉蔓蔓給他找了雙深綠橡膠手套,堅持地給他手掌到小臂套得嚴嚴實實,這才允許他運用那“強效”武器。 陸開想妳自己拿著用時怎么就不記著戴手套? 陸少爺開始和油漬做斗爭,葉蔓蔓負責給他找工具收拾那些碎得亂七八糟的東西,兩人里外忙活了快三個小時。 其實本來沒那么多事,但兩個缺乏經驗的人越做事越多,家里還什么都沒有,葉蔓蔓出去樓下小超市進購了各款抹布廚房紙,讓不放心出來監工的劉奶奶看到又說她浪費。 廚房好容易不粘腳了,那搖搖欲墜的油煙機又很嚇人,他們找了圓凳,上面蓋各種盒子書籍之類架在灶臺上頂住那油煙機。 一通下來可比運動會累多了。 家里一共四把椅子,兩把頂了油煙機,他們正好還能有個座。 兩人就坐在椅子上看那個狼狽的對方。 就算是再小心,身上還是擦上了些油漬,還有被撞碎的醬油漬,更別提那吹都吹不散的類似于在火鍋店住了七天的味道,好像連汗都被油糊在毛孔里出入不得。 陸少爺何曾如此狼狽,雖然他不是那種鋪張浪費的人,可吃穿上也沒委屈過自己,是沾上血的衣服隨手扔垃圾桶的人。 他這身衣服可比蹭上那點血臟多了。 “去洗澡吧?!痹捑瓦@么順口而出。 陸開正在喝水,他實在不該在葉蔓蔓說話時喝水。 他多么艱難地才把那口水咽下去,然后干巴巴地瞧她,“???” 葉蔓蔓不得不懷疑他是不是累傻了,擰了下眉毛,“你這樣不難受嗎?家里別的沒有,就熱水多?!?/br> “那妳呢?”他本意是問她也出一身汗難不難受。 但聽上去就像是在邀請她一起洗澡…… 葉蔓蔓抿著嘴,眼睫很緩慢地扇動了兩下,在陸開看來那無異于核爆前短暫的平靜,最后的和平。 “妳先洗,”他忙補,“我歇會,再改改錯題,妳洗完了正好批改?!?/br> 他抓起那張可憐的試卷,令其催眠自己此時是張擋箭牌。 葉蔓蔓其實也真是難受得不行,她又拿了張卷子給他讓他打發時間,然后去洗澡了。 她足夠大方,可這房子就這么大點,小廳跟浴室也就隔了道老舊木門。 浴室不是干濕分離的,只用一掛浴簾隔開噴濺的水珠,水流傾斜而下再由地漏流出,像條生動的河,每一縷脈動都是聲聲入耳。 陸開能看進去題才有鬼了。 他正襟危坐,一杯一杯地灌涼水,又一想萬一水喝多了想上廁所怎么辦?他又想抽根煙,可剛才高壓鍋事件中那冉冉燃燒的灶火又讓他心有余悸。 他于是起來轉圈,可房廳太小,隨便就能轉到浴室門前,水流被什么阻隔,落地的聲音變得不那么清脆。 還能是什么? 陸開一閉眼,他覺得自己像條被主人冷落而無所事事的狗,心里又急又期待地扒著門搖尾巴,但等來的肯定是一頓胖揍。 他這條,迎春的喪犬啊…… 葉蔓蔓穿得規規整整擦著頭發出來,自從頭發短了她洗澡的時間跳崖縮減,她有些上癮這種爽利。 一出來就看到陸開趴桌上臉朝墻,像睡著了。 她走路本來就輕,又穿著拖鞋,一路過去陸開都沒察覺,于是以為他真睡著了。 結果看到陸開耳朵里的耳機。 葉蔓蔓也是習慣成自然了,有段時間天天跟他分享耳機,就見不得他兩只耳朵都滿著,像是搶了她的似的。 于是她神鬼莫測下探出了手,直接拿掉了他一只耳機放進了自己耳朵里。 陸開已經同時彈坐了起來,根本精神得很。許是今天受的驚嚇額已經滿了,除了那下動靜有點大,倒也沒再有什么反應,只瞧她的眼神有點直。 葉蔓蔓聽了會,將耳機放在了桌上,問:“這是什么?” “大悲咒?!?/br> “……”葉蔓蔓半天悠悠道,“我還以為你只對西教有研究?!?/br> 陸開撇了撇嘴,選擇鬧脾氣。 葉蔓蔓把一堆衣服塞進他懷里說,“我洗好了,你去吧?!?/br> 這話怎么聽就這么別扭?跟葉神的光明磊落對比,陸開更覺自己受佛禮熏陶還遠遠不夠。 他的注意力馬上被懷里的那疊衣服吸引了去,那還真是套男人的衣服。 他神色復雜,期待從她嘴里能聽到些使人慰藉的話,比如這是她爸的。等等,那是不是算遺物?好像也不怎么令人開心。 “這些是朱英杰的衣服,你穿應該也沒問題?!?/br> 得,還不如遺物。 “妳從妳家拿出他的衣服?” 他的古怪葉蔓蔓卻完全沒放在心上,“這是他奶奶家,有他的衣服怎么了?” 話是這么說,陸開將那衛衣抖開,是朱英杰現在的身量沒錯。 也就是說,這不是他以前留下的衣服。 一想到朱英杰很可能,極大概率地近兩年間在這洗過澡,陸開心就被狠擰了把,酸水呼呼地往外冒。 本來他完全可以拒絕這套衣服,也可以找千八百個理由回家處理自己。但現在的情況卻不同了,因為朱英杰在這做過這件事。 陸開沉著臉進了浴室。 葉蔓蔓擦著頭發,瞟到桌上的白耳機,心說這大悲咒效果不行。 站在噴頭下的陸開就已經后悔,都說沖動是魔鬼,這魔鬼最近沒少坑他。 肯定是因為他吐槽來這跟上學一樣被路過的神靈聽到,于是故意考驗他,折磨他,用實際告訴他有多不一樣。 浴室里滿是葉蔓蔓身上的味道。 就連未散的熱氣都像是由她身上蔓延而至的余物,環得他密不透風。 陸開在噴頭下傻站了半天對墻面壁,考慮要不要站個十五分鐘洗個假澡。 “沒熱水了嗎?” 葉蔓蔓在外面疑惑,顯然是因為半天沒聽到水聲。 他慌忙開水,已經被她調節好的水檔溫度正好。 是和她同樣的水。 陸開悲哀地意識到,同樣是聽著水聲,為什么人跟人的境界就能差這么多? 他泄氣地閉上眼讓自己不要再瞎想,可黑暗中出現的永遠是葉蔓蔓那張白到透亮的臉,因為剛剛出浴那臉上有抹潮濕的紅,像雪糕上點綴的草莓糖霜。還帶著洗發水味道的水珠滴在那雪糕上,雪糕于是悄悄地融化掉一點點,和糖霜融了色,揉成了淺淺的粉。 棕色短發的主人酷酷地甩了甩頭,甩掉那些其實很可愛的水珠,可還是有那么幾滴特別頑皮,順著她的頸線掉進鎖骨處清晰的凹陷,又在同樣粉紅的領口處消失不見。 陸開猛地睜眼,如夢中驚醒,同時手按把手用力擰動,溫熱的水成了刺骨的激流,將那些曖昧蒸騰的霧氣驅散。 他著實的心驚,知道自己不正常也不是一天兩天,可這也太…… 自我反省了一番,沒出息地拿過洗發水,記下了牌子。 陸開洗了個身心俱疲的澡,他出來前不忘再將水調熱放了會,以免葉蔓蔓懷疑。 他最近越來越怕在她面前漏出馬腳。 怕她害怕。 兩人商量著明天去趟電器城看油煙機,陸開邊跟她研究什么牌子的好邊從網上下單了一臺電壓力鍋,這種東西去電器城人可不管送,不如在網上買。 葉蔓蔓贊同地點頭,然后又笑了起來。 陸開古怪,他本就心虛著,對她的反應就更加在意。 見她越笑越開心,還莫名其妙地念叨了句,“電壓力鍋?!?/br> 葉神的笑點可是越來越脫俗了。 隔了會,陸開也琢磨了過來。他也笑了,他不是那種把臟話掛在嘴邊的人,可這會也是情緒使然,他連連搖頭,“cao,我送妳的第一件東西竟然是個鍋?!?/br> 兩人都憋了會,還是覺得好笑。誰也沒給誰面子,都放肆地笑了開來。 隔著薄薄的墻壁,劉奶奶望天。 唉,多聰明一閨女,說瘋就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