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那沈夫子再道聲打攪了,而后方邁進了這方小院,同時也解釋此番來意:“此番前來是想了解番逢春的情況。不知嬸子,是逢春何人?” “我是逢春的娘?!?/br> 他詫異的抬過眼去,后立馬覺得不妥就忙收回了眼。若她真是逢春的娘,想必歲數應不是他想象的那般大,他若朝她細看實為不妥。 林苑招呼他坐,又忙著給他沏茶。 “嬸子……木大嫂還是莫要忙碌了?!?/br> “不忙,只是家里只有粗茶,怠慢了貴客?!绷衷沸π?,沏完茶后又切了盤水果,這方來到桌前,坐在那夫子對面,“不知夫子今日前來,可是逢春在學堂出了什么狀況?” 沈夫子沉吟片刻,就道:“那某就冒昧直言了。今日我無意間聽逢春說,他日后志向是做一夫子,教授畢生學問。所謂人各有志,逢春將來欲做個桃李滿天下的夫子,本也無可厚非,可……逢春竟只欲止于秀才?!?/br> “逢春天資聰慧,小小年紀胸中頗有丘壑,作為他的夫子,我實不敢信這是他的志向,更不忍見璞玉蒙塵。所以此番前來就想來了解一番,可是家中有何困難?”他說著,又鄭重道:“雖說逢春入我門下不過半年光景,可我視逢春如半子,若木大嫂愿意,日后逢春學習所用一切費用,我愿意一力承當?!?/br> 沈夫子說的真誠,可林苑心下卻不知什么滋味。 沈夫子是個盡職職責的好老師,若不是逢春是那般要命的身份,她定是要逢春跟著這位沈夫子好好做學問,走他給指路的光明前程,日后金榜題名,成為他最得意的學生。 可是,逢春不能啊。 “竟不知逢春竟是這般想的?大概是年歲小,有些岔路的想法?!绷衷穳合滦牡浊榫w,面上恰到好處的流露訝異,而后保證道:“等逢春回來我們定會好生勸導他,不讓他再胡思亂想,沈夫子放心便是?!?/br> 沈夫子松了口氣,微微一笑:“這就是了。逢春聰慧絕倫,以他的才智及勤奮,日后金鑾殿上,被圣上欽點頭三甲,絕不在話下?!?/br> 林苑含笑應是。 等終于結束了此番談話,沈夫子要起身離開時,林苑就忙抱來兩小壇梨子酒放在竹籃子,應塞給他讓他帶上。 “不是什么貴重物件,是自己釀的梨子酒,里頭加了些烏梅甘草等物,生津止渴的效果極好。您平日教導逢春實在辛苦了,區區微薄心意,望您千萬莫要嫌棄?!?/br> 沈夫子不得不提了這兩壇酒。 離開的時候恰見了分完野菜回來的春杏,兩人簡單介紹后相互行過一禮。 等沈夫子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巷口,春杏若有所思了會,大概是也想不明白此人是面善在哪處,索性搖搖頭拋開思緒不想了。 “那沈夫子如何突然來了?”春杏闔上了屋門,手腳利落的找了木盆將簍子里剩下的野菜倒出來。 “家訪來了?!?/br> “家訪?” 林苑嘆氣。 看來不得不早些做準備,回蜀地去了。 沈夫子太過盡責,于他們而言,真不是什么幸事。 毓章宮。 田喜發現近半年來,小殿下有些郁郁寡歡,表現為不愛鬧騰了,也不愛說話了,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坐殿外的高臺階上,呆怔怔的望向北邊乾清宮的方向。 這些行為在田喜理解起來,那就是想圣上了。 小殿下旁的愿望,田喜尚可以使使勁努力幫忙達成,可這點,他真的是無能為力。 他只能給御膳房施壓,令他們多做些小殿下喜歡吃的東西,再就讓宮里的奴才奴婢們絞盡腦汁的弄來些小孩子喜歡玩的玩具,來逗小殿下開心。畢竟小孩子喜歡的,要么是吃的要么是玩的,大概就是這些。 此刻晉堯沒有絲毫想理會臺階上擺放的那圈新玩具的意思,他依舊望著乾清宮的方向出神,腦中禁不住的在想,此刻他父皇在做什么呢? 大概又在勵精圖治的處理國務吧。 畢竟,他怎敢讓自己閑賦下來,不停歇的做事才能阻止他胡思亂想。 建元二年,這個時候的父皇還是正常的,可又能正常多久呢? 建元五年很快就要到了。 “小殿下瞧瞧,這是你大舅父特意差遣人從宮外給你送的陶響球,您瞧瞧多好玩?!碧锵策呎f著邊搖動那陶響球,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晉堯眼睛望著那陶響球,瞳孔劇烈一縮,他大舅父被挖眼而死的慘狀再一次的浮現在他眼前。 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眼皮顫著迅速壓了下來。 林家人的凄慘命運,大概是從建元五年,他父皇殺他大舅父開始的。 他并不知建元五年那日的乾清宮究竟發生了何事,只是許多年后聽到田大伴偷偷跟他講,那天的圣上滿臉麻木的持著劍,劍尖上尚在滴著血,地上渾身是血躺著的便是那死的不能再死的林昌盛,長平侯府的世子,他的大舅父。 當日聽到動靜趕來護駕的侍衛見了殿內血腥的一幕,誰也沒敢動,連氣都不敢大喘。不知過了多久,好似是許久許久,久的那些侍衛都覺得雙腿麻痹,方見到圣上又似反應過來般猛地踉蹌后退一大步,而后驚懼的望向手里的劍,似不敢置信。 田大伴說,之后圣上竟跪在尸身旁捶地大哭,是從來也沒有過的崩潰模樣。那日見到這一幕的人都在暗傳說圣上瘋了,可第二日圣上卻依舊平靜的上早朝,有條不紊的發布各條指令。 時至今日,晉堯猶能記得他大舅父那凄慘的死狀。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見到那般血腥的一幕,還是他那常進宮給他捎帶玩具的親舅父。那一幕直接沖進了他的眼里心底,攫住了他顫栗的靈魂,讓他近乎一生都活在難言的恐懼中。 晉堯顫巍巍的伸手摸了摸自個的眼,而后略有驚怕的往乾清宮的方向望了望。 建元五年就快要到了。 他父皇就快要發瘋了。 命運的軌跡依舊會這般前行著,誰能阻止的了呢? 等他的屠刀快要將與她有關的人,都將斬殺殆盡時,時間也就快到了建元九年。 多可笑啊,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時候的父皇該是何等的惶恐,驚懼,患得患失,夜夜不得安眠。 田喜感到小殿下用力吸了下鼻子,似要委屈的哭了,正要撫背安哄著,突然見小殿下突然朝他轉過臉來,小手緊緊拉過他的手,難受的喊了聲大伴。 田喜正感動著呢,突然聽到小殿下對他說:“田大伴,你收拾東西,出宮去吧,日后不用在我跟前伺候了?!?/br> 建元九年過后,就要到建元十四年了。 晉堯心中抽痛,即便是老天爺罰他再次輪回,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田大伴再次落到那般下場。 “田大伴,我會想念你的?!?/br> 田喜面上一副傻了似的神情,好半會方悲愴的撲到晉堯跟前:“小殿下,奴才做錯了什么?您可不能趕奴才走啊——” 第92章 八月桂花香 八月桂花飄香的時候, 林苑他們收拾好了家當,準備離開金陵啟程去蜀地。 鄰里間多有不舍,紛紛給她送來了蔬菜瓜果或雞蛋臘rou甚至還有布匹等, 不管她的推辭, 堅決塞滿了她的行李包袱。 “所謂窮家富路,你們此行這么遠, 千萬要多帶些吃的用的。咱們平頭百姓也沒什么能拿的出手的東西, 統共就湊了這些,你們別嫌棄就好?!?/br> 李嬸這般說了,林苑也不好再推辭,拉著逢春他們一道給眾人拜謝。 李嬸擺手:“當不得什么的。反倒是咱們鄰里間,受你的恩惠諸多?!?/br> 因著林苑在醫館幫工, 所以平日里周圍鄰居若有個小來小去的毛病都喜歡來找她問問, 大抵在他們看來,能在醫館里幫工的, 肯定也是知曉醫術的。 林苑診脈的能力次些, 較為拿手的是配藥,所以開始時她本不欲給人看診。拗不過鄰里間的情面,她方出手給看看, 不過大的病癥她不會看, 會好言相勸他們盡早去看正經大夫,倒是那些小來小去的病, 她能十分確認的,方會給他們開抓藥的方子。 小來小去的病容易藥到病除,這一來二去的,周圍人有個頭痛腦熱的,都喜歡來找她看看。 “木娘子, 你們還會再回來嗎?” 送行的人當中,一個年輕些的娘子不舍的問道。 她當初產后生了乳癰,嚴重到潰爛,要不是這木娘子出手將她拉回了鬼門關,這會只怕她墳頭草都長了老高。 林苑看向說話那小婦人,當即認出是她診治過的一個病人。 猶記得當日看到那觸目驚心的潰爛時,她震驚的問這家人,病成這般程度了,為何不早些去看大夫。得到的卻是這小婦人的婆母難以置信的回答,大夫畢竟是男子,婦人隱疾,怎能去看,豈不是要污了她清白? 這話入耳的一瞬間,她好長時間沒有說出話來。 以前大的病癥她是不接的,可眼前這病人的情況,她若不給治,那這病人就只能痛苦等死了。 她沒再猶豫,再仔細看過那潰爛處后,思索了一番,就取《必效方》的應對藥方,讓這小婦人的家人去抓藥,微火煎成膏,去滓給她敷。 待這小婦人病好了,來找她看病的婦人就漸漸多了,甚至附近的一些穩婆在接生前也會特意請她過去,以防遇上突發狀況她這邊能幫上忙。為此她還特意制了些止血的藥,以備不時之需。 回過神來,林苑望向那小婦人,笑了笑道:“這也說不準,一切待逢春考完功名再說,指不定三五年后,還會再回來?!?/br> 眾人笑道:“說不準那會,木小相公就是小秀才了?!?/br> 逢春朝眾人拱手施禮:“那就承叔叔嫂嫂們的吉言了?!?/br> 帶著眾人依依不舍的目光,林苑一行人背著行囊離開了巷口,坐著雇來的牛車來到了渡口。 岸邊站著趕來送行的沈夫子。 逢春趕忙上前見禮,沈夫子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學問不要落下,為師會定期與你恩師聯系,查問你功課。至于童試,為師不建議你過早嘗試,不是擔心是過不了,卻是擔憂你少年成名,會對磨煉你心性不利。戒躁戒躁,穩步前行,晚兩年后你再下場童試,一舉考取秀才功名奪得名次。之后便來金陵,為師推薦你去國子監進學?!?/br> 逢春用力的點頭,感動與愧疚浮現在他濕潤的眸里,他難受的垂下腦袋,不敢看他的夫子。 此去蜀地,他們去的也不是之前落腳之地了,所以他也不會再入先前的恩師門下,大概會入蜀都一所不大不小的學堂,跟著新夫子做學問。等考了秀才功名,他就會或留在學堂做個夫子,或自己帶幾個學生教授學問,此生便是這般安排的。 可如此安排打算,他又怎敢對那一心為他的夫子吐露半字? 帆起了,船只離岸邊越來越遠,岸邊的煢煢而立的人也隨之而遠,直至再也看不見。 “娘,夫子畢生所求,就是能教導出品德高潔、才學出眾的門生,未來如那大家張載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比缃?,已長到林苑肩頭高的逢春垂了頭,聲音充滿了失落:“逢春辜負了夫子的期待?!?/br> 林苑扶正他被江風吹歪的儒冠,溫聲道:“你此言差矣。立心在于識仁求仁,好仁惡不仁,立命在于教,自修其身可闡揚承繼先儒之道,至于萬世太平非個人力量能及,你只需未來做好你夫子的教化之責,你的學生帶著你的理念及政治思想教化萬民,焉能不算大義?所以逢春,并非是不走那持芴進金鑾殿那條路,你就是辜負你夫子期待。只要你此生學習不斷,理想不斷,終有一天,你也能成為沈夫子口中張載那般的大家,成為你夫子的驕傲?!?/br> 他娘親的話溫和卻極有力量,吹走了蒙在他心底的那些塵埃。逢春心中漸漸敞亮起來,抬了頭望向一望無際的江面,一改之前的不安與頹廢,整個人又有了少年的意氣。 “娘說的是,兒子就算只做秀才,此生也會繼續讀書講學,繼絕學,揚道統,建明義理,為民立道,不負此生所學?!?/br> 初秋時節,樹木尚且葳蕤,橫斜的枝椏上不斷傳來些鳥唱蟲鳴,伴著午后的長風,徐徐響在紅墻黃瓦的宮殿上空。 毓章宮里,那六尺寬懸掛著明黃寶羅帳的寢床上,晉堯睡的并不安穩,呼吸略急,額頭冒汗,身子隱約在發抖。 候在寢床前時刻守著他的田喜見狀,正驚的要湊近查看,卻見床上的人突然劇烈抖了下,而后似從噩夢中驚醒般睜開了眼,大口大口喘著氣。 “小殿下可是夢魘著了?” 田喜心疼的過去給他擦汗,扶著坐起給他拍背緩會,又急忙令人端來安神湯,舀了一勺吹涼了給他喝,“小殿下不怕不怕,您是皇子龍孫,別說人了,就是妖魔鬼怪都近不了您身呢。誰也傷不了您,您可什么都用不著怕?!?/br> 晉堯機械似的喝著湯,眼神木木的,整個人尚未從剛才的夢境里緩過來。 剛他又做夢了,又夢見了那座窮工極麗極盡奢華的宮殿。夢里,他就立在那擺滿了奇花異草的宮殿里,強自鎮定的面對著她投來的目光。 她就這般靜靜的看著他,看了他很久,眸光中似交錯了諸多情緒,又似一望無際的空洞虛無。 他被她看的手足無措,背冒冷汗,隨即巨大的恐慌襲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