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長平侯府的馬車低調的停在路口,而后林昌盛下了車,臉色晦暗的步入那充斥著靡靡之音的教坊司中。 雖是低頭快走,可教坊司來往的都是權貴皇戚,他長平侯府的世子又不是無名小卒,哪個又輕易忽略他去? 幾乎林昌盛剛一踏入教坊里,就有那權貴子弟將他認出,更不乏那同朝為官的同僚,戲謔看他坐等好戲。 有那不愿得罪的就相互擠眉弄眼的諧謔,有那仗著父輩有從龍之功的新貴,不懼得罪人的,就嬉笑著上前擠兌兩句,看那長平侯世子咬牙切齒的模樣,覺得格外暢快。 鴇母熱情的讓人將他給迎到了貴錦院。 林昌盛死握著拳,在那些權貴或異樣或看戲或嬉笑的神色中,漲紫著臉上了閣樓。 林苑正蒼白著臉坐在繡床上發呆,突聞她香閣的門從外頭打開,心臟猛地一跳,慌亂朝房門的方向看去。 待見來人是她大哥,她在吃驚之余也不免松懈了緊繃的兩肩,高高提起的心這方回落了下來。 今晚那鴇母特意讓人壓著她沐浴梳洗,還頗為隆重的將她施粉描眉的打扮了番,直駭的她以為那鴇母受那晉滁授意,是欲逼她開始接客。 “大哥如何來了?!闭灰姷接H人,林苑驚喜中又難掩酸澀,忙下了地朝他走來。 林昌盛握著拳立在原地,看著那提裙款步走來的人,看她挽著慵妝髻,穿著輕羅紗,做樓里樂妓的輕浮打扮,他清俊的面龐一瞬間浮過愧,怒,恥等激烈復雜情緒。 他似乎是想掩飾這些,可在林苑看來,他的強忍無疑是失敗的,此刻他的面上因用力忍著情緒而顯得有些扭曲。 林苑奔過去的腳步一下子停住。 “三妹,自打你出事,府上竭盡全力為你奔走,不吝重金與人情。只是至今日,已徹底無能為力?!?/br> 香閣內的菱紗燈跳著暈黃的光,照著雙方的臉龐看起來有些不真切的恍惚。 林苑的手按上了桌沿。她隔著方桌看他,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柔:“我知道的大哥,府上已為我做過諸多,日后不必再為我奔走了?!?/br> 林昌盛今日來說的卻不單單是這個。 他移開了目光不與她對視,沉默了會,晦澀的問她:“你今后……有何打算?” 林苑何其聰慧,當即就從他這話里聽出旁的意味。 她身子一顫,而后僵直的看向他閃避的雙眸,發問:“大哥想要我有何打算?” 林昌盛握了拳別過臉去。好半會,放似從牙縫里擠出句話:“三妹,既到這番田地,還望莫要太過惜命……當以清譽為重?!?/br> 林苑面色一下子褪的干干凈凈。 “昔年妹夫被提拔為左都御史時,三妹你貴為朝廷命婦,逢年過節皆可入宮拜見皇后宮妃,是何等的端莊清貴……你再看看你如今?!绷植⒊林氐脑捓镫[含幾分規勸:“還是要保的清白,日后到泉下對那符家也算有個交代?!?/br> 空氣中有莫名的氣氛在流淌,有人面龐上那乍然親人的歡喜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有何不清白?” 林苑的陡然一聲質問令林昌盛驚愕住。 “永昌二十年發起戰爭致民不聊生的人可是我?” “抵御叛軍不力,致國破家亡的人可是我?” “牽連無辜婦孺,將人充進教坊司的人可是我?” “這道門外花天酒地要行侮辱事的人,又可是我?” 林苑手心按著桌面,強撐著自己消瘦而孱弱的身體,與她大哥直視,分毫不讓:“我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憑什么旁人害了我,卻硬是將不清白這三個沉重字眼讓我背負!” “我自問為人堂堂正正,雙手干干凈凈。我的清白不在旁人的嘴里,只在我的良心與良知上?!?/br> “大哥,我亦明白如今長平侯府的艱難處境,所以不愿拖累府上,望大哥回去稟明父親,至此之后……便與我斷絕父女關系,將林苑二字從族譜上除掉罷?!?/br> 林昌盛渾渾噩噩的離開了,腦中反復回蕩的是那雙清明眸光,含著隱隱灼光,讓人竟不敢直視。 這里的事,當夜就有人稟了太子府上。 晉滁一身常服坐在案前剪著燭心,聞言只動作略頓了下,而后就面色無異的令人退下。 田喜小心翼翼的將一小銀鐲子雙手遞上。 晉滁拿過來在掌心里翻了兩下,湊近燭光下仔細查看。 “奴才問過那珍寶閣的掌柜的,他說這鐲子確是出自他們閣里,是昔年……林家三奶奶訂做的?!碧锵惨娝麄兲訝斦[眼仔細瞧鐲內的一行小字,接下來說話的聲音就小了下來:“因為當時林家三奶奶要求在鐲子內側刻名字,還要求左手鐲子是從左往右刻,右手的是從右往左刻,那掌柜的覺得挺稀奇,因而對這對銀鐲就印象深刻?!?/br> 晉滁的目光盯在那名字上好長時間。 鐲子內側刻著的不是一個人的名字,而是三個。 “不是說一對?” “打撈上來的時候,就見著孩子右手腕上這只?!碧锵驳溃骸傲硗庖恢淮蟾攀浅寥牒琢肆T。要么,就是戰亂時候,弄丟了去?!?/br> 晉滁收了眼:“找個安生地,將人葬了罷?!?/br> 田喜應諾。 第二日,當教坊司里尋歡作樂的權貴子弟們,在冷不丁見著當朝皇太子踏進這方歡場時,全體當場息聲了片刻。 之后倒抽冷氣聲此起彼伏。 太子爺,竟出來嫖了! 第40章 交鋒 鴇母一路卑躬屈己的領著人上了樓, 內心猶不敢相信,當朝太子殿下竟真的貴步幸臨賤地。 在推開那雕花木門的時候,她雙手甚至都抑制不住的發顫, 濃艷的面容上盡是壓制不住的激動之色。 晉滁踏進香閣后, 雕花木門就從外頭輕輕闔上,兩隊親兵肅穆而立守在房門兩側, 嚴禁任何人朝此處靠近半步。 鴇母也忙識趣的走遠了些, 卻也不敢就此沒了影,只在那三樓的木梯上候著,只待那太子爺有何吩咐,她能第一時間迎上前去聽令。 房間里的麝香余香裊繞,旖旎醉人。 晉滁抬手撥開淙淙作響的珠簾, 跨步進了內間, 掀眸環顧一掃,便將眸光定在了那繡床上木然而坐的人身上。 繡羅襦, 慵妝髻, 冰肌瑩,花柳姿。側坐在半垂的輕羅軟帳中,姣好的面容不含一絲情緒, 半垂眸朝繡床里側盯著, 未曾朝他的方向瞥過半眼,冰冷的好似那木雕美人。 一別經年, 她好似還是印象中那模樣,卻又好似多了些旁的韻味。 他的眸光在那不同往昔青澀稚嫩時候的清麗眉眼,及那綽約腰身上流連些許,而后抬步走到離繡床不遠處的畫桌前撩袍坐下,兀自抬盞斟酒, 飲下。 靜謐的室里,一人側坐,一人飲酒,兩相無言。 不似故人,更似陌路。 待半壺酒下肚,晉滁沉沉目光落向帳內之人,毫不留情的令道:“過來??蛇€在自持身份,忘了身為樂妓的本分?!?/br> 磁性的嗓音亦如多年前般低醇入耳,只是語音里少了昔年的柔軟與多情,唯剩態度冰冷的涼薄與淡漠。 林苑恨極了他,又如何肯理會他半分。 晉滁冷笑:“可還當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夫人?不過一妓爾,又有何身份可自持為重?!?/br> 林苑只恍似未聞,眸光動都未曾動過半瞬。 香閣里,四角平紗燈氤氳著迷離的光暈,映照著紅羅紗帳中的身影綽約醉人,宛若他曾經顛倒胡夢里的一幕??蓵x滁卻知道,那看似溫柔安靜側坐的人,面龐是冰的,眼神也是涼的,完全不似他醉夢里的柔軟婉約,多情似水,卻只??咕芘c嫌惡。 他闔下眸的瞬間,手里酒壺略重的擱上桌面。 自袖口掏出一物直接扔在地上。堅硬的質地碰上地面,發出玉石相擊的清脆聲響。 “過來?!?/br> 林苑本不欲理會,可那叩擊音色耳熟的令她心慌,忍不住的就側眸以余光掃了眼,下一刻就刷的下變了臉色。 那落于他腳邊銀亮的精致小鐲子,正是昔年她親自給瑞哥訂做的銀鐲。 晉滁如愿以償的見她煞時白了臉兒。 待見她細白的手指抓過那紅羅帳,驚慌失措的起身下地,蹣跚朝他的方向奔赴而來,他內心覺得痛快的同時,又似隱約有種難掩滋味夾雜在其中。 在她即將靠近拾取時,他拿鞭身抵住了她。 “怎么不再裝聾作啞了?!?/br> 林苑被迫趔趄的止了步??聪蛩捻庵?,痛恨又驚惶。 “鴇母沒教你如何取悅男人?”他執鞭抵她肩,稍一用力,就將她趔趄的推到了畫桌前:“去倒酒?!?/br> 林苑看了眼地上的銀鐲,強忍住心慌,從紅袖中伸出手來,手指緊抓過桌上的琉璃酒壺往空盞中倒去。 因倒的急,那酒汁就溢出杯盞外面些,洇濕了她的衣袖。 晉滁打她軟薄衣料下素白纖瘦的手腕上移開目光,轉向那酒汁滿滿的杯盞,無聲逼迫她飲下。 細白的手指在杯身上捏緊過一瞬。而后她抬起杯來,垂眸飲盡。 烈酒入喉,當即讓她悶聲嗆咳了數聲,單薄的身子宛若寒風中枯葉,瑟瑟發抖。 晉滁的眸光從她蒼白的臉龐上落下。而后掌心一松,鞭身就收了力道。 林苑當即慌張的搖晃著身子奔向那銀鐲,蹲身一把抓過撈在掌心,顫著手翻過焦灼查看內側小字。 三個名字從右至左排列,而非從左至右。 是右手鐲。 晉滁見她捧著銀鐲失魂落魄的癱坐于地,就沉眸移開了眼,轉而伸手撈過那酒壺,自斟自飲了起來。 林苑此刻只有劫后余生的慶幸。她的后背手心皆是濡濕的汗,沒人知道剛那一瞬間她是多么惶恐,唯恐見到的是名字排列是從左至右。 “猶記昔年夫人為了上符家的花轎,是何等的剛毅決絕。如今落得這般結果,可還滿意當初的抉擇?”晉滁把玩著酒盞,狹長的眸中不見外露情緒:“孤當多好的如意郎君,卻是也未曾給你盤算半條后路。不過爾爾?!?/br> 林苑眼前一瞬間又晃過城破當日的慘景。 符家二子殉國,符家女眷殉節,符家奴仆殉主。 一日之間,家破人亡,整個符家只有白綾飄蕩,鮮血遍地,哀聲連連,滿目瘡痍。 林苑紅了眼圈,顫手指著他,一字一句咬牙恨聲:“興不義之師,伐無罪之地,害黎民百姓流離失所、橫尸遍野無數!你們父子方是千古罪人!就算我昔年如何抉擇,此時此刻此地,也容不得你一罪人過來指摘!” 晉滁瞇眸盯她,波瀾不起的眸底隱約浮現戾色。 林苑握緊手里銀鐲,想起顛沛在外不知生死的瑞哥,想起因他而功虧一簣的逃亡計劃,不由悲憤交加,氣恨的揚手上前撲打他:“你還我兒來!” 晉滁沉著臉劈手奪過她手里銀鐲,執鞭將她往桌前一推,冷笑:“成王敗寇的道理,你沒道理不清楚。莫跟孤撒潑,倒酒?!?/br> 林苑遂抓過酒壺倒滿了杯酒,回頭直接潑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