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鄉雪輕輕按//揉眉心：“一個人遇害失蹤，幾日而已完整大方地出現在大眾和援軍的視野。此事不可能成立，其中蹊蹺必定有詐?！?/br>
    霍微反應過來方才蕭鄉雪回答“有詐”的意思，他正色道：“若是他遇害后一直沒有脫身，白日現身也是被幕后之人強迫的呢?！?/br>
    “幕后之人對所要得到的貴物迫切求成，同時小心翼翼。失蹤的人面對援軍萬一呼救，他的計劃即頃刻功虧一簣?！笔掄l雪不滿道：“再想?！?/br>
    霍微指間捻著碎草：“自策自演?！?/br>
    “此有兩類有跡可循，其一他遇害時裝作柔弱，在摸清敵方狀況后反擊，成功全身而退回歸大眾。其二，整個事件從始至終都是他自己布置的，假裝失蹤嫁禍于人，除掉礙事之人后，為所欲為?！?/br>
    總而言之要找到亞里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蕭鄉雪鼻息加重：“探明敵方才能拿到證據，證明誰才與我們站在一邊?！?/br>
    霍微察覺出蕭鄉雪的焦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清清嗓子好言勸道：“今日的線報快到了，第一次談判的成果到手，相信會有意外之喜給我們指一條明路?！?/br>
    蕭鄉雪起身拍拍身上土泥：“事出有因，謀事在人?！?/br>
    “事出有因?！被粑]跟著站起來，他摸著下巴重復道：“事出有因?！?/br>
    初陽余光從未離開過蕭鄉雪，她見蕭鄉雪起身，忙抱著兩只挖出來的新鮮兔子小跑過去，她欣喜地在蕭鄉雪身前幅度極小的蹦跳一下，又向霍微友好微笑。

    蕭鄉雪趕霍微回帳：“別磨蹭，起來?！?/br>
    霍微慢吞吞地起立，眼珠子就差鑲初陽身上了：“王爺，事出有因倒提醒我了，您哪來的靈感給初陽起這名?！?/br>
    初陽樂呵呵地看著蕭鄉雪。

    你就坑我吧。蕭鄉雪回她眼神，胡謅八扯道：“當日從帳里出來，正巧看到了剛升起來的太陽?！?/br>
    “那你是挺有福的，應該慶幸?！被粑⒁粫r忘了初陽聽不懂中原話，調侃蕭鄉雪道：“慶幸咱這位了無風情的王爺沒管你叫，剛剛?！?/br>
    初陽演技超群，咬著舌尖憋笑裝迷茫。

    蕭鄉雪按得手關節咔咔的響，無比想將霍微舌頭揪出來打結。三人氣氛溫和地走下山坡，初陽知道蕭鄉雪和霍微等人要商議事宜，便如昨日前日般主動揮手告別，準備去與他們相反的方向喂小雪。

    “王爺！”沒走幾步路，初陽背后傳來士兵鐵甲跪地的聲音，好奇心使她止住步子，只聽那士兵不避諱任何人，撕心裂肺道：“王城來的急報，沈赫大人遇刺，身亡！”

    蕭鄉雪聲穩氣顫，冷硬地能在人臉上劃出血痕：“你說什么?！?/br>
    初陽不由自主地轉身追尋蕭鄉雪的視線，他眸中篤定的分寸已然崩塌的。一片背叛晴天的雪花從天而降夾在她和蕭鄉雪中間，更甚落寞。

    第60章 無樂（5）   青榮

    蕭鄉雪的回憶戛然而止, 無底的夢魘于初陽提心在口，依依不舍的眼神間定格。

    肺腑震裂似的痛感敲擊著他腦顱，不許rou身尋死的激蕩神魂拼命往主人漆黑眼底塞動人心弦的人生光景。蕭鄉雪悄被喚醒, 腦海中才漸漸清晰的懵懂初陽忽然變作一媚若紅芍的貴女, 身著淺青羽衣立在龍袍天子之側。

    與初陽不同, 她催人出走的眉眼嬌俏一折，滿心歡喜散在天子腳下，不知疲倦地捧笑討好。

    可她濃妝粉面下，分明是有悲傷神色的。

    她是舍不得吧。蕭鄉雪多想調轉馬頭折返回宮, 他綿綿睜眼時還在努力說服自己：她舍不得我的。

    然所見實景并非皇城, 而是一四四方方的破敗土屋, 墻壁依沙石戈壁而立，久無人居的屋中擺置歪的歪斷的斷，所有東西都被覆蓋了一層沙礫, 他不過是躺在塊還算平整的石板上。

    蕭鄉雪悶悶咳了幾下，適應一種疼法也就能忍了。他于戰場昏起總習慣確認手腳還在不在, 將四肢逐個移動一寸, 竟發覺右手被人攥得緊實, 不聽使喚。

    此番情景最不可能出現的就是初陽，偏偏跪在石下睡得正沉的是她沒錯。

    這丫頭比他第一次見時更為狼狽，連頭發絲中間都夾著沙塵，活生像個小要飯的。蕭鄉雪慶幸他一眼看到的不是血海尸山，手臂恢復知覺他卻不忍動作，只啞聲喚道：“初陽?！?/br>
    “！”初陽倏地和遇到火燎般猛抬起頭, 美目瞪圓一時不知何去何從，她注意力很快落回蕭鄉雪，二人目光交接恍若隔世, 初陽的慌亂瞬間化作驚喜攀上眉梢：“你醒了！”

    蕭鄉雪如同在地獄走了一遭，有人于榻前等他重回世間莫名其妙的溫暖。他緩緩抬手抹去初陽臉上血痕：“醒了?！?/br>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你開口費力，我待會一件件講與你聽?！背蹶枦]工夫躲避，加快語速安慰住蕭鄉雪才發覺他在碰她。體溫回升后指腹硬繭并不粗糙，初陽禁不住破愁為笑：“原來你的手是這種感覺?！?/br>
    蕭鄉雪還有些暈眩，由初陽牽著他手腕平靜莞爾：“你不都攥了好幾日?！?/br>
    “能一樣嗎。你傷的那么厲害，一夜比一夜的涼下去，我不會醫術只能把著你的腕脈?！背蹶栿@魂未定地摸上蕭鄉雪的額頭，見無大礙方道：“它還在跳，我便撐得住?！?/br>
    傷的的確不輕，不然哪能輪到她苦苦看守。蕭鄉雪呵氣笑道：“多謝?！?/br>
    “要說這些場面話，我倒想讓你省下力氣?！背蹶柵呐氖暹厒鹊幕?，扶著蕭鄉雪胳膊小心落下：“話雖難聽，但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左腿不要隨便亂動?！?/br>
    蕭鄉雪自體會到了左腿奇異的脹痛沉重，他看向勉強支夾著小腿的粗樹枝子，不吝夸贊：“你的杰作不賴，何來難聽之說?！?/br>
    初陽未想邀功：“你們習武之人不最看中身體發膚的嗎，我在你剛清醒時就說你斷了腿，以后能否走跑未知定數，這莫非還不夠難聽?！?/br>
    “有命親耳聽到傷情，便沒什么話是難聽的?！笔掄l雪笑著按耐復雜心情：“我先前九死一生，醒來詢問有關將士傷亡，營地安全，糧草余量等便會耗去多時，有精力想到自己時也就不在乎了。反正沒死，隨便治?！?/br>
    初陽按按他的小臂表示自己在聽，劫后余生的欣喜過后即是逃脫不掉的遺憾：“對不起，我沒能力打聽你數以萬計的精兵下落，于營地糧草更無從下手?！?/br>
    “誰都不比我了解王城一戰的情形，你不該道歉，我不能怪你?！笔掄l雪疏導道：“霍微選的軍營所在地形易守難攻，你若留在里面，絕對要比現在舒坦?！?/br>
    他猜的很準：“但你為我跑出來了?！?/br>
    “那夜你得到使節遇刺的消息，集結營地幾乎所有的兵不顧風雪連夜趕路，只留下一些守衛雜役，與霍微大人?！背蹶柣叵氲溃骸澳阕叩哪敲纯?，我爬上山坡往下望只能看到接連成片的火光。你離開越久，我不知為何就越懷疑自己，當時你給我留下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是后會無期，還是讓我等你回來?！?/br>
    “霍微大人仍認為我聽不懂中原話，每日除了用膳也不和我說話，為隱瞞身世我只好忍著，忍著不去打聽你的消息?！痹挼酱颂?，初陽對蕭鄉雪一笑：“后日你派來的譯官一行到了軍營，我便能裝著樣子和霍大人交流了?！?/br>
    她個話癆多日不言保準憋壞，蕭鄉雪唇角微揚，解釋道：“使團他人受著保護從王城出來與我會面，我留下了一部分人，余下的文官帶著麻煩，不如讓他們回營照看你?！?/br>
    “我又不是小孩，哪用得著這么多人照顧。我本以為霍大人留在原地是因體力不支，然而一問他卻回答：王爺讓我養好豹子，順便看好你?！背蹶栃闹杏腿欢还衫⒁猓骸叭魶]有我，霍大人跟你前往王城多加籌劃，說不定你就不會受傷了?！?/br>
    “就在前一刻，我決定有些事不能和你細說，怕的就是你會多慮，現下我改變主意了?！笔掄l雪脾氣也不再急，慢條斯理的跟初陽講道理：“若沒有你，我對疏樂背地的王位之爭一無所知，貿然行事會比如今兇險千百倍。大梁的使節在疏樂遇害，我必帶兵前去討要說法，而且沒有商榷余地，教訓一場是免不了的?！?/br>
    他的語氣不知不覺愈來愈貼近初陽：“順利攻城后，我調出三分之二精兵進城嚴守，不傷害百姓的同時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但我沒想到他白日受挫連夜偷襲?！?/br>
    初陽心提起來：“偷襲？你是因此受了重傷?！?/br>
    蕭鄉雪眨眼算作頷首：“那夜領頭之人武功高強輕功更佳，他下手極狠幾乎將我那隊人殺的片甲不留?！彼D住看向初陽：“我沒你想象的厲害?！?/br>
    “呸，明明是他們耍賴，有高手不來光明正大地打，非留著在背后搞亂。你沒有硬殺，選擇保命是我壓的賭注?！背蹶栃ζ饋恚骸拔铱傆X得你有要事沒有完成，不可能輕易赴死?！?/br>
    蕭鄉雪見識到最不奢求的心有靈犀，他隨初陽一起輕輕笑著：“所以你來找我了?！?/br>
    “聽到你一行全軍覆沒，燕王不知所蹤生死未卜時我是懵的，不知怎得，我預感若不去拼命尋你，你會像父王和大王兄一般永遠消失。我大致記得從天山往王城去的路徑，趁霍大人閉門不出，帶著小雪就往山下去?！?/br>
    “疏樂地界這么大，我想不出你們吃了多少苦?！笔掄l雪環視過屋內：“小雪呢，在外面？”

    “我不是在這尋到的你，你昏在王城東面大概十里外，可能是沙暴隱藏了你的行蹤。我擔心有人追殺，便駕小雪一起狂奔到與之極遠的月心湖，從這沿著孔雀河走可以遇到逃難流民聚集而成的村子?！背蹶柊胩觳徽f小雪。

    無法想象的困難令蕭鄉雪心口抽抽的疼。

    “我不會撒謊，尤其在你面前?！背蹶栕载煹溃骸吧较颅h境惡劣小雪本就不適，我能嚼些野草樹皮充饑它不能。它陪我多日體力透支，馱你到月心湖時連水都喝不下，卻硬挺著指引我到達一處村落?！?/br>
    蕭鄉雪無力問：“那它，埋在外面嗎?！?/br>
    初陽搖頭：“它睡在村醫的院里，再也不起，我便將它留下了。起碼村子里有地有碑有人煙，小雪最喜歡熱鬧了，它定不愿骨枯黃沙?！?/br>
    蕭鄉雪按上肩頭包扎好的箭傷，心緒苦澀難言：“你和小雪的恩情我蕭鄉雪永世不忘，我之前答應你的事會做到，后來你有所要求我也會竭力滿足。你最惡謊言，我保證與你絕無欺騙，再無隱瞞?！?/br>
    “片言九鼎，我……”初陽不去看蕭鄉雪肩頭，慌張地擋住小臂內側：“我受不住?！?/br>
    蕭鄉雪狐疑地握住初陽細腕朝外一翻，蓋在傷口上的草藥掉落，只見白膚上舊痕累累，甚有一泛著血水的箭洞幾近露骨。蕭鄉雪匪夷所思，厲聲質問道：“怎么弄的！”

    初陽敷衍道：“不小心?！?/br>
    “你當我看不出來？這傷與我肩頭箭十分相像，可我中箭后立刻將其拔//出來了?！笔掄l雪眼神陰狠，一字一頓道：“誰傷的你?！?/br>
    “沒人，是我自己?！背蹶柸掏刺拱祝骸澳惚徽麄€疏樂盯著，堅決不能在流民村露面，他們為了懸賞什么都做的出來?？墒悄阋蝹?，不用藥你會死的！”

    蕭鄉雪似乎明白了初陽的行為，他脊骨發涼：“因此你帶著自己的傷口，跟村醫學如何敷藥包扎，再拿藥回來醫治我？”

    他凄入肝脾，心甘情愿承受兩份痛苦：“你簡直胡鬧?！?/br>
    初陽眼眶泛了淚，不知是疼的還是委屈的，她驚顫地撫上蕭鄉雪肩膀：“剜rou試藥，我自覺能以此換你親口解惑?！?/br>
    你能，不必如此也能！蕭鄉雪連忙答應：“絕無欺騙，再無隱瞞?！?/br>
    “青榮是誰?！彼械耐闯膫幰浦列募?，看來癡念也可讓人熱血沸騰：“你常夢到的青榮，暈了幾日便夢囈幾日的青榮，是誰？”

    第61章 無樂（6）   交心

    蕭鄉雪生平頭一回不知所措地失了聲。

    “此時此刻, 你是不是特別希望我聽不懂中原話?？晌也恢苈牰?，還聽去了你心里?！背蹶柎瓜赂觳矎氐撞蛔屖掄l雪再看傷勢，她笑容泛苦：“青青藤柳, 欣欣向榮, 青榮作為姑娘的名很好聽?！?/br>
    她特意停頓給蕭鄉雪留了說話時間, 然片刻延至良久，屋中仍靜的落針可聞，劫后余生的溫情四處逃竄。初陽額xue發燙，望著默不作聲的蕭鄉雪, 恍惚間起了懷疑自己多管閑事的心思：“你的私事與我無關, 我只想討回早該交代給我的答復?！?/br>
    “你當年拒不娶親, 是不是因為心有所屬，青榮姑娘是不是心悅之人？”初陽記性極佳，她念得蕭鄉雪避而不談的話題：“你遲遲不肯與我明說的訴求, 是不是也和她有關？”

    “……”蕭鄉雪一個“是”字卡在嗓眼，他似乎低估了眼前丫頭的推斷能力。是, 他曾無數次親自斬斷他與柳青榮的恩恩怨怨, 然而在意識不清的生死之線, 他企圖抓住的竟還是那只永遠不會伸向他的纖纖玉手。

    他與柳青榮已然絕無可能，卻不可否認年輕氣盛時真實萌生過的感情。

    但這些不堪回首的陳年舊事他如何給初陽講？莫非要大言不慚地說起：夢話所提的青榮與我青梅竹馬，我本以為我們兩情相悅，結果她趁我大病未愈，轉頭去做了我皇弟的側妃？

    “我對天發誓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當年拒婚是因我作繭自縛, 自認沒有再踏足情場的資格?！笔掄l雪察覺出內心在敦促他解釋清楚，他絕不想讓初陽成為過客：從前未有，你若應允, 未來與同。

    話與淚終究一齊吞了回去。

    初陽都坦言與她無關了，他不在其位，又有什么資格插嘴？

    他們能在近在咫尺的死亡下義無反顧，彼此奔赴，便也能于風平浪靜處背道而馳。

    “我睡得昏沉，險些忘了重中之重?！笔掄l雪輕嘆著打破冰封：“使節一行到達王城時出面接見的人是大王子，我派人確認過，那毋庸置疑是你大王兄本人，無論他是自策自演還是反殺奪權，你都可以放心了，他受眾人擁護暫時沒有性命之憂。不過亞里坤和那些遠戚的下落，有待尋察?！?/br>
    初陽聽進去了，只是不樂意抬頭作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她明白現狀已脫離蕭鄉雪的規劃：“你以為的亞里坤迎接使臣并沒有發生，倒是和我入獄之后能對的上，三王兄或許真被人劫持了?！?/br>
    蕭鄉雪冷硬地皺了下眉。

    “罷了，多說無益，你總歸只信自己?！背蹶柟蛄嗽S久腿腳發麻，起身卻迅速不帶猶豫。她背對著蕭鄉雪將碎發捋到耳后，借口道：“你再睡會吧，我出去替你尋根合適的枯枝用來支撐?！?/br>
    蕭鄉雪體力殆盡，咬字不由自主地虛弱：“初陽？”

    她全當沒有聽見，裹著薄衣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

    蕭鄉雪一憩錯過了山外大漠短暫的白晝，他再醒來時天色冷暗，好在月光夠亮，照清視野綽綽有余。

    初陽不在。蕭鄉雪睜眼前便有顧慮，現下望著空空如也的屋xue惴惴不安，他后悔白日怎么就沒追上去，萬一初陽在外遭遇不測如何是好。

    須臾之間他腦海中閃過無數驚駭念頭，蕭鄉雪按著肩傷坐起以免開裂，忽然發現有一結實直長的叉枝豎在石板旁邊，其表面平整，木刺已被精心削去。

    蕭鄉雪心中一暖，控著腿拿過木杖支撐站起，不愧是初陽準備的，高度正好合適?？磥硭貋磉^了，為要散心不在屋內想必不會跑的太遠，有了拐杖他更好出去尋人。

    于風沙中摸爬混打過的胄甲外衫顯然被洗過，整整齊齊地疊在石側。蕭鄉雪穿好布衣，無聲從肩甲處扯下了還算厚重的披風，拿著一步一挪慢慢走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