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她的確逃避了很多年,就連昔日與風神在一起的丁點回憶都不敢去想。 若是回想起來,她會恨自己信錯了人,恨得想撕碎那些年的虛情假意。 玄霖兩只手緊緊攥住欄桿,被她強行埋藏的記憶正一頁頁掀開,最后如滾滾浪濤,在腦中翻涌而出。 即便這事過了百余年,此時回憶,仍歷歷在目。似乎那扎入心底的刀還留在里面,連著血rou,一寸寸地剮,一刀刀地割,痛感依舊未減。 從相遇相知到情深意重,她與風神相伴了近三千年。而從情定終生到反目成仇,他們只用了短短一段情劫的時間。 她怎么可能甘心...... 心里早已被恨意和怨念充斥,根本不像表面這般淡然。只是若不強行壓制情緒,她怕理智會被怨恨吞噬,犯下大錯。 妙心大概早就看穿了她的偽裝吧,所以才要她去為自己的過往爭回公道。 失神許久的玄霖忽而回頭,夏吾依然端坐在石凳上,目光未曾移開,她只需回身便能與他四目相對。 她問:“你覺得我應該怎么做?去奪回我自己的東西嗎?” “你想如何做,皆隨你自己的意愿?!彼氐?。 “我自己的意愿嗎?”玄霖喃喃地重復他的話,又發呆起來。 夏吾起身走過去,站在她身前。她身形修長,可在魁梧高大的山神面前,卻也是小鳥依人般的嬌小。 她眼中的彷徨失措令他心疼憐惜。 就是這般性情真摯、有情有義的女子,卻有人不懂珍惜! 當玄霖思索了片刻,依舊迷茫地望過來時,他開了口:“我贊同妙心所言,縱然是拋卻過往,并不代表你不該為曾經付出的一切討回公道?!?/br> 他又莞爾一笑:“倘或需要我出力,我必然不推辭?!?/br> 這番話宛若消融冰雪的春陽,堅定地灑落在玄霖心頭。積壓心底多年的怨恨、不甘、憤怒,在他面前盡數破殼而出,化作淚,涌出眼眶。 夏吾抬手,拇指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臉頰的淚。他什么也沒說,只是輕柔地幫她擦去一滴滴落下的淚珠。 良久,玄霖含著淚,笑問:“我若情緒失控呢?” 夏吾回以一笑:“我便陪你失控?!?/br> 玄霖怔怔望著他,只是淡淡一句話,猶有萬鈞之力,咚咚地敲在她心門,惹得她心跳忽然失了序。 “誰敢要你失控?!彼D過身,視線落向池中那群嬉戲游玩的鯉魚,戲謔道:“你若失控,西海不得被你攪個天翻地覆?!?/br> 夏吾失笑地聽著,大概她都沒察覺自己語氣略帶嬌嗔。 *** 卻說回到妙樂齋的妙心,在院子里見到了一位擅自進門的冥府‘舊識’。 那人仍是一身藤色長裳,腦后綰著紫玉環,垂落的發帶半隱在墨色的長發間。他依然站在山茶花前靜靜賞花,專心致志的樣子。 “你又來找我去地界抓妖嗎?”妙心笑著上前打招呼。 男子緩緩轉過身來。即便見過一次,那眉目如畫的俊美容貌仍令她幾分驚艷。 他視線落在她略微泛紅的眼眶,淡聲回了話:“此次是來看望你?!?/br> 不過一同抓過妖,竟專程從冥府趕來看望她。妙心著實感動,笑得格外夷悅:“你還真是有心?!?/br> 妙心忙招呼他落座,去屋里取來一袋新茶,泡在茶壺里,置于銅爐上燒煮。 “我長得可是嚇人?”煮茶的間隙,他問得突兀。 妙心被他逗笑出聲:“你這模樣要是能嚇人,其他姿色平平的男仙該怎么辦?拿根面條上吊嗎?” 他卻一臉平靜地問:“既然不嚇人,為何屢次躲開我?” 妙心納悶了:“我幾時躲過你?你我應當只見過兩次面吧?” 他若有所思地將她睇住,忽而指了指正噗噗沸騰的茶水,沒再說話。 妙心忙將茶壺提下來,沏好一杯遞給他。他接過茶杯,馨香撲鼻。 妙心吹著茶,隨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咱們也算是曾一道抓過蝎子精的伙伴,卻還沒正式認識?!?/br> 他輕呷小口,齒間留香,卻才將杯放下,回道:“折丹?!?/br> “???”妙心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他耐心地再回一次。 妙心哈哈笑道:“你竟然與我老大的名字一個讀音,是哪兩個字呢?” “妙手折桂枝,日月鑒丹心?!彼肿帜畹们逦?。 就像當初妙心削山后,問他山里供奉的是哪位仙家的神龕,他說——‘承天效法廣德納明九御尊神’。 妙心差些將剛入口的茶水噴出來,猛地憋回去,頓時嗆在喉嚨。 “咳咳咳……”她拍著胸口咳得面紅耳赤。 他不溫不涼的聲音傳了來:“你方才說不嚇人,卻又怎么嚇成這樣?!?/br> 妙心慌得不敢抬頭,恨不能就此咳死罷了! 第三十六章 阿澤…我的好徒兒,為師來…… 妙心腦中電光火石般閃現出二人在妙樂齋‘初次見面’的場景, 所有看似疑點重重的地方,如今皆因他是‘折丹仙尊’而有了合理的解釋。 譬如那時聽南天門的天兵說冥官已來了,又急匆匆顧著抓妖, 遂誤以為他是‘冥官’,也就沒多慮他問的那句‘去做什么?’ 又譬如他說自己沒有飛行的法器, 并不是假話。因為他出行基本都由陸吾馱著,除非陸吾另有他事, 仙尊才會自行駕云。 最具疑問的還是那蝎子精竟有偷天的膽, 敢藏在供奉神龕的山里? 她那日因毀去折丹仙尊的神龕而嚇懵了, 慌慌忙忙地回天庭復命,哪里還有心思多疑。而后她便急匆匆去冥府歷劫, 這事也就拋去腦后。 倘或多留個心眼,她也該明白, 其他仙官絕不會擅自進入她的私邸。能隨意進出妙樂齋, 唯有九尊之首。 若是還不明白此刻坐在對面的就是折丹仙尊, 那當真蠢得無可救藥了。 妙心端茶飲了一口又一口,總算緩解了喉嚨的嗆意,卻還不敢抬頭。她小心翼翼再續一杯, 端起來小口小口地抿著。 她面上強裝鎮定, 心臟卻似馬蹄亂蹬, 咚咚咚地要踏出胸口。 折丹默然端坐對面,不慌不急地等著。 茶總有飲盡的時候, 妙心放下茶杯,又提壺打算再續一杯。 趁這空檔,他將杯推在她面前,道:“煩請幫我滿一杯?!?/br> 妙心提壺的手不由一抖。 怎敢勞他說出‘煩請’二字,簡直折煞她, 就是給他倒一百杯茶都是應當的。 “你還是怕?”他又出聲。 妙心喉頭緊張地滾了滾,卻不知怎么回話,只好繼續沉默。右手端壺底,左手拎壺耳,給他穩穩當當地滿上一杯。 只有她自己知道耗費了多大力氣,才使茶水沒抖落杯外。 折丹接過茶杯,擱在案幾上,追問道:“怕什么?” “怕……”怕什么? 妙心低頭捏著茶杯,暗暗自問一遍??伤X子一片空白,仍是答不上話。 “原來你方才所言是假,我的確瞧著嚇人,嚇得你連正眼也不敢看?!?/br> 他的語氣始終云淡風輕,聽起來似乎不緊要??擅烤涠挤路鹨话鸭茉谒弊由系睦?,驚得妙心額前冷汗直冒,握杯的手心更是陣陣發麻。 他不給她回旋的余地,執意要她答案??伤绾位卮?? 說不怕,顯然撒謊。若說怕,她又怎么解釋? 難不成說:你的模樣確實不嚇人,但你的名字著實可以震懾我。好比你是最威風的貓,我是最膽小的耗子,哪有耗子不怕貓的? 妙心只敢在心里把這話默念,最后咽下兩口苦水,提起為數不多的幾分膽量,艱難地抬起頭來。 視線剛剛落去,便撞入他毫不閃避的目光中。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端量仙尊的眼睛,并沒幼年模糊的記憶中那般冷漠如冰,令她心寒發怵。 相反,他的眼睛熠熠透亮,宛若燦陽下的清澈湖面,能清晰將視線所及的光景映照出來。 阿澤的眼睛也是如此明亮有神…… 有那么一瞬間,她竟產生與阿澤四目相對的錯覺,甚至在仙尊這清澗般的眸光里看見了一絲柔色。 妙心恍惚地眨眨眼,那剎那的熟悉感在他眼中猝然消失,無影無蹤。任憑她如何找尋,他眼里只有無波無瀾的平靜。 仿佛他們是兩個人…… 他們根本就是兩個人啊,她究竟還在執念什么! 妙心即刻收斂心緒,起身退后兩步,再跪下行了個大禮,伏地認錯:“因我任性妄為,擅自更改輪回簿,不僅改了仙尊的情劫,還險些壞了仙尊的劫數。此事更是令九尊蒙羞,愧于仙尊,無臉面對,只好逃避?!?/br> 說到動容之處,她垂淚哽咽:“仙尊的心似天一般廣闊,胸懷似海一般大量。感恩仙尊未加責備,日后必定謹記教訓,萬不敢再給仙尊添麻煩!” 她此番聲情并茂的舉止并無不妥,做錯了事的確該誠懇認錯,再合情合理地恭維幾句??伤蝗徽齼喊私浧饋?,言辭間幾分疏離,他并不樂見她態度這般轉變。 遂道:“你我今日隨意一些,更無需行大禮,就如方才那樣品茶閑談?!?/br> “是?!泵钚穆犜挼仄鹕?。 她抬手抹去方才擠出的兩滴淚,兩手疊放在腿上,坐的端端正正,一副虛心接受教訓的乖巧模樣。 折丹無奈又好笑,問道:“你不氣我那時隱瞞身份,故意使計致使你毀去我的神龕,最后不得不去歷劫?” 妙心誠惶誠恐地道:“本就是我一開始錯將仙尊認作冥官,仙尊只是順勢而為。況且屢次推脫情劫是我不對在先,仙尊哪里是故意使計,分明是用心良苦,用了最為恰當的辦法暗中勸我歷劫?!?/br> 說罷,她端手行謝禮,又說:“我理當感激仙尊,豈能生氣?不敢不敢?!?/br> 折丹一時竟分辨不出她是恭維還是嘲諷。但這話里隱約帶著刺,恐怕她心里還是有些委屈和氣惱。 他端起茶杯,一邊飲茶,一邊琢磨該怎么讓她消氣。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最后還是他先開了口,詢問她身子恢復的情況。 妙心如實道:“只是偶感乏累,休養一段時日便好?!辈⒄嫘膶嵰獾靥砹艘环屑に嗑鹊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