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布袋里頭裝著一雙白履,是她買來贈予阿澤的二十歲生辰之禮。 下個月就是阿澤的生辰,今日出門便順道給他選禮物。挑中這雙布履后,又請店家臨時在側邊用銀線繡上兩朵山茶花,這才耽誤了些時辰。 走到庭院,卻見阿澤的屋門敞開,里頭黑燈瞎火的,進去一看,人沒在。 妙心尋遍道觀,不見人影,四下叫喚,也未聞回應。 “該不會被山里的哪只小妖給抓走了吧?” 妙心正擔憂,忽想起個地方,忙轉身往道觀后山奔去,終于在后山的一座墳前找到了阿澤。 每年她都會帶阿澤來此處祭拜他母親,除此之外,阿澤還會于每年生辰之際來此焚香叩拜。 妙心遙聲喊道:“下個月才是你的生辰,怎么今日夜間突然來祭拜?” 阿澤面容隱在樹影中,垂眸望著墓碑,沉默未應。 妙心趨近卻見他并未燃燭點香,隨口問道:“來找你母親談心事呢?” 他道:“的確有事要談?!?/br> 妙心嘆了一口氣,故作悵然:“果然長大了,都不愿與為師談心事?!?/br> “弟子怎不愿與師父談?”阿澤側過頭,終于看向她:“只怕師父不愿與我推心置腹?!?/br> “哦?”妙心雙臂交疊身前,揚眉笑道:“你說說看,為師何時不愿與你推心置腹?” 阿澤抬手,手中的一枚白玉鐲子即刻展露在她面前:“師父曾說這是母親臨死之時留給我的遺物,鐲子內壁刻有一個異形的安字,師父說是母親希望我一生平平安安?!?/br> 妙心瞄了眼鐲子,那是巫族的‘安’字。 她與阿澤說了謊,這其實是阿澤母親的姓氏,巫族隨母姓,這也是他的姓氏。且‘安’在巫族只能是姓氏,因為巫族并無‘平安’這個詞。 “怎么了?”妙心不知他為何突然提及此物。 阿澤淡聲復述一遍:“師父曾說這‘安’字是母親希望我一生平平安安?” 妙心點點頭。 阿澤默然將她看了眼,最后放下手,將玉鐲攥在手中。 他似乎在做什么決定,眉頭緩緩擰成了結,最后嘆息般說:“弟子想離開道觀?!?/br> 妙心以為自己聽岔了:“什么?” 阿澤聲音洪亮幾分,一字一句地說:“弟子想離開莫來山,去尋找親人,他們或許也在急著尋找我和娘親,只怕已尋了二十年?!?/br> 妙心這會兒聽清了,卻也錯愕地愣住了。小時候他會偶爾問起自己的母親,三歲以后便沒再提及,更未曾說過要去尋找親人,怎么突然起意? “你要怎么找?挨家挨戶地問?一村一戶地尋?”她語氣不由急了些。 阿澤面無表情道:“拿著這枚鐲子總能打聽到消息?!?/br> “四海六合縱橫萬里,就憑這一枚普普通通的鐲子?”妙心肅聲道:“你給我安安份份待在道觀,別想這些不切實際的事!” “憑什么……”阿澤無力地說,聲音輕得像耳畔拂過的夜風。 妙心扯住他手臂,往回走:“你若有話未與你母親說完,明日天亮再來。以后晚上不許出門!更不許來后山!” 阿澤突然甩開她的手,冷聲道:“憑什么限制我?” 妙心轉身望去,他的面容即刻暴露在皓月下。她看見一雙通紅的眼,睇來的目光卻似冷霜密布,異常疏離。 她眉頭皺起,頓時也來了氣:“憑我是你師父!你若再不聽話,往后就只許待在道觀,一步也不準離開!” 阿澤咬牙壓著情緒:“就因為是我的師父,便能將我禁錮在這道觀之中,乖乖聽你吩咐,任你擺布!連我的親人,我也無權去尋?你究竟把我當什么?養來消遣時光,還是……某種可利用的工具?” 阿澤性子素來溫和,妙心從未與他惡言相對,一時不解,問道:“為師何時將你禁錮在道觀之中?不是你說此生要陪著為師在道觀修行嗎?” “我曾作出許諾,是因為我篤信師父真心對我?!彼Z氣驟而冷漠:“如今我收回這些話,因為此處已不值得我繼續留下來?!?/br> 我何時未真心對你…… 妙心欲開口問出這話,心口驀然撕扯般疼,喉間更是酸澀不堪,發不出聲音。 她暗暗吸兩口氣,盡量穩住氣息:“回去睡一覺,有什么話咱們明天再談?!?/br> 她想握住他的手,將他趕緊帶離此處??蓜e是在后山被什么妖鬼迷惑了心智,導致他胡言亂語。 不料阿澤轉身避開她觸碰,踏步徑直往道觀方向走去。 妙心懸著手臂,呆怔地望著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暮色中。 今早她出門前,他牽著她的手,依依不舍地與她話別兩句。他眼中的情深不假,低沉溫柔的話語猶在耳畔。 不到一日的工夫,她便體會了姑姑曾說的:感情若要生變,只在瞬息之間。 *** 妙心整宿睜著眼,一夜無眠。 她耳朵似貼在了阿澤的門上,方聽聞動靜,便急忙下床,外裳也未披,開門就往他的屋沖去。 遠遠見他踏出門,背著個包袱當真要離開。氣得她痛罵:“好你個沒良心的兔崽子??!” 妙心飛身閃去,探手往他肩頭的包袱一撈。阿澤眼疾手快側過身,使她撲了個空。 妙心又伸手欲擒,阿澤將包袱取下,緊緊護住。你抓我擋,幾個回合,師徒二人不分伯仲。 妙心郁結了整晚的火氣頓時被他的閃避給燎燒起來,她再不顧慮是否會傷及他,虛影一晃,分散他注意力,再果斷點中他手臂的麻xue。趁他麻痹的剎那,迅速搶過他手中包袱。 妙心拽開六七步距離,掂了掂沉甸甸的包袱,往地上鋪開,那包袱里只有兩套衣物,其余俱是她每年送給他的生辰禮物。 “呵!”妙心抬頭嘲諷:“既然這道觀不值得你留,為師也不值得你再陪,何必將我送的東西都帶走!” 阿澤視線落在地上那堆物件中,有發帶、腰封、玉簪、環佩、銅碗、琉璃盞,還有一把護身的匕首,是她去年送的。 這匕首頂端鑲嵌一顆圓潤的白玉,她贈時,說這溫潤的白玉就像他。他隨口說匕首可作定情信物,她說:你說是便是吧! 他當時欣喜若狂,便將這匕首當作她的承諾。 他氣她瞞了二十年的謊言,卻更氣自己的優柔寡斷。他應該只著一身衣裳,舍棄與她有關的一切,毅然決然地離開。兩手卻似著了邪,將這些東西統統裝入包袱,等他回過神,包袱早已滿滿當當。 說白了就是沒出息......他痛恨自己這般沒出息! 妙心壓了壓怒氣,耐著性子問道:“昨日在道觀,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阿澤繃著臉不吭聲。 “不說是吧?”妙心見他一再沉默,耐心全無:“你能收回自己曾說過的話,我也能收回曾贈予你的東西!” 她慍怒地抬掌,力量在掌中迅速凝聚,狠狠往地上的包袱打去。 倏忽間,阿澤沖了過去,將包袱之物護在身下。妙心嚇得急忙剎住手掌,卻來不及收回掌力。情急之下,她連忙施了個旋回之術,強行將力量扯回掌內。 她方才氣極,當真要毀去那些禮物,是以下了狠手,愣是將自己反推出三丈遠。 妙心踉蹌幾步穩住腳,右臂鉆心般疼。她抬了抬,卻痛得使不上勁,恐怕震裂了骨頭。 “隨你去哪兒,我再不攔你?!彼D過身,趕忙往屋子走去。 一邊走,心中罵咧不休:什么狗屁情劫,姑奶奶不玩了!誰要歷誰來歷,我若再跟這不孝徒弟糾纏,就是個大草包! 阿澤突然沖來,擋在她面前,視線落在她垂落的右臂上:“師父受傷了?” “與你何干!讓開!”妙心用手肘撞開他,他雙腿跟棵樹樁似的扎在地里,半步未挪。 妙心忍住要將他吊起狂揍的沖動,深吸一口氣:“行行行,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氣煞人!” 阿澤不等她繞道,彎身迅速將她抱起,踏步往屋里走去。妙心心里有氣沒消,左手握拳使勁捶他胸口,阿澤蹙著眉,一聲不哼。 進屋后,他徑直走向床榻,將她放下,又轉身找來一瓶跌打傷骨的藥。折回床榻,他坐在她身旁,要幫她抹藥。 妙心擋住他的手:“要走就趕緊走,這會兒假惺惺地做什么!” 阿澤卻抿著唇不說話。 妙心瞧見他微微顫動的睫毛和擰成溝壑般的眉心,卻琢磨不明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氣得要推開他,阿澤突然握住她手,將她手掌貼在自己胸膛,一臉肅色地說:“弟子的命是師父救的,這輩子就是師父的人,身子自然也是師父的。師父若是想要,弟子愿隨時獻身?!?/br> 這話題轉的……怎么一言不合就獻身? 妙心羞惱地抽回手,嗔斥道:“為師快被你氣得心臟衰竭,你竟yin思不止,只想著那風月之事!” 阿澤低聲辯解道:“弟子所指并非風月之事的獻身,師父誤解了?!?/br> “......”妙心尷尬得想暈死過去。 第二十三章 他的目的竟然是師父?…… 妙心故作鎮定地清咳兩聲,繼續板著臉訓斥:“你這兩日著實奇怪得很!一會兒似要與我恩斷義絕。一會兒又信誓旦旦說什么這輩子是我的人。你要發癲,就回屋把門關上,自個兒在屋里頭怎么瘋癲都成,為師沒精力陪你?!?/br> 阿澤低著頭:“弟子并非發癲發瘋,只是心中有惑?!?/br> 果然有事隱瞞,妙心順勢就道:“你若坦白緣由,為師便不計較。你若繼續閉口不談,就直接離開道觀,什么也別想帶走,你我師徒之情就此了斷?!?/br> 她看似給了選擇,卻直戳他要害。他心中不舍,并無選擇。 阿澤緊張地攥著拳頭,終于抬頭道出心中困惑:“師父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世,為何隱瞞不說?” 妙心聞言,心中頓時波瀾大起:他怎會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吃驚的反應盡數落在阿澤眼中,看來陸判官所言不假…… “在丘發國時,安晟曾到王宮找過我。他自稱是我的舅舅,拿出了一枚一樣的玉鐲,里頭也刻著‘安’字。他說巫族隨母姓,安字便是我的姓氏?!?/br> 妙心豈料他竟不動聲色地將這事隱瞞了兩年之久。謊言被他當場拆穿,她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在阿澤的追問下,她才躊躇地道:“隱瞞你的身世,是出于我的私心,至于原因……” 因為阿澤是她的劫,他若跑去找親人,她找誰來歷劫? 可是,果真僅僅因為擔心歷劫失敗嗎......捫心自問,她此刻竟不確定了。 “何種私心?”阿澤接過話,直言道:“因為要得到我的功力和精元嗎?” 妙心面色愕變,恍然道:“昨日是不是有誰來道觀與你說了什么?” 除了司命官和陸判官,還有輪回殿的轉生靈獸知道她的情劫涉及奪取徒弟的功力和精元,若非他人提醒,阿澤怎會突然提及這事? 阿澤卻道:“師父在意的是此事究竟被誰揭露的。弟子在意的是,這二十年來,于師父而言,我僅僅只是功力和精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