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
六月中,最難熬的梅雨季來臨,淅淅瀝瀝的雨持續不斷地下著,車窗上蒙上了濕濕的霧氣,夏槐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又濕又熱,干不了的汗水黏在皮膚上,癢癢的,像蟲子在身上爬。 夏槐開車去參加欣榮集團事故說明發布會。自從冷冬羽生病那次事件以后,她們就奇跡般斷了聯系,仿佛兩條筆直的線,在某一點相交后又分叉開去。等紅燈的時候,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與冷冬羽的對話框,兩人的對話還停留在一周前的禮貌寒暄,之后,誰都沒有找過誰。 主編的話的確影響了她(雖然她很不想承認),心里某個角落藏著理智的自己,正在說話:“夏槐,想清楚,你已經30歲了,不要再有幼稚的錯誤的感情了?!毕氲竭@里,她嘆了一口氣,突然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發布會在欣榮印染附近的辦公樓里,夏槐停下車,樓下有人群聚集,遇難者家屬正在大聲抗議,保安和幾位特警正在維持秩序,她亮了亮身份,保安粗魯地拉起繩子,示意她進去。 “記者同志,一定要為我們討回公道!”身后有個響亮的男聲響起,朝夏槐的背影喊道。 夏槐加快了走進去的步伐,三步并作兩步走進大會議廳,已經有許多媒體記者在了,他們兀自低頭忙碌著,她找了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打開筆記本,默默等待開場。 十五分鐘后,有人走了進來,夏槐一眼就看見了冷冬羽,她穿了一套黑色職業套裝,長發扎起一個馬尾,臉上化著淡妝,眼睛直視前方。顧夕遠在她旁邊,一臉嚴肅。主持人宣布說明會開始,廠長開始絮絮叨叨介紹這次事故的說明,大意是因為一位工人的cao作失誤,導致他跌入硫化氫池中,其余幾人相繼下去救人,結果也不幸中毒身亡,包括副廠長。 夏槐一邊在筆記本上記錄,一邊看著冷冬羽,或許是病愈不久,她的臉色依舊很蒼白,顯得嘴唇上的口紅更加鮮紅,眼神有些空洞和疲倦,為了這場事故,她想必辛苦了很久??粗粗?,夏槐停下敲鍵盤的手指,安安靜靜看著她。 顧夕遠講完,輪到冷冬羽講話,她的聲音,通過話筒擴音出來,更加清冷和拒人千里之外,整個會場,溫度瞬間低了好幾度。 “最后,我想說一下關于賠償事宜,我們一直和員工站在一起,對于逝去的員工,我們表示深切的悲傷與懷念,也盡力與每一位逝者家屬商量賠償事宜......” 夏槐干脆關上電腦,仔細看冷冬羽,這張臉,無論看多久她都不會厭煩,冰冷的聲音,在她聽來,也是透著些許溫暖。 冷冬羽講得最少,沒講幾句就放下話筒,主持人示意各位媒體記者可以開始提問,現場頓時炸開了鍋,許多同行們紛紛舉起手,爭相問問題。夏槐雙手抱胸,保持沉默,本來就是代替忙得連軸轉的主編來的,任務完成就走人,壓根兒沒想過提問環節的事情。 冷冬羽終于看向觀眾席了,好像是命運,兩人的視線相撞,穿過數雙高高舉起的手,周圍的聲音好像被過濾掉了,人影也沒了,好像只剩下互相對視的兩人。 許久未見到她,夏槐的心又開始疼了,莫名其妙地心疼,心疼她冷漠中攜帶的溫暖,心疼她蒼白的臉色,更心疼她連日的工作,身邊沒有一個人陪伴。想到這里,夏槐握緊了拳頭,暗暗自責。 主持人強行結束記者提問環節,說明會結束了,冷冬羽和顧夕遠他們站起身,在保安的引導下走出大門。夏槐將電腦塞回包里,從后門溜出去,跟在他們后面。一行人在保安的保護下等電梯,夏槐干脆走樓梯,“蹬蹬蹬”跑下一樓,正好,他們也剛到一樓。 “他們來了!”門外示威的人群起哄起來,剛剛叫住夏槐的那個男人尤其激動,指著冷冬羽破口大罵:“萬惡的資本家!”緊接著有人應和,場面一度混亂,保安不得不上前阻止人群的擁擠。突然,一個雞蛋從男人手上飛出,不偏不倚砸中冷冬羽,瞬間,黏糊糊的蛋清順著她的額頭流了下來,破碎的蛋黃粘在她的頭頂上。 大家都驚呆了,有那么一兩秒鐘,人群像是按下了暫停鍵,誰也沒想到堂堂跨國企業老總被當眾扔了雞蛋,也就是這一兩秒鐘,夏槐義無反顧沖了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 冷冬羽率先反應過來了,透過粘稠的液體,她看清楚牽她的手的人是夏槐后,驚恐的眼神里閃過一絲信任,任由自己跟著夏槐走。顧夕遠和其他人稍后反應過來,對夏槐和冷冬羽奔跑的身影大喊:“你干什么!”但是已經晚了。 夏槐開車的手在顫抖,從小到大,她從未當眾做過出格的事情,一直是乖乖女,認真學習,聽父母和老師的話。不知道為什么,在冷冬羽面前,理智脆弱成一張薄紙,輕易就被捅破。 “來,擦一下?!毕幕蹦贸黾埥?,遞給她。 冷冬羽接過,不說話,說實話,紙巾并不管用。 夏槐加快了車速,開到冷冬羽家,剛停下車,她立即開門下車,夏槐拿起車后座的一件外套,追上去,將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抬頭,看了她一眼,很快看一眼,又移開視線。 家門口,冷冬羽打開門,夏槐猶豫了一下要不要進去。冷冬羽先走進去,并沒有立即關門,應該是默許夏槐進來。 夏槐坐在沙發上,等冷冬羽梳洗,等待的時間有些漫長,她幾次站起來,又坐下,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安分地握緊拳頭,又松開。 冷冬羽終于出來了,長發半干,身穿白色寬松t恤和粉色短褲,白皙的雙腿又細又長,她從冰箱里拿出兩瓶蘇打水,遞給夏槐后,在她側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 夏槐的確口干舌燥,不知是緊張還是怎的,擰瓶蓋的過程不是很順,冷冬羽側著頭看她略顯費力地擰開瓶蓋,她喝了一口水,露出一臉苦笑。 冷冬羽移回視線,喝了一口水,沉默了幾分鐘,開口說:“這幾天,謝謝你?!?/br> 夏槐張了張嘴,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這不是你想聽到的,對不?”冷冬羽的視線回到她身上。 “我——” “在英國,我認識一個男人,風度翩翩、溫柔善良,我們相愛了,過程很甜蜜,就像所有普通情侶一樣,戀愛的盡頭就是婚姻,可是我們沒有走到那一步,因為他欺騙了我,他有妻子和孩子?!崩涠鸬难凵聍龅氯?,輕聲說,“我從來沒有否認我們之間的愛情,以至于跟他分開后,我痛苦了很久?!?/br> 夏槐點點頭,這樣的痛苦,她感同身受。 “與此同時,我也遭受了一些非議,進退兩難的時候,tim幫助了我,讓我回國發展事業?!崩涠鸬恼Z氣又恢復平靜,“如他們所說,我的確插足過別人的婚姻,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我無法狡辯?!?/br> “你恨他嗎?”夏槐問。 “你恨嗎?”她反問。 夏槐苦笑,搖搖頭:“早已談不上恨了,成為了過去的一部分?!?/br> “這句話,也是我要說的?!崩涠鸷芸旎卮?。 “如果——” “沒有如果,夏槐?!边@是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即便是冰冷的語氣,念出這兩個字,在夏槐聽來,都如此溫暖,她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沖動,相識一個月,面前這個女人,成熟到仿佛能知曉她內心一切的迷茫和徘徊,她有理由相信,冷冬羽在給她鼓勵。 “你......”夏槐伸手指了指她的頭發,“頭發還沒干?!?/br> “怕你等太久?!彼鏌o表情說出這幾個字。 “我幫你吹!”夏槐從沙發上跳起了,她臉紅了。 客廳里冷氣開得很足,冷冬羽的發絲拂過夏槐的手心,又香又細軟,吹風機的聲音掩蓋了她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有那么一瞬間,她很想俯下身抱住她,但是,理智終究戰勝了情感。 夏槐和冷冬羽走得更近了。不見面的日子,微信不會斷。夏槐仿佛又找到了兩年以前戀愛的感覺,和冷冬羽聊著聊著,臉上會掛著甜甜的笑容。和以往交往過的女生不同,冷冬羽不是一個熱情的人,甚至不太會聊天,微信上的她從來都是被動的,回應的文字從不帶標點和語氣詞,但是,她能回應,已讓夏槐覺得榮幸至極,想想一個企業副總,每天要面對的會議和公務多如牛毛,她能抽出時間跟自己聊天,真的很不容易。 “飯吃了嗎?”午休時間,夏槐發微信問。 “沒?!彼卮?。 “忙?” “嗯?!焙喍痰幕貞?。 夏槐想了一下,打開外賣軟件,點了一份外賣,“你的公司附近有一家非常好吃的速食店,一會兒就到?!?/br> 沒有回應,夏槐盯著手機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將近半個小時后,她回復了消息:“好吃,謝謝?!?/br> 她咧嘴笑了,快速回復:“不要餓壞胃了?!?/br> “嗯?!?/br> 夏槐心滿意足地熄滅屏幕,趴在桌上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