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散云
9. 林醫生決定明日給散云探探病情前,驀然想起半個月前的事情。 也算是苦惱自己攬的活,這個男人找上門來,他充滿了滄桑和疲憊的眼神,點著煙,斜靠在他辦公室的墻上,身旁帶著朝露的綠蘿還未逝去露珠。 “幫我治療一個人?!?/br> 他出口的第一句。 “她叫何云?!?/br> 這是第二句。 一個月前,A市,酒吧。 溫醉清沉寂了幾個月的電話,終于響起,這通電話太過尋常,鈴聲是耳熟能詳的系統音,以至于身旁的人們都以為那不過只是通家常電話。 有的人或想,許是他老婆打來的回家催電,夏語鶯這女人,可關心她丈夫的去歸事了。 “夏語鶯又打電話來了?她上輩子怕是個纏人精吧?!?/br> “誒,你怎能這樣說人家姑娘,那還不是喜歡溫郎喜歡得緊?!?/br> “哈哈,我自罰三杯?!?/br> 人們在談笑風聲中,杯影宛若綽約間,他的手微微抖動,一聲輕微的應答聲后,便猛然的起身,急切的甚至帶著瘋狂的沖出門,頭也不回。 只留下驚愕的人們。 三千公里,連夜的登上去往B市的飛機,他閉著眼斜靠在窗邊,手指漸漸的握成拳。 最近的B市天色一向很暗,霧色將B市的整片天空打濕,水墨與留白的搭配恰到好處的陰郁,壓抑的天幕白日也化成半濃的夜色,出行的人們臨走前總是望望天,提醒自己帶著傘,惆悵的無不感嘆一句——多糟糕的一個灰天啊。 B市的天空依舊流著淚,溫醉清下了飛機傘也沒打,直徑沖進傾盆大雨里,攔了輛出租,沒理會司機的漫天要價,直接就說。 “去日升巷口?!?/br> 日升巷,當光穿透整個城市的時候,日升巷的人們會第一時間看到這八分鐘前的光芒,由此稱為日升。 與這美好象征的名字相反,日升巷是被城市遺忘的廢墟。 擁擠的巷道上面鋪滿了油漬和垃圾,石板路上坑坑洼洼都是積水,走到拐角處是個理發三十年的老頭子,紙板上用快失墨的紅筆寫著五元一次,抬眼望去,不過三層樓的高度,上面掛滿了衣物,密密麻麻,將光殘忍得收納于布料中,只留灰色在巷路。 每家每戶不過不及一米的空間,水泥造的樓梯灰塵雜布。黃色的木板門上寫滿了廣告——下水道,煤炭,辦證。樓道間也沒有燈,他打開了手機亮著光,皺著眉頭看著面前的房門,右手五指輕輕的動了一下。 赤黃的老式燈泡搖搖欲墜,被窗口的風吹得像個可憐的鐘擺,光影搖搖晃晃的散落在破敗的小屋中,放在窗口的桌上布滿了灰塵,瓶瓶罐罐雜亂的倒著,窗口的郁金香早已經死去。 也就床上比較干凈,碎花的帶著青綠色的被子落下一角挨在地上。 散云已經昏過去好幾天了,渾渾噩噩間昏了便醒,她側著身子面著墻,難受著用手背壓著發燙的額間。 連續的高燒,像是將腦子放在爐子上燒著,她睜不開眼,只有知覺還細微的存在,知覺的感受,告訴她,似乎有人在她家里走走停停。 她免不得在心里嗤笑一聲,窮人就是這點不好,門鎖都只能用著五塊一個的黑鐵,輕而易舉就能被人打開。 不過也好。 小偷一般不是遇見屋主,不都是殺掉以防事情敗露嗎?你看床上這個奄奄一息的女人,你一個割喉,她就會輕易的死掉,連聲音都不會發出,絕不會打擾你半分。 一陣細細簌簌的說話聲,又進來一聲腳步,看來這個小偷有著同伙了,那緩慢的,頻率都規規矩矩,不急不躁的腳步。 這個聲音,她有點熟悉,只不過她頭疼的不愿再想,來的是誰。 “何云,你看看你,還以為離了我能過得富貴豪華些,我心里都還過得去,你說你這住的快塌了的房子,我這個舊情人來拜訪下,都放不開腳了,你怎活得這么狼狽?“ 狼狽么…好像是的。 “顧鹿深呢,你不是跟他私奔么,好玩嗎?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是不是特別新鮮?懷著孩子也要跑,看來之前傍上富家公子不愁孩子吃穿,算盤打得挺好啊,不過怎落得這幅樣子,顧鹿深不要你了?嗯?“ 誰…誰在說話… 她的頭似是有人不停的用錐子敲打般,隔皮傷骨,疼得她痛苦的皺眉,手指甲陷入細膩的手心rou中,八條月牙型的傷口深深淺淺。 她沒有回聲。 那人掀開了掩住她全身的被子,盯看著她的肚腹良久。 涼意襲來,她的神經好像好轉了一絲,奮力的睜了睜眼,卻還是睜不開。 她只想看看那個掀她被子的人,是誰。 “不過何云,看你這樣子也養不起孩子了,我好歹也是孩子的爸爸,孩子的撫養權就在我名下了,不過如果你要打官司也沒關系,我隨時奉陪。哦,我忘了,你應該沒錢找律師吧…“ “不如你跟我說說孩子去哪了,我就給你一筆錢,夠你換無數個男人了,你看我是不是心腸好,你要尋找新鮮,我就讓你嘗個夠,嘗個遍。誒,何云,我在跟你說話呢,你小時家教沒教過你,不理別人是很沒禮貌的嗎?” 真吵啊… 若是她也能說話便好了。 她也會扯著嗓子,對那人說,你才沒家教呢,你瞎了,看不見我正發燒么。 只那個人卻狠狠的拎起她脖子外的衣領,粗糙的衣綢勒著她的脖子,她的呼吸頓時被卡住,身體的窒息感猛然涌來,她有些痛苦的干嘔著,難受的拼命睜開眼,想看清那個折磨她的人,到底是誰。 溫醉清… 是他啊…他來了… 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卻又笑不出來,哭不明白。是他的錯,還是她的錯,這時糾纏在一起,便是理也理不清了。 她好想摸摸他的臉,想用額頭抵著他發汗的額間,輕聲的對他說,“溫醉清,我后悔死了?!?/br> 后悔自己的一意孤行,后悔自己的粗心大意。 不過所有的惡果的環扣一節扣著一節,誰都解不開掙不脫了。 可惜,她的手差一點就能碰到了。 他無情的打斷她伸來的手,手指發麻的疼讓她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有更深的絕望從她眼中彌漫,彌漫成血色,和透明的水液。 他低沉了聲音,只逼問她,“何云,我只問你,我孩子呢?“ 孩子。 她輕聲笑起來,又笑得咳嗽,咳得像把肺都咳出來。 孩子啊… 溫醉清,你怎就不能看看我呢。我在發燒,我在難受,我就想摸一摸你… 她應是恨他至極的,卻老是想得跑偏。她怨他不來尋他,又怨他看不見她發著病,還怨他為什么只顧著孩子。一個恨他的人會像個怨婦樣想著這些想著那些? 她根本是從一開始,便沒曾忘懷過。 她的嘴角扯出難看的向下幅度。 都是她的錯罷了,她也還不了他掛念的孩子。 她看著他,眼神里是她最后一次的癡迷和懷念,她的手抬不動了,再也沒有摸他的勇氣,她微微張開嘴,感受疼痛在身體里翻涌流淌,生命的秒針快要到達十二點開始新的輪回。 “對不起?!?/br> 對不起,玫玫。 窗外麻糖的吆喝聲渾厚而燥耳,鳥兒嘰嘰喳喳的鳴叫,蟬聲嘶裂而悲鳴,叮叮咚咚屠夫砍那豬排骨的猛烈的聲音。 聲音太大了,所以她聽不見他后面說了些什么話。 總歸是她不大愛聽的。 一定是的。 “這位病人連續高燒三天,活下去已經是個奇跡了,這次高燒對她的神經系統造成不小的破壞,她…精神上可能會出現一些問題,痊愈的機會不是很大,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不過若是找個心理醫生做引導,再配一些藥,說不定能大半恢復成正常人。 “ 林醫生從他的口述中了解到,何云自從那次大病后情況就成了這樣,沉默寡言,有時發瘋就是自殘,談到孩子更容易受到刺激,不過大半時間是正常的。 他說,就開點藥和她說說話開導一下,能治好最好,誰知道她成了瘋病。 可看著溫醉清帶著何云待過一個又一個的鄉下地,自己卻因為路途遙遠不能及時趕到而錯過治療時機,只得在她發瘋時給她開著些鎮靜劑,他便勸他別遷就何云,送到城里有條件的進行治療。 溫醉清終于答應了。 于是他自作主張的安排了時間,在下午一點的時候敲了敲何云的門,是她的保姆開的,溫醉清怕她行動不便,又給她找個動作利索的會照顧人的婆子伺候她的起居。 散云早就醒了,她坐在天臺上,打著赤腳仰望著天空,林醫生看著她一動不動的身影,十分詭異的看著她。 有些精神病老是會把自己想成形形色色的東西。有人以為他是個蘑菇,就跑到深山叢林里挖坑把自己埋進去,說下雨了就長出來了,可把他家人嚇壞了。 還有的認為自己是條魚,缺水不可,他一天到晚都抱著水杯喝水,喝了水又想尿尿,尿尿的時候都還在喝水,真讓常人匪夷所思。 林醫生看著散云像個毫無生氣的擺設,癡癡地望著天空,心想她不會以為自己是片云吧?不過他也抱歉自己馬上就要打擾她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看著散云,說出的聲音不大不小。 “那個…何云?“ 散云猛地回頭,到把林醫生怔了一下,他眼神里的散云面無表情,眼睛睜得極大,像要落出眼眶般駭人。 她說,我叫散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