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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翥這一覺睡了十五個小時。就像徹底沒電了被榨干了一樣,一下子開不了機徹底黑屏后,再一次充電就尤為漫長。朦朧里總覺得空落落的就驚醒了一次,發現小徐像小動物那樣蜷成一團,縮在他跟前,又一下子釋然得很,心想該做的都做了,伸手把他攬進懷里,攥緊成拳的手指都分著抻開扣住,又心滿意足地一秒睡過去了。 再醒來是因為密集的電話鈴聲。他一開始還懶著總以為是鬧鈴聲,直到小徐貼著耳朵叫他:“……老程,醒醒,接下電話,手機上打了好多個……信息在不停地彈?!彼呕秀钡厣焓峙拇蛑荒蜔┑厝ッ?,感到徐步迭半壓著他的身子越過去,那重量撩得人心癢,卻又非常自然,就像做過很多次那樣,從床頭柜上將手機遞到他手里。 程翥恍惚了一下,才懶洋洋地把接聽鍵摁下?!啊趺础??” “什么‘怎么’?你還知道問呢?……”話筒那邊傳來高峰的聲音,經過這一趟的接觸,已經懶得給他虛與委蛇的溫柔,變得尖銳起來,“你人在哪兒?我去找你?!?/br> 程翥坐起身子,光裸的背脊暴露在空氣里,瑟瑟地打了個激靈:“別,我在外地啊,所以才問你怎么了?干嘛吃了槍子似的……” “你交的稿子,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我不是趕上了嗎?趕上了吧?難道老韓沒送過去?” 高峰的高跟鞋狠狠地在地上一鏨,隔著話筒幾乎聽見了地磚破裂的聲音:“……我倒是希望沒送到呢。你鬧出大麻煩了!” 程翥反倒笑了:“怎么,你看見了就知道,你不祝賀我嗎?”他對自己這件作品有著超乎尋常的信心——只要是懂行的人看過,都會知道它的價值所在。 “……”高峰深吸了口氣,她對于這樣任性得不合常理的天才沒有什么話說,在專業的領域,程翥完全可以憑借他的才能所向披靡,但這一部作品又與往常不同……那上面有成熟亦有圓滑,可最終蛻去了成熟和圓滑,只剩下一茬倔強又驕傲的青春。那是許多已經形成自己固定風格的藝術家很難再突破達到的一種平衡。 單就作品來說,這無疑是一件超越水準的杰作。 但是……他在雕刻的時候想得太清楚,太分明,太纖毫畢現了,而事后也不曾想要遮掩;任誰只要見過,都能認出來那模特是誰,只要湊近了去看,都能感受到特意采用失蠟法保留的細致刻痕的紋理里,雕刻家過于灼烈注視著的目光和溫柔又激烈的撫痕。就這樣大鳴大放地,將自己的心情化作銅水,澆鑄成詩。 這本來也無可厚非??墒蔷驮谥安痪?,跟他有齟齬的甘和豫也交了一幅作品……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他們采用的是同一個模特。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如果原本還能用繪畫和雕塑之間的分野來進行不同的詮釋,而一旦使用同一個人作為模特素材,有了相同的元素,那種差距一瞬間就放大到幾乎不能挽回的地步。 這就是云泥之別,畫形與畫神…… 而知道內情的,更是從中讀出了不太一樣的意思,那何止是搶名額,更是當面打臉、公開嘲諷。 甘和豫有他自己的眼線,第一時間知道,已經氣瘋了。這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本來以為他還懂點事知道退讓,還打算給他留點面子,連帶著連那孩子也沒有為難,誰想到他居然正面剛上了! “那甘老頭根深葉茂的,心氣極高,心眼又極其狹小。你今天不給他面子,以為他不會報復你?” 程翥不以為然:“我是不給他面子的事嗎?我沒連他里子都一起撕了,已經是尊老了!” 高峰嘆了口氣,不過倒是笑起來:“你沒把他里子撕了,但他自己倒是撕了——據說立刻作態,打來電話給組委會發表了一篇長篇大論,要秦鴻去把畫撤了,也許是打算自己動手撕呢?!?/br> 他們都知道這是什么意思,甘和豫也不是瞎子,對比太強烈了,他要是留著,評比時按之前打點過的關系選上了,難免被人戳脊梁骨一眼看出來;選不上,他自己臉又拉不下來,丟不起這個份兒,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參加,還能留個“提攜后輩”“高風亮節”的美名。 程翥得意洋洋:“就是輸不起嘛,怎么,一把年紀就一定得寵著?我五六十的時候如果也這樣,早金盆洗手告老還鄉吧,把舞臺讓給年輕人?!?/br> 高峰無語了:“我怎么覺得你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呢?你知不知道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誰稀罕和他們相見???你稀罕嗎?”程翥不同意了,他微微直起身子,話音變得嚴肅,“要是藝術需要‘好相見’這樣圓滑,哪來的遺世獨立?至于時代……我們都只能屬于時代,所以才要創造超越時代的作品啊,難道不是嗎?” 高主席只能捏了捏額角——自己當初怎么會看這么個貨順眼的?她恍惚了一霎,隨著程翥的話語,突然記憶中的一小塊碎片襲來: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程翥的作品,那時候他還沒有名氣,那是用作派送投名的“拜帖”,簡單來說就是拉關系用的,按道理也是她口中所謂“相見”的一種了;但那是一匹瓷做的,四蹄極其細長,身子扁平而寬闊,結構搖搖欲墜又勉力維持著平衡的白馬,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穩妥,打開包裝精美、打點妥帖的錦盒時,它就幾乎掙扎著脫手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