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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翥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去找。 找到時徐步迭還站在那兒,不知道站了多久,就披了件外套,甚至還光腳穿著拖鞋;一摸身上全是冰的?!澳阍趺戳??什么時候來的?干嘛站這兒呢……”抓著手就要把人往房里拖。 “這個,”徐步迭指了指門里的干了的泥坯,“你今天打算燒這個嗎?” 程翥看了看自己做好的模型,又看了看模型的模特,自己雖然想要給他個驚喜,但此刻沒從他臉上找到什么激動驚喜的神情。 “那,是我嗎?”徐步迭的聲音有些木木的,好像沒有激動,也沒有感情。 這和程翥預料的有所不同,他總覺得小徐看到應該是很高興、很歡喜的。他覺得自己做得不錯,非常不錯,這件作品一氣呵成,是他這么久以來難得做得這么順手的作品,因此小心翼翼地,連造模鑄銅的部分都打算全自己來。 “你不喜歡?” 徐步迭沉默了。最后,他鼓起勇氣,看向程翥?!澳懿蛔鏊鼏??” “為什么?是哪里做得不好嗎?” “我……就是覺得……它看著我,……有點不舒服?!毙觳降f,他話音未落突然一把推開程翥,自己弓著腰一下子反嘔起來。 程翥都愣了,這么刺激的?都不舒服得吐了?看他吐到只能吐出酸水,才恍然醒悟過來,趕緊一把把人扛起來,跑上樓往被子里一塞。 根本就是凍的。 “你說你搞什么嘛……”程翥給他倒了杯熱水,又往額頭上試了試,好在年輕人身體火力強健,晚上睡在一起程翥都跟抱著熱水袋似的,所以身邊一空才被凍醒,這會兒也沒有發燒,“本來想給你個驚喜來著,藏了半天,最后搞成這樣?!?/br> “對不起?!毙觳降q豫著還想說什么,外面老韓帶著幾個窯工已經熱火朝天喊起來了:“程總,今天什么時候裝窯??!” “你們先忙,我一會就來!”程翥應了一聲,再轉頭望著小徐,“你要是不舒服,今天就不用來幫忙了?!?/br> 徐步迭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又有些哭笑不得。程翥這個人,你跟他好的時候會感覺什么都好,甚至還挺浪漫的,畢竟是搞藝術的;但當你們意見相左時,在他認定的事上,他是絕對不會讓步的。 這樣想,心中又騰出一股氣來。 “那個,你雕的是我吧?”徐步迭問,“我不想要做這個模特,不想要變成泥巴做的人……就這一點要求,都不行嗎?” “這個我打算用手工鑄銅工藝。泥巴只是坯子,做好了就沒泥巴了?!背挑闶终J真地糾正。 徐步迭:“……”不是,我說了這么長也一句,你就聽到這個關鍵詞???! 倒是程翥先問了:“你還沒回答我之前問的呢。你為什么不喜歡?” 為情人繪一幅畫作,雕一尊塑像,藝術家許多巔峰作品傳世名作都是這么來的,記載著當時絢爛的愛情。哪個人在熾情濃愛之時,不想戀人以自己為靈感創作、揮手一蹴而就呢?像羅丹的《吻》,不就是以自己與卡米耶的師生戀情為靈感,摒棄了那個時代所有的世俗眼光而遺世獨立的禁忌之愛嗎? 但看見那個灰撲撲的,尚未賦予靈魂的自己時,徐步迭想到的,卻是程翥為容宛琴雕塑的那座半抽象的少女雕像。收到那樣銘刻真心愛意的禮物,她真的開心嗎?當如今一切都已離散以后,那份愛意還濃烈地停留在原地,像一把永遠燃燒的火;好像一個人,把自己的眼和心、生命和靈魂,全捧出來、剖開給你看了。一切赤裸裸地無所遁形,即便想要逃避也不得,似乎在逼迫你必須正面的回應、而且永不能反悔——程翥的作品,哪怕是那樣哀婉的少女流水般的線條,也擁有這種荒宕、鋒銳的力量。 如果非要問一個為什么,應該問,為什么你偏偏是程翥吧。 換做別人,都沒有那么可怕。哪怕是那個人以自己為模特繪畫的作品……那也只不過是作品而已。 但程翥的不是……它像是活的,是從創作者與被創作者的靈魂中抽取糅合了的一片,是將永遠定格于時光某處的活物,它的存在就好像在輕蔑地質問著本尊:你敢看我嗎?你敢承認我嗎?你敢接納我嗎?你敢放我去、讓別人審視、讓千千萬萬人審視嗎? 他不敢注視那尚且是泥坯的人形,不知道該如何表述自己被它盯視后的心情。那種怪譎奇詭的扭曲感在心中蔓延,徐步迭覺得如果一定要描述,那自己現在的情緒一定很像柯克西卡的名作《風中的新娘》那樣,曾經自己不理解為什么一副明明應該幸福的畫作,明明是一段傳承永久的佳話,世間最美的新娘就在他懷抱里,安寧祥和,畫中的男主卻神情恐懼、姿態扭曲,仿若鬼魂,甚至帶著絕望和怨恨。 而這幅畫里主角們映照在畫外的一生,也正如畫中表現那樣,愛情短暫而濃烈,柯克西卡畫下這幅畫時一定已經有所感應,覺得這場愛情的前程驚濤駭浪,而自己其實無法掌舵,更無法擁有。 這怎么能用語言描述得清楚呢?要是我也會創作就好了,我就能用這雙手,表達這時候在眼前飛過的所有恐懼的、扭曲的形狀,我就能告訴你,我太害怕了……我害怕它,也害怕你。 “沒用的?!焙孟窨创┝怂谙胧裁?,程翥說,“你自己也知道,甘和豫畫了你做模特的作品,這可是你自己同意的,我問過了,他就拿這個參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