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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翥這才發覺,其實自己并不了解他。為什么他會對這樣一個宣示著生命主題的沉重的雕塑如此共情呢?一般來說,這個年紀的孩子是不會有多少通感的,這只有經歷過人生中許多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有了自己的沉淀之后,才能對它的融化、以及融化中自我的無能為力感到共鳴。你看敬嘉年,他只關注了這個作品的技法,就立刻興趣缺缺了;像樂樂,根本會對這種看也不看,完全沒有興趣。有些東西,在不同的年齡會顯出不同的意義。 程翥覺得心臟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他想起少年在無意識中吞咽著樂樂吃剩的rou塊的模樣。原來我什么都不知道。他遭遇過什么呢?那些掩埋在笑容下面的,從未宣之于口的,那眼淚的痕跡毫無準備地猛地暴露出來,可如果自己這時候上去的話,那銀亮的濕痕便會立刻消失,像春雪融化在風里,被他不著痕跡地掩藏起來。 其實我應該想到的。他應該沒有他所說的那樣年紀,應該更加年輕。小鹿似的抽著個條,從很多習慣上看得出并不太像是一直生長在農村的孩子。而這個年紀不可能只想著賺錢……他對金錢的渴望,似乎不太像正常的需求。 但程翥又想不下去了;徐步迭微微半弓著身子的姿態,像一只受驚而警戒的野獸,少年勃發的生命卻順從著被命運壓低的脖頸,既渴望又抵觸,既思念又無奈地逐漸向那白色的女性的軀殼靠攏。他突然覺得,這個作品似乎比剛才更有生命,那雕像在從他這里綿延地汲取生的力量,他的手臂撐在欄桿階前,可手臂上賁起的經絡卻顯示著抗拒的力量;兩個人似乎被融合成一個人,又從融合中掙脫為兩個人。姜念也發覺了這一點:似乎這個年輕的人站在這里,脖頸彎曲,腿弓將轉不轉,一只腳離開又黏合,在燈光的角力下,和女人橫陳融化的軀體構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唯有他抗拒又不舍,順從又掙扎地站在這里,這幅作品才變得突然飽滿又深邃起來。 她忍不住看向程翥,程翥也正看向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接著忍不住從懷中掏出紙筆,潦草地勾勒下大型。姜念也一瞬間明白過來,她很熟悉程翥的行事風格,并沒有多問,直接走到展臺后方,給曾經的老師拿來畫架,夾上紙張。幾乎不需要任何思考,程翥就將這一幕拓在雪白的紙上…… 敬嘉年也看見了——他先看見的是那張畫——簡單的勾勒線條上里頭,明暗的面容,尖銳的棱角,陰鷙與明媚同時在渾白的世界當中浮出人間。程翥也沉浸了進去,看著畫中的作品與原型的眼神閃爍著專注而熱誠的光,根本不知道有人站在他身后。在他旁邊,像不服輸那樣,姜念也架起了畫架,她注重于構圖的描摹,迅速地就勾勒出一個岌岌可危又恰好穩固的平衡,似乎給她的作品延展增添了新的靈感。 他們與所描摹對象之間的位置,通過視線觀察的黏連,又構成了一個封閉恒定的斐波那契螺旋。一層層穩固的架構疊加了空間與時間,像一副黃金分割比的圖畫,有著牢不可破的完整的靈魂與邏輯。而自己——就像是不小心用顏料在畫框外的部分抹上去的一塊多余的色斑,礙手礙腳地無處安放,好像眼前的無數個螺旋之間有結界,而他只是一只被遺忘在燈泡外的蛾子,只能繞著光源的外圍打轉。 曾經程翥一直是他向往的光源,縱然有些飛蛾撲火的意像,他也心甘情愿。畢竟,那可是程翥啊,少年成名,叱咤風云,留下傳說無數后無心名利,就帶著如花美眷退隱江湖閑暇任教——仿佛人活就活一出笑傲江湖。當然,即便這出“笑傲江湖”的續集越來越有狗尾續貂的趨勢,原來如花美眷也抵不住似水流年,愛情誓言不見得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英雄豪杰也有更年氣短,一個兒子就能搞得他焦頭爛額。但是至少他的作品是不會變質的,他在創作中眼里閃爍的那種披靡的光華,曾經深、深吸引了前來試聽觀摩課時,那個吊兒郎當袖著雙手、不把老師放眼里的天才少年。 現在,程翥的眼里閃爍的就是那種曾令他深深沉迷而無可自拔的光芒,那光芒猶如火焰,甚至飽含著曾經未見的高溫色澤;但他眼里注視著的、倒影著的、令他目眩神馳的卻是另一個人——一個不過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毫無特殊之處的普通男生。 酸楚像針扎似的從刺破的心臟里流出來,他漫無目的地在剩余的空曠的展廳里打轉,卻覺得自己才是逼仄的那一個。他被無視了、孤立了、遺忘了,這對于天之驕子來說,簡直是聞所未聞的遭遇。他重視的、珍愛的人,將全部的熱忱與精力,把他所期盼的、等待的目光,都投向了另一個方向。 為什么,憑什么呢?!他有什么特別?有什么是我不能達到的嗎? “哐當”一聲厲響,在靜謐得連呼吸都恍若潮水般規律涌動的空間里,仿佛一聲炸雷,猛地將酣睡的人從夢中驚醒。 徐步迭的身體輕微地一悚,那一切犀利的、厭憎的、柔婉的、卑弱的、桀驁的、逆順的、無助的、嫉恨的一切混淆著的感情迅速地從他臉上如潮水般地褪去。只眨眼的一瞬,他又是那個樂觀向上、熱愛生活、朝氣蓬勃、渾身有使不完勁兒的萬能人小徐了。 他恍然地左右四顧,似乎剛才的一切時間是靜止的,于他不過一瞬。還來不及驚詫怎么憑空就突然在一側遠處多出了兩個畫架,幾個人就都被剛才的破碎聲響吸引了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