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蕭煜冷笑:“你怕朕不要你了,所以你預備做什么” 伯暄忙搖頭,哽咽道:“我沒想做什么,是那個韋春則一直要挾我,哄勸我,要我替他留心大理寺接管的男童失蹤案,要我配合他謀逆弒君,說此事一妥,我就是皇帝?!?/br> 他一股腦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倒出來了,聽得音晚連連搖頭,就憑他和韋春則這等烏合之眾還想和蕭煜斗,簡直癡人說夢。 果然,蕭煜不屑地恥笑:“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去吧?!?/br> 伯暄抬眼偷覷蕭煜的神色,面上已是涕淚橫流,抽噎著說:“我不想做皇帝,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打跟韋春則一接觸,就被他纏上了,怎么也甩不開。我知道父皇憎惡他,曾下旨對他施宮刑。我怕父皇知道我跟他纏在了一起,我怕父皇生氣……” 蕭煜問:“你知道你為什么甩不開嗎?” 伯暄茫然看他。 “因為你心里有鬼!你若從一開始就對朕說實話,能叫韋春則拿去把柄嗎?他有本事要挾你嗎?” 伯暄囁嚅:“我想說的,可……” “可朕沒有給你機會?!?/br> 伯暄淚眼朦朧地點頭。 蕭煜冷聲道:“你若真想說,就算沒有機會,你也得找機會說。伯暄,你憑什么就覺得錯可以隨便犯,朕永遠都能原諒你,你想隱瞞便隱瞞,想坦誠便有人給你把路鋪好了讓你坦誠?你知道這些年朕為什么冷落你?朕就是想讓你知道,有些錯不能犯,有些事也不能全指望著別人給你機會,路是你自己走的,你已經不是個孩子了?!?/br> 這段話容不得細品,若要細品,便是字句泣血,密密麻麻鐫滿了失望。 蕭煜教訓了一通,靠在繡榻上仰看穹頂,嘆道:“昨天朕讓你走,可朕一直在等著你回頭向朕坦白,你害怕也好,貪婪也罷,終究是戰勝了是非與親情,伯暄,你讓朕太傷心了?!?/br> “父皇!”伯暄拂開繡帷,跪爬進來,爬到繡榻邊,拽住蕭煜的袍角,泣道:“您原諒我這一回吧,我再也不會犯了,我不想失去您?!?/br> 蕭煜低眸看他,溫和道:“朕從來沒有想過要舍棄你,可是朕也是個人,也需要普通人的感情,我想留住自己的妻兒,我也不想失去他們,這又有什么錯?” 伯暄愣了又愣,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可我原本是有自己的父親,親生父親,不需要靠旁人施舍親情的,我父親在哪里?他又是為誰死的?” 蕭煜猛地一顫。 伯暄說完那句話,目光一陣迷離,眼中如有煙霧聚攏,緩慢消散后只剩下茫然。 方才的話鋒芒太盛,根本不像伯暄能說出來,倒像有未散魂靈占了他的軀殼,借著他的嘴說出來。 確實讓蕭煜怔了許久,之后卻是一聲冷笑。 他盼望過四哥能入夢跟他說兩句話,可當這虛玄之事真發生時,他卻不信。人活到這份上,眾叛親離,不信神鬼,倒也真是可悲。 伯暄還是一副迷瞪糊涂的模樣,懷疑自己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蕭煜索性當沒聽見,問:“你今日跟著朕去了醉仙樓吧。你跟韋春則是怎么約定的?他讓朕不許帶超過十個的護衛,同時串通你,讓你借機弒君?” 若要仔細想一想,韋春則可謂懷揣宏圖啊。借刀殺人,另立新君,新君懦弱又背負弒父之罪,把柄被他抓在手里,若是運作得好,他朝位及人臣也不是不可能。 這不光是要報仇,還是奔著權傾朝野、謀奪江山來的,當真是大志向啊。 伯暄不敢不承認,道:“兒臣沒想過對父皇下手,兒臣之所以去,是怕韋春則下手,父皇只帶了那么點人,兒臣怕您不是他的對手?!?/br> “放屁!”蕭煜自打從西苑出來就不再是什么文雅人,但登基后自持身份,已經很久沒這么直白地罵過人了。 他罵了一句,怒道:“朕會不是那閹貨的對手?” 他像是真被氣著了,來回踱了幾步,指著伯暄繼續罵:“他是閹貨,你是蠢貨。你知不知道,你只要去了,就已經落入他的圈套。朕今日在醉仙樓前遇刺,那射過來的箭上淬了毒,還刻著你康平郡王府的印記。但凡朕昏庸一些,寧可錯殺不容錯放,你現在身上已經背上謀逆的罪名了?!?/br> 伯暄的身體不住戰栗,面露驚愕:“不是兒臣……” “當然不是你,朕早就派人把你監視起來了,你有沒有暗埋殺手,朕一清二楚?!?/br> 伯暄只覺脊背森涼,哆嗦了一下,怔怔仰頭看向蕭煜。 正對上蕭煜的視線,他薄唇輕挑:“看明白了嗎?做皇帝,不光要開疆拓土謀局千里,還得時時刻刻提防著身邊人,不容一絲疏忽。這位子若給你坐,你能坐得穩嗎?” 伯暄神色頹喪,搖頭:“兒臣自認沒有這能耐?!?/br> 蕭煜深吸了口氣,仿佛在竭力壓抑怒意,半天才恢復平和的語調:“你先去偏殿住下,不要出宮了,等朕再想想如何處置?!?/br> 伯暄像是早就被蕭煜嚇破了膽,連求饒都忘了,深揖一禮,腳步趔趄地慌忙退了出去。 他一走,音晚就從屏風后繞了出來。 蕭煜坐在地上,目光渙散,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讓他從哪里來,回哪里去?!?/br> 四年前,伯暄是從鄉野間被接進淮王府的,經歷了政變、差一點被立儲、闖禍、闖大禍……一步步走到今天,現在,蕭煜要把他送回去了。 音晚不想置喙這種事,沒言語。 蕭煜不介意她的沉默,兀自思索了許久,道:“送他回去之前,他還可以再做一件事?!彼聪蛞敉恚骸皩⒂嬀陀?,找回珠珠和玉舒,殺韋春則?!?/br> 這事容不得音晚繼續沉默,她質疑:“伯暄行嗎?” 蕭煜對著她時不像對著伯暄那般色厲內荏、指點江山,他會發愣,會出神,也會有拿不準的時候,他搖了搖頭:“不知道,但眼下只有這個辦法是最好的?!?/br> 他今日冒險去醉仙樓,跟韋春則東拉西扯之際,謝潤帶人找出了混在人群中韋春則的爪牙。一路跟著他們,一直跟到桐安巷便不敢再跟了。 可以確定人肯定關在那里面,可問題是不能強攻,一旦強攻,韋春則那瘋子鐵定是要玉石俱焚的。 只有把他再引出來一次。 音晚知道蕭煜現下心情很不好,他在強撐著謀劃救人的事。她想安慰安慰他,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兩廂沉默了許久,蕭煜突然開口:“晚晚,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音晚一怔,抬眸看他。 “我今日當著韋春則的面譏諷過韋浸月,說她對我的情可笑,一邊做出副癡心不改的模樣,一邊傷害我的摯親,我怎么可能愛她?” “我還說,情是兩廂情愿的事,對方不情愿,再癡心都不過是自我感動罷了?!?/br> 蕭煜笑了笑:“你瞧,我其實心里挺明白的,怎得當自己成了那個一廂情愿的人,就裝起了糊涂?!?/br> 若要細算,他之于音晚,恐怕比韋浸月之于他更可恨。 畢竟韋浸月不能強迫他做什么,可是他呢?不光曾經傷害了晚晚的摯親,還逼迫她與他做樂。 他曾經得多自私啊,要把自己身體上的愉悅和心里的慰藉建在晚晚的痛苦之上,甚至看著她痛苦,還會覺得興奮,瞧,自己還能讓她痛,還能掌控她的喜怒,而不是任由她像尊雕塑似的,冰涼涼躺在自己身下。 音晚彎身坐到繡榻上,雙手抱住前額,平靜道:“其實這些事已經過去了,早就該挖個坑都埋了,你還提它們做什么呢?” 過去了,埋了…… 蕭煜倒寧愿音晚跳起來掐他脖子怒罵他一頓,也好過這么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樣。 他沉默了一陣,倏然歪頭問:“晚晚,你還愛我嗎?” 音晚原本已經神色柔和沒有攻擊性了,聞言斜剜了他一眼,將要開口,被蕭煜打斷了。 “照我的經驗來看,愛與恨是可以共存的。其實有一段時間我也恨過你,可是那不耽誤我愛你。你不要帶成見來回答這個問題,而要遵從本心,真實地回答,你覺得若我們分開了,在將來你能讓另一個男人取代我的位置嗎?我在你心里是獨一無二的嗎?你還愛我嗎?” 第101章 他是不是我爹? 燈燭晃了晃, 連帶映在墻上的影子都虛泛起來。 音晚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今夜她好像格外有耐心,忍到如今都沒有拂袖而去。 大約是同情心作祟吧, 蕭煜都已經這么慘了, 她不忍再在他傷口上撒鹽。 她果真托著腮認真思索了一番。 這殿里熏籠燒得旺, 暖融融的,香丸也是上乘,芬芳四溢,在這樣一個舒適的環境里, 很容易便放松心神, 思緒亦格外順暢。 “愛是什么?”音晚看著蕭煜問出來, 目光澄澈無瀾。 蕭煜低眉想了一陣兒,還沒想出個眉目,就聽身畔傳來音晚的輕吟:“愛應當是溫暖的, 是能治愈人心的,是能讓兩個人都變好的, 而絕不該是彼此折磨相互傷害。倘若真愛一個人, 便是水到渠成花自盛開的, 不該有半分強求。若非如此,那便不是愛,只是一點執念,對美色對過往難以拋舍的執念,說到底,不過是自私?!?/br> 她語調柔婉, 話可一點都不婉轉,劈頭蓋臉砸下來,蕭煜很是懵了一陣, 半天腦子才回轉。 旁的他不知道,但他對音晚絕不是美色的執念,他心里很清楚,哪怕他的晚晚變老變丑,依舊都是他心中難以割舍的摯愛,這世上根本沒有哪個女子能和他的晚晚相較。 他想要反駁,卻又覺得底氣不足,畢竟以愛之名折磨人的是他,傷害人的也是他,如今再舔著臉說愛人家,無端惹人厭罷了。 他道:“可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還愛我嗎?” 方才還口齒伶俐的音晚卻沉默起來,半晌才說:“我的心中留一位置,唯你所有,僅此而已?!?/br> 說完,不等蕭煜有任何反應,兀自起身往外走。 蕭煜坐在地上,怔怔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腦子空了許久,才后知后覺出舌間有苦澀蔓延。 ** 人都會有厭世的時候,覺得俗塵寡味,過往皆是錯,上來一陣熱血涌動想撕裂毀滅一切,上來一陣又心灰意懶想拋下一切決然離去自我放逐,可終究為俗世所累,不得不繼續戴上枷鎖渾噩度日。 蕭煜與謝潤商量了一番,決定先按兵不動。韋春則既炮制了一出好戲,他們就把這出戲演下去,父子君臣反目,禍起蕭墻,看上去要無比真實,才能請君入甕。 這期間耶勒帶著蘇夫人回了突厥。 蕭煜同音晚推心置腹后,便對他的行蹤失了興趣,如今回想音晚曾經咬牙切齒說過的話——“我們之間從未有過別人!從未!”他終于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況且耶勒那點子事想想就知道,不外乎是叫謝潤收拾了,或是至年尾,突厥王庭亦有祭祀慶典,少不得大可汗露面。 其實蕭煜有些羨慕耶勒,王庭之內的權臣們雖然對是戰是和意見不一,但都是隨同耶勒一路苦戰上來的,忠心耿耿,鐵板一塊,耶勒永遠不必像蕭煜那般,需要時刻提防身邊人。 內憂外患,蕭煜實在太累了,終于能趁著新年免朝歇息幾日。 他日日賴在仙居殿里教小星星念書,孩子頑皮些,可是極聰穎,凡詩書過耳成誦,像極了當年的蕭煜。 上元節這日,滿城燈火煌煌,蕭煜提議換上便服,帶著音晚和小星星去坊間看燈會。 韋春則還沒抓住,音晚猶如驚弓之鳥,擔心看不住小星星,猶豫著不肯去。 蕭煜一笑:“我若是連護你們周全的本事都沒有,那未免也太無用了?!?/br> 三人便去了。 大周嚴行宵禁,唯有上元節這天可不受此禁令,徹夜燈火歡樂。 人如織絮,燈如星海,起初音晚還有些顧慮,但她留意到不管人群多擁堵,身著便服的禁軍始終牢牢圍繞在他們身側,圈起一張細密的網,把他們護得嚴實。她便舒了這口氣,專心陪小星星賞燈看景。 燈自然是花樣百出的,竹篾紙糊的,琉璃螺鈿的,薄絹細綢的……音晚在喧囂中左看右看,都覺得不如那日她與蕭煜初在洛陽重逢時,他給她看的梅花燈海好看。 蕭煜抱著小星星,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笑說:“當日的梅花燈頗費了些銀兩,過后我可沒少聽那幫御史們嘮叨,可偏偏黜奢崇簡是我自己說的,我又不能打自己的臉,只有老實聽著?!?/br> 音晚覺得蕭煜變了許多。 從前的他剛愎自負,不可一世,鮮少能聽進去旁人的話,也鮮少會有這般無奈妥協的時候。 原來歲月不光會讓孩子慢慢長大,也會磨平棱角,削光芒刺,把從前的不可能變作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