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他的話刻薄難聽,調子卻起得溫和清越,若流泉潺湲, 若箏弦撥引,好聽得緊。 音晚方才見他客客氣氣引她和耶勒來茶肆小坐,還驚訝了一陣,以為他轉了性子,直到聽到這熟悉且刁鉆的話語,一顆心才終于落下來。 哦,還是從前的調調,半點沒變。 耶勒也不是個省油的,當即冷笑:“皇帝陛下竟要與旁人談‘臉面’二字,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br> 意思就是你也挺不要臉的,還是勿要說旁人了。 蕭煜卻不動怒,俊美容顏上總掛著似是而非的笑影,帶著輕蔑與不屑。 他坐得穩當,輕覆住音晚擱在桌上的手,聲音涼薄而含有諷意:“說起來,朕應當隨晚晚喚你一聲舅舅,你即是長輩,有些話自然說得,朕也不會同你生氣?!?/br> 捅人專挑心窩捅,這歷來是皇帝陛下的拿手好戲。 耶勒的臉色果然變了,厲眸微瞇,透出鋒銳寒冽的光。 蕭煜漫然道:“朕從前一直想不通,當年晚晚為何要離開瑜金城,脫離你的庇護來到舉目無親的洛陽。直到不久前朕終于想明白了,謝潤若知道你曾如此趁人之危,怕是要為當初相信過你而嘔死吧?!?/br> 耶勒神情冷鷙,緊抿的唇微動,正要反唇相譏。 誰知蕭煜嘴皮子甚是利落,連口氣都不喘,搶在耶勒開口之前繼續說:“當年為了把晚晚帶走你也算是費盡心機了。朕前頭剛跟你說好,如何壓制突厥九部和王庭勢力,如何廢棄質子之約,你轉身就能到謝潤和晚晚面前挑撥離間,說朕鐵了心要送嫡子為質。朕就不明白了,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間,你又得著什么好處了?還是說可汗慣喜歡干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br> 他的話越說越難聽,耶勒卻在質問中冷靜了下來,他面含譏誚:“這個問題倒是問得好?!?/br> 耶勒前傾了身體,緊盯著蕭煜的臉,一字一句地問:“我沒來之前,沒把晚晚帶走之前,她過得好嗎?你對她好嗎?” 蕭煜臉色驟涼。 耶勒卻越發閑適自在:“這世上的夫妻,若經不得旁人挑撥了,彼此之間信任全無,是不是也該反省反省自己?只有懦夫,才會把錯都歸結在旁人身上?!?/br> “你們蕭家還真是一脈相承,你父皇就是個搶占民女的卑劣無恥之輩,我瞧著你跟他也沒差多少?!?/br> 蕭煜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面低低震顫,他凜目森寒,如刃般刮向耶勒的臉。 音晚默默旁觀,有種置身事外的清透冷漠,仿佛只是在聽別家故事。 三人心境各異,一時緘然無言,木梯處陡然傳來急切交疊的腳步聲,音晚回頭看去,霍得站了起來。 陸攸快步奔上來,弓腰合拳向蕭煜請罪:“臣擋不住蘭亭公子……” 謝蘭亭聽說天子駕臨,且沒半點好臉色地拉著舅舅和音晚來了這里,便有些犯嘀咕。當年是舅舅同父親合謀將晚晚偷出了未央宮,若今日蕭煜要來個秋后算賬,豈不玄乎? 他和珠珠本已乘馬車離開了柿餅巷,走出去挺遠,他實在不放心,讓珠珠和孩子在馬車中等著,他獨自騎快馬折返回來。 漫漫冰雪天,蘭亭烏黑的發髻上沾染了斑駁霜雪,顯得有些狼狽。他向蕭煜和耶勒行過禮,朝音晚投去關切詢問的目光。 音晚心里本塞滿了難以疏散的沉甸苦澀,被他這么一看,突然好似消盡了大半,只覺陽光透進了冷窖,溫暖了身與心。 她微笑著沖蘭亭搖了搖頭。 蘭亭一來,蕭煜和耶勒都閉了嘴,原本的劍拔弩張頃刻間消失不見,各自端莊坐著,一副清正君子的模樣。 蕭煜甚至朝蘭亭招了招手,甚是友好道:“要不要過來喝杯茶?” 蘭亭渾身惡寒,朝蕭煜恭敬客氣地揖禮:“臣不敢,小星星要找娘親,臣來帶meimei走?!?/br> 蕭煜方才儼然已經落了下風,正想把音晚支開,遂輕輕頷首。 音晚同蘭亭走出茶肆,已是黃昏日落,街面上人煙漸稀。蘭亭牽著馬陪音晚走了一段路,試探著問:“我總覺得舅舅很奇怪,今日我們本是一起來的,我要他隨我進去見你,他卻怎么都不肯,非要在柿餅巷外等,一下子好似生分了許多?!?/br> 音晚目光低垂,沉默了許久,才歪頭道:“我有件事想對兄長說?!?/br> 蘭亭立即回:“你說?!?/br> 她張了張口,卻又猶豫起來,道:“你得向我保證,知道之后不可沖動?!?/br> 許是她的神情過于凝重,蘭亭驀得緊張起來,不自覺稟息:“出什么事了?” 音晚頓步,輕聲說:“舅舅,不是舅舅?!?/br> 蘭亭沒聽明白,正想再問,兩人恰轉過一道街巷,能看見蘭亭與珠珠分離的柵欄前,原本馬車該停在那里的,可如今卻空空如也,連跟著的小廝都不見了蹤跡。 “人呢?” 蘭亭將馬拴在路邊,飛快奔過去四處找尋,問了周圍幾個過路的,都說沒看見。 音晚本有些混亂,正忖度著該如何對蘭亭說后面的話,倏地想起一件事,近來洛陽中有許多男童被拐,玉舒…… 她腦子里“轟”的一聲炸開,耳邊嗡鳴亂響,渾身涼透。 ** 禁軍全城搜索,一直到亥時,都未找到珠珠和玉舒,不光他們母子,連當時跟隨而來的小廝們都一起消失不見了。 蘭亭幾乎發了瘋,領著人邊找邊喊他們母子的名字,喊得嗓子嘶啞,如寒鴉破弦,一聲比一聲粗礫,一聲比一聲悲切。 可就是沒有回音。 蕭煜坐在臨街的茶棚里,合著雙眸,額間皺起幾道紋絡,不住轉動扳指。 “從善坊已搜過,無?!?/br> “履道坊已搜過,無?!?/br> …… 禁軍絡繹來稟,蕭煜將眉宇蹙得更深。 音晚在一邊來回踱步,心中倉惶難安,好幾回看看蕭煜,想問他心里有沒有數,可看著他那副如入定老僧般的沉靜模樣,更加煩悶。 待在這里也是煎熬,倒不如出去和他們一同找。 她要走,蕭煜猛地抓住她的胳膊,睜開了眼。 墨瞳里閃爍著精光,湛亮刺目:“你就老老實實在我身邊,哪里都不許去?!?/br> 音晚不想在這個時候跟他沖突添亂,忍耐下去,問:“你覺得這是意外嗎?” 蕭煜眸光幽邃,凝睇著她,道:“是意外,也不是意外?!?/br> 音晚面露不解。 “對方的目標很可能不是珠珠和玉舒,只不過今日這些事都趕巧了,耶勒來了,我追來了,蘭亭不放心你跟過來了。他們母子身邊只剩下幾個小廝,乘坐的馬車離柿餅巷不遠,又恰在我派來保護你和小星星的禁軍視線外,所以……” 他不忍再往下說。 音晚臉色煞白,嘴唇翕動了幾下,聲音顫顫:“你的意思是,這些歹人原本是沖我和小星星來的?” 蕭煜道:“但這里面還有個關鍵的問題——謝潤呢?”他轉頭沖陸攸問。 陸攸回:“在崔府,已派人去請了?!?/br> “崔府……”蕭煜眼皮微抬:“若朕猜得沒錯,崔家那個孩子找到了吧?!?/br> 陸攸驚詫:“陛下真是神了,是,今天找到的,完好無損?!?/br> 這正好印證了蕭煜的某個猜測,他輕扯了扯唇角,冷然道:“可真是一盤大棋啊,看來這洛陽也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風平浪靜,藏著惡鬼妖邪呢?!?/br> 外頭傳進疾疾的馬蹄聲,禁軍喚了聲“潤公”,是謝潤到了。 等著他走進茶棚的空當里,音晚忍不住輕聲問:“若找不到珠珠和玉舒怎么辦?若他們已經遇害了怎么辦?” 蕭煜素來冷靜到近乎冷漠,心道:還能怎么辦?人死不能復生,節哀唄。 但他看見音晚眼中瑩亮,似有濛濛淚珠將落未落,泫然欲泣。他把將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違心道:“能找到,他們也不會死?!?/br> 他的嗓音溫和無瀾,鎮定若斯,讓音晚生出些希望,殷殷道:“那我跟他們一起去找?!?/br> 蕭煜抓著她胳膊的手緩緩下移,改握住她的手,道:“晚晚,我知道你很難過,很愧疚,覺得是你連累了他們。但我還是要說一句,這人既是沖你和小星星來的,那你最好待在我身邊,不要離開,我的身邊是絕對安全的?!?/br> 他的目光柔和起來:“你不想小星星沒有母親吧?” 音晚與他四目相對,想要掙脫的手一滯,慢慢松開。 腳步聲由遠及近,謝潤身披寒雪快步流星地過來,身后跟著嚴西舟。 蕭煜等他們站定了,看著他們將要躬身揖禮,道:“不必多禮了,人命關天,朕就不與你們客套了,若朕沒有猜錯,這是個連環計,謝家有內鬼?!?/br> 第96章 你和小星星跟我回行宮吧…… “朕去看過珠珠和玉舒失蹤前馬車停的地方, 周圍人來人往,若是強行被擄,再加上身邊還有好幾個小廝, 不會沒有動靜的??山姳P問過所有在周圍擺攤的商戶, 當時皆沒有發現異常, 那問題便是出自那幾個小廝的身上?!?/br> 蕭煜偏頭看向茶棚外的謝蘭亭,他大約終于叫喊累了,獨自坐在地上,抱著他的劍, 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謝潤回頭看看兒子, 擰眉沉思, 驀地,轉身出去,把謝蘭亭提溜了進來。 “把當時的情形詳細再說一遍?!?/br> 謝蘭亭茫然看向父親, 因為過度焦急和疲憊,目光顯得有些空洞。 謝潤拔高語調又重復了一遍:“把當時你和珠珠分開時的情形再說一遍, 能多詳細便多詳細, 把所有你能記起來的細節都說一遍, 不可有遺漏?!?/br> 蘭亭一陣陣恍惚。 當時暮色將合,大雪紛飛間天光甚是暗淡。 他從珠珠手里接過玉舒,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攙著夫人送她上馬車,他再把睡過去的孩子遞給她,撩起前袂正要踩著杌凳上去, 有人自身后叫住了他。 是家中小廝謝安。 他是蘭亭的身邊人,機靈聰敏,還會識文斷字。這些日子父親在外忙碌, 又時至年尾是交租的日子,珠珠要照料孩子,家中田莊賬簿多虧了謝安和他一同查看。 蘭亭很信任他,待他也有別的小廝沒有的體面。 謝安眉宇間滿是焦色:“公子,出事了。奴方才瞧見皇帝陛下微服而來,面色甚是不善,拉著咱們家姑娘和耶勒可汗去了茶肆,您要不去看看?” 他就去看了。 茶棚有些漏風,凜冽西風滲進來,颼颼刮起裙袂衣袖翩飛。 除了風聲,再沒有別的聲響,里頭安靜得很。 聽到這里,連音晚都有些明白了。 這個小廝有問題。 就算他很得信任,知道耶勒的身份,可蕭煜是微服而來,所帶禁軍也都未穿官服,且天子之駕,就算沒有大興儀仗、清肅街道,也不可能任由什么人都能隨便靠近他。 這小廝遠遠地看一眼,就能十分篤定是皇帝陛下微服而來,可真是厲害。 音晚看向兄長,他落拓地抓著頭發,痛苦又煎熬:“珠珠和玉舒不會出事吧?我們不曾和人結過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