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他躊躇片刻,道:“這案子恐怕跟謝家余孽有些關聯?!?/br> 聽到“謝家”二字,音晚只覺頭皮發麻,追問:“可是當年謝家罪犯謀逆,除了爹爹和兄長,全都處置了啊,女眷也都發配蜀中,有生之年不得歸,誰還能有這般能耐?” 蕭煜無奈嗟嘆:“看樣子你還不知道,你的二伯謝江跑了,至今未得其蹤跡,還有一個人,韋春則也趁亂跑了,這么多年,這兩人就像是遁地上天了一般,半點音訊都沒有?!?/br> 謝江和韋春則,這兩人都是十足難纏的。一個扮豬吃老虎多年,甫一出手便使謝家兩房自相殘殺,險些要了兄長的性命;一個心腸歹毒,慣會損人不利己,當年陷害音晚和西舟有私情,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一旦想到這兩個人正猶如魅影,呲著獠牙躲在暗處,極可能瞅準機會就要撲上來吸血食髓,音晚便覺有股寒意爬上脊背,森森刺骨。 蕭煜察覺出她沉默之中的惴惴難安,寬慰道:“放心吧,有我在,不會出事?!彼粨P眉,透出些許桀驁與輕蔑:“不過兩只陰溝里的老鼠,一旦出來,我必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br> 音晚本能覺得不該這么輕敵,張了張口,又閉上。蕭煜這些年太順了,神擋誅神,佛擋弒佛,傲睨群雄,覺得自己袖攬山河,能掌控一切??蛇@世上哪有常勝之人,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得意久了就該跌跟頭了。 她又覺得這話不該她來提醒。好不容易爭取到如今的局面,好不容易他答應不再糾纏她,這話一旦說出來,兩人之間的氣氛勢必又會變得曖昧粘膩。 她既不欲為妻,又不想為后,以何立場去規勸君王? 想通這一層,便覺得心底懶懶,半句話都不想多說,只想快些離開。 蕭煜像看穿了她急欲離去的心思,浮過悵惘之色,掠了眼窗外,道:“婚宴剛散,皇親貴眷們正準備出宮,你若要去與她們擠擠挨挨,不怕被認出來嗎?” 音晚不作聲了。 “你在這再待一個時辰,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就讓望春送你出去。不要怕,我就在這里坐著,不會輕薄你的?!?/br> 他果然是守信用的,一個多時辰,穿了件寢衣仰躺在藤椅上曬太陽,闔眸小憩,睡顏安寧靜謐,像個與世無爭、自由恬淡的翩翩公子。 音晚從最初的如坐針氈到后來也慢慢沉靜下來,環視著寢殿里的擺設臺具,其實是很素寡簡樸的,寥寥的裝飾便是兩只玉壺春瓶和幾幅字畫,有出自名宿之手,也有不知名的,倒是一致的山水之作,寄情筆墨,幽遠疏闊。 蕭煜雖然不是個好夫君、好父親,但著實算得上是個好皇帝了。這些年黜奢崇儉,整頓朝綱軍政,當年驪山行宮里,慕騫嚷嚷的國之三大患——謝賊、藩將、邊患,如今已除其二,只剩下邊患了。 邊患。 音晚倏地想起了耶勒,他當時跟自己說只在洛陽停駐十日,如今十日之期早就過了,倒是再沒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走了沒有。 胡思亂想了一通,時間飛速流逝,她看了一眼更漏,又歪頭看看蕭煜。 蕭煜沒睜眼,卻像是什么都知道,揚聲把望春喚了進來,讓他領音晚出去。 依舊走的重光門,望春給音晚找了輛不甚起眼的馬車,親自持魚符送她至宮門,值宿禁軍正巴結著,忽而一滯,俯身跪拜:“參見康平郡王?!?/br> 音晚正靠在馬車內打盹兒,聞言立即清醒過來。 她輕撩開一角車幔,見一個寬肩圓臉的少年在眾多宮人擁簇下慢慢走來,他身著繡紅襕衫,外搭黑鳳雉大氅,身后跟著幾個頭簪紅花的喜娘,像是剛送親回來。 若要仔細看,眉眼間頗有些年幼時的模樣,可氣質風度已然大不相同,規整了許多,也溫吞了許多。 伯暄瞧見望春和他身邊的馬車,好奇地問:“這不是父皇微服出行時最喜歡用的馬車嗎?他今日又要出宮嗎?” 望春躬身稟道:“不是,是陛下吩咐奴才用它送個人出去?!?/br> 音晚將車幔捏緊,盡量避免與他照面,聽外頭傳進伯暄稚嫩的嗓音:“誰啊,能得這般殊榮,乘天子之駕?” 望春面含微笑,不慌不忙道:“按照禮數,本不該躲著不見??杀菹路愿肋^,要按時辰送她出宮,恕奴才無禮,現下必須得走了?!?/br> 伯暄一愣,便側身讓出路來,目送馬車在宮道上漸行漸遠,呢喃:“那人說得竟是真的嗎……” 音晚心里早就有數,隨著時間推移,會見到越來越多的故人,而這一個,卻是她最不想見的。 原本稍顯敞亮的心情變得彤云密布,她在宮門外下了馬車,略微忖度,便想再回謝府一趟,見見父親和兄長,問一問崔家的案子有何進展。 她不能一輩子都指望蕭煜保護小星星,三個月過后,他們便橋歸橋路歸路了,若這誘拐孩童的歹人還揪不出來,始終都是懸繞頭頂的一片沉霾。 回了謝府,卻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院子中密匝匝站了百余個護院,正向謝潤稟報搜查各坊市的情況,謝蘭亭領音晚進屋,邊走邊道:“meimei今日來得巧,正好舅舅也在……” 音晚想轉頭走,卻已經來不及了。 耶勒站在屏風后,聞到聲響,闊步繞了出來,正與音晚打了個照面。 謝蘭亭絲毫未察覺到兩人之間古怪的氣氛,兀自念叨:“外祖母感染風寒,不得不滯留洛陽養病,父親說舅舅的身份特殊,不能讓旁人看見他,為妥善起見,便將他二人接進咱們府里?!?/br> 音晚默了半晌,道:“引我去看看外祖母吧?!?/br> 謝蘭亭還未言語,耶勒搶先一步說:“母親剛剛飲過藥睡下了,郎中說她年邁體衰,又有些不服水土,得注意休養?!?/br> 音晚道:“那我改日再來看?!?/br> 作勢要走,謝蘭亭當然要將她攔住,極為不舍道:“meimei難得來一趟,現如今又不必躲著皇帝的耳目了,不如在家吃頓飯?!?/br> 他的嘴也忒快了些,音晚想捂都來不及。她偷覷耶勒的神色,果然見那鷹眸中閃躍起陰郁肅冷的光,似利鍔冰芒。 音晚索性歪頭不去看他,暗自下定決心,一會兒定要把事情都告訴爹爹,讓他護著自己。她不能剛把蕭煜那匹狼安撫住,回頭再讓耶勒這頭虎咬一口。 謝蘭亭雖然不甚聰明,但對meimei卻是關懷備至的,他見音晚自冰寒天里來,雙手凍得通紅,吩咐下人往手爐里新添過炭,親手捧著遞給音晚。 音晚畏寒,正好想暖一暖手,未加思索,便伸手去接。 這一接,耶勒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更加寒冽冷煞。 音晚莫名,循著他的視線低頭看過來,驀地一驚。因她伸手來接手爐,自玉色絲綿裳袖下露出一截手腕,正有幾道紅指印星布其上,以白皙腕子為底,格外顯眼。 這曖昧香艷的印記定然是剛才蕭煜被藥力所催,瘋狂糾纏她時留下的。 音晚默默把袖子拉下來遮住,想要向耶勒解釋,卻又覺得很可笑,為什么要向他解釋呢?倒像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一般。 恰巧小廝進來傳信,說潤公有事要蘭亭公子去辦,蘭亭囑咐音晚不許走,便跟著小廝匆匆出去。 因要對外隱瞞耶勒的身份,一般他在屋中時并不留侍女,蘭亭一走,偌大的廳堂便只剩下了音晚和耶勒兩人。 □□,又是在自己家中,親人環繞,音晚自然不需怕他,坦然迎上他的視線。 耶勒冷笑:“厲害,真是厲害?!?/br> 音晚不解:“舅舅說誰厲害?” “自然是那皇帝,這么快,就哄得你回心轉意,與他共效于飛,纏綿枕席,倒也不知該說皇帝厲害,還是說你缺男人缺得緊?!彼罡斜槐撑?,被愚弄,失去理智,開始口不擇言。 這話實在太難聽,終于把音晚激怒。她凝目看他,反唇相譏:“沒有這回事,也希望舅舅不要再把手伸得這么長,到底是大可汗,身份貴重,不要總盯著我,像十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br> 第92章 晚晚,你不要總對我有偏見…… 耶勒被音晚這么一堵, 登時語噎,臉色越發難看。 但這到底是在謝府,不好發作, 只有忍下。話又說回來, 即便不是在謝府, 耶勒也不能真跟音晚計較。 音晚有什么錯,錯的只能是那個狗皇帝,狡詐無恥。 正暗自咒罵,謝蘭亭回來了, 他眉眼舒緩, 道:“崔家被拐的那個孩子有消息了, 西舟從外面遞信回來,父親親自領人去與他會合,估摸著一時半會回不來, 我們先用飯吧?!?/br> 音晚既為那孩子舒了口氣,又為自己而憂慮, 余光瞟了一眼耶勒, 沖蘭亭道:“小星星還在家里, 我得快些回去,就不在這里用飯了?!?/br> 說罷,她斂衽朝耶勒施了一禮,轉身便走。 蘭亭追出來,道:“晚晚,你上一回不是說要讓我見星星嗎?孩子長到這么大, 我這個做舅舅的總得見一見,給他把滿月生辰禮都補齊?!?/br> 兩人走到院子里,侍女正端著杯盤碗碟預備擺膳, 騰騰熱氣彌散,rou糜香氣混入稻米清香,氣味被凜寒西風吹過來,無盡誘人。 音晚方才反應過來,她入洛陽行宮參加了一場婚宴,不光被蕭煜折騰了一頓,更是滴米未進,珍饈在側,才覺出饑腸轆轆。 她聳了聳鼻尖,想到廳堂里的耶勒,決心忍一忍餓,回家再吃。 身旁的蘭亭愈加殷切:“我們一家人被迫分離許久,到如今終于不必再怕被皇帝發現,meimei該帶著孩子多回家來看看,或者干脆搬回來住吧?!?/br> 音晚未假思索便搖頭。 蕭煜答應過她,若三個月之后她仍決意不隨他回京,他便向世人宣告謝皇后已經仙逝。在這期間,音晚不想多生事端。洛陽亦是各路勛貴聚集之所,耳目繁雜,若她堂而皇之帶著孩子搬回家,遲早會讓人上眼,倒不如像現在隔三差五偷溜回來看一看父親,低調周全,不引人注意。 再者說,憑她對耶勒的了解,有了今日這一場,他怕是不會甘心立即回突厥。有他在,音晚更不能搬回來。 她看了眼兄長,暗忖著他不是個能扛事會籌謀的人,萬一告訴了他,怕是會沉不住氣去找耶勒理論沖突,反倒會將事情弄得更糟。 先這樣吧,等父親幫崔家尋回孩子,再去找他從長計議,左右她現在已經不是孤身流落瑜金城的時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身邊有父兄,不必懼怕耶勒會因為那點非分之想再來為難她。 日子總歸是比從前好多了。 謝蘭亭見音晚拒絕自己,倒是沒有再多言語。meimei自小便心思清透,比他聰明了不知多少,拒絕自然有拒絕的道理,不該再強求。 他退一步道:“若meimei覺得不方便,改日我可和珠珠一起帶著孩子去柿餅巷看你們,你覺得妥嗎?” 音晚想了想,含笑沖蘭亭頷首:“妥?!?/br> 臨走時,她又問:“若說西舟忙碌在外是為了找孩子,我怎得一直沒有見到常世叔?” 蘭亭一笑:“常世叔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嗎?天性灑脫愛自由,當年在確認你無事后便獨自外出云游去了,倒是西舟……” 一提及西舟,音晚目中溢出關切,不管怎么說,她對于西舟,總是虧欠良多的。 蘭亭的笑多了幾分虛玄神秘:“起先一年他確實是個死心眼,癡癡念著你,可后來舅舅送來你給他的口信,他便慢慢想通了,人也變得開朗豁達起來。如今……總之他是很好的,你見著他就知道了?!?/br> 倒賣起關子來。 音晚暗自覺得好笑,心底卻是長舒了口氣,愉悅輕松地與蘭亭告別。 她揮別兄長,回了柿餅巷,剛走到門前,便聞見一股濃郁香味隨著裊裊炊煙飄出來。 花穗兒帶著圍裙出來迎她,笑道:“姑娘回來得正好,飯得了,今日主菜是牛乳蒸羊rou?!?/br> 音晚正好餓得厲害,忙叫她端上來。 一大鍋蒸羊rou,熬得湯汁乳白,鮮香醇厚,連殘留的一點腥膻氣都叫牛乳調和得恰到好處。 除了羊rou,還有糖蒸酥酪和奶油松瓤卷酥,甜膩膩的,卻都是音晚愛吃的。 花穗兒是個沒心沒肺的,一邊喂小星星吃飯,一邊往嘴里塞幾只卷酥,嘴邊油汁碎渣,吃得不亦樂乎。 青狄卻是心細多思的,湊到音晚跟前,低聲道:“這些吃食都是皇帝陛下派人送來的,來人說陛下已與姑娘說好,以后他送來的東西我們只管收下,不必多問?!?/br> 音晚握筷子的手一滯,輕“嗯”了一聲:“收著吧,左右也只剩下三個月?!?/br> 小星星趴在桌角,砸吧著花穗兒喂給他的酥酪,仰起小臉脆生生地問:“娘親,那日來過的漂亮jiejie和漂亮叔叔怎么不再來了?” 漂亮jiejie是雪兒,漂亮叔叔自然就是蕭煜。 蕭煜縱然很多時候過于卑劣無恥,可這一件事倒是做得地道,沒有強行告訴小星星他是父親。 這孩子天生聰敏早慧,曾問過音晚,為什么旁的孩子都有父親,而他沒有。 音晚當時只唬他,說父親從軍去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小星星便記在心里,每每在街上遇見身著鎧甲的兵將,都會央音晚來看,雙眸瑩亮,期期艾艾地道:“娘親,你看看這里面有爹爹嗎?” 他年紀太小,承受不了亦理解不了大人之間的恩怨,所以音晚也不曾告訴他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