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娘親,小星星摔倒了,很疼?!?/br> 音晚忙推開蕭煜,回頭迎上去將小星星抱起來,緊張地檢查他的身體,見他無恙,才舒開一口氣。 蕭煜呆愣愣盯著小星星的臉,只覺腦中似有怒浪洶涌,似有萬仞崩塌,橫流碎石敲擊拍打著腦殼,混亂與驚喜交相涌上來,竟讓他生出些如夢似幻的感覺。 他激動得幾乎快要喘不過氣:“晚晚,我的孩子……你不是打掉了嗎?”聲音輕若片羽掠影,像怕從美夢中驚醒。 第88章 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對吧?…… 音晚抱著小星星, 緊貼向他的臉頰,沉默不語。 小星星伸出胖乎乎的小白手撫摸音晚身上的紫貂大氅,呢喃:“娘親, 這個好軟和啊, 小星星也想要一件?!?/br> 音晚沖他搖頭, 一手抱住他,騰出只手飛速地解大氅絲絳,將大氅扔還給蕭煜,抱著小星星就要走。 蕭煜有片刻的滯愣, 立即追上來:“晚晚, 你要把話說清楚, 孩子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能這么無情?!?/br> 音晚停下,轉頭看他, 眼中浮滿冷光,想譏嘲他一兩句, 可又想到星星正在自己懷里, 正眨巴著一雙烏靈大眼好奇地看他們, 便把話咽了回去。 她質問:“你剛才不是懷疑我要跟人私奔嗎?孩子還在城中,我會扔下孩子走嗎?” 蕭煜像臉上“啪啪”挨了兩巴掌,摑得火辣生疼。一時語噎,不知該說什么,卻仍舊執拗地擋在音晚身前,不許她走。 他心中有許多疑惑, 這孩子眉眼與他甚為相似,年紀也對,應當就是他的孩子??墒钱敵跛ヨそ鸪菚r并未到音晚的產期, 她那時腹部平坦,也不像剛生育完。 而且在洛陽這么久,他一直派人看著音晚,沒有發現她還有個孩子啊。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沖擊與驚喜接踵砸下來,把他的腦子都砸暈了。他強迫自己靜心,將這些事勉強理順,先問最要緊的:“當年你是不是早產了?你的身體還好嗎?” 音晚捂住小星星的耳朵,道:“不好。郎中說孕中憂思過甚,胎位不穩,氣血兩虛,孩子與大人都兇險。我生了一整夜才把孩子生下來,血幾乎都快要流盡了,過后還昏迷了好幾天,那個時候我都覺得自己要死了?!?/br> 蕭煜聽得心如刀絞,想將她攬入懷中,說他會補償,余生會好好照料她,會尋覓天下珍饋靈藥為她補身子。 可是話未出口,音晚就將他伸過來的手打掉了。 “看在我這么艱難把孩子生下來的份兒上,皇帝陛下能不能大發慈悲,讓我和孩子過幾天安生日子?” 蕭煜不能不妥協,更沒有臉于這樣的情形下再逼迫她。 他派陸攸帶禁軍親自護送音晚母子,在知道她將小星星送去胡靜容府上的原因后,向她保證,只管把孩子接回家,有他在,就不會有事。 音晚知道一旦叫他纏上,便沒有那么容易甩掉,索性接受他的安排照拂,她思子愛子心切,也真的很想每天都能見到小星星。 馬車大方馳行在街衢中央,蹄子踏碎了夜的靜謐,有禁軍開道,巡夜的官兵非但不敢阻攔,反倒隔著老遠便躬身退讓。 天子駕幸洛陽,百官隨侍,到處都是貴人,他們早就有了經驗。 一整夜都渾噩懵懂的胡靜容終于慢慢還魂,見音晚將孩子哄睡,才撫著胸口道:“你是不是該對我說些什么?” 音晚心中有些失落,有些傷慨,她知道事情進行到這一步,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她這些年飽經風霜磨礪,早就不是從前那朵脆弱嬌貴的小白花了,能盡快平復心情,安慰開解自己。 她見胡靜容滿面忐忑與好奇,忖著路還遠,故弄玄虛道:“你猜?!?/br> 胡靜容特別想像從前一樣撲上去撓她癢,給她些厲害瞧瞧,叫她還敢藏著掖著糊弄人。 可她沒有,斂袖規矩坐著,連與音晚說話都不自覺在心底斟酌起來:“你是宮中的貴人?有名分嗎?” 其實胡靜容猜到八成是沒有名分的,天子家事從來就不是什么秘密,她因生意緣故混跡于三教九流之中,時常聚在一起談論國事揣摩朝廷法令,都知未央宮中四妃九嬪虛懸。 且孩子都生了,還是個皇子,若非掙不到名分,怎會下狠心舍棄尊榮富貴的安逸生活,投入民間吃普通人的苦。 胡靜容向來會審時度勢,趨利避害,依照她的性子,這種渾水是斷斷不該蹚的,可對方是與她情篤的姐妹,她便不能安心作壁上觀。 她妙齡喪夫,拉扯個孩子嘗遍世態炎涼,最懂人心,她得讓自己的姐妹知道,不管那男人多么尊貴,若不舍得予她名分,那便不值得為其回顧。 誰知音晚淡淡一笑:“有啊?!?/br> 胡靜容瞠目看她。 “靜容jiejie是我在洛陽唯一的朋友,我便不瞞你。我其實不姓蘇,也不叫蘇晚,我本姓謝,名音晚?!?/br> 胡靜容面露驚訝,許久,才從嘴中吐出一絲顫音:“謝?” 音晚道:“對啊,謝,就是那個‘謝’?!?/br> 胡靜容混跡于商場,出沒于各種深宅大院,早就知道,凡是那紅墻碧瓦的大宅院里必然藏著許多秘密,更不必說煊赫的未央宮。 但她絕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會是這樣。那活在人們口中,神秘莫測又美貌絕倫的謝皇后其實早就不在宮里了。 胡靜容瞧著音晚那秀致的眉眼,不甚確定地心想,她從前沒有在音晚面前編排過帝后和皇親國戚吧…… 誰又能想到與自己朝夕相伴的姐妹竟是皇后,這不是坑人嘛。 她胡思亂想了一路,到了柿餅巷,音晚抱著小星星將要下車,想起什么,回過頭問胡靜容:“我們以后還能做姐妹嗎?” 胡靜容歪頭想了想,見音晚目中浮蕩著脆弱的瑩光,一時心軟:“能……能吧?!?/br> 大周并沒有哪條律例說不可與皇后做姐妹啊,再者說了,她若要同柳元成親,婚事上少不得需要妥帖可靠的人幫她張羅,除了音晚,她實在不知該交托給誰。 可是…… 胡靜容的腦子開始混亂,乏有力氣去權衡各種利弊,頹喪地靠在車壁上,心中哀嘆:她怎么會是皇后??! 音晚十分了解她,知她內心正在糾結,這種諳于算計卻又永遠拋不下情義的脾性正是音晚最喜歡的,她不禁莞爾:“那我明天還去如意坊,我們都回去好好睡一覺?!?/br> 這一夜音晚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她爬起來,見小星星在自己身邊睡得正香,腮頰鼓鼓,嘴里吐著泡泡,她給他掖了掖被角,披上衣裳下床,往爐子里添了些炭,推門出去。 大雪停了,彤云散盡,露出一彎弦月。屋頂上銀亮皎潔,似月光,似雪光。 她攏了攏衣裳,心中忐忑難安。不管如何自欺欺人,她心里明白,蕭煜找到了他們,注定是回不到從前了。 三年自由辰光,到此休止。 天剛亮音晚便出了門,她忖著積雪路滑,走得會比平常慢些,便特意早出門。 到如意坊,誰知胡靜容來得竟比她還早,且眼瞼下兩團烏黑,也像極了一夜未眠。 兩人打了個照面,略有些尷尬,還是胡靜容先開口:“吃朝食了嗎?我帶了紅豆鬆糕和紫山藥酥,你……吃嗎?” 音晚其實吃過了,但還是裝作沒吃,笑了笑:“好啊?!?/br> 進了里屋,發現除了糕點還有粥,放得久,已有些涼了。音晚起身去拿銅吊想注些熱水,向來習慣等著人伺候的胡靜容卻罕見勤快起來,忙搶先一步去拿,還沖音晚道:“你坐著吧?!?/br> 音晚捏了塊紅豆鬆糕咬一口,眸中稍顯悵然,還是打趣道:“你從今往后不會都要這樣了吧?” 胡靜容往粥里倒過熱水,把銅吊放回去,然后坐在音晚對面,一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她輕呼了口氣,道:“我能問問為什么嗎?你為什么要帶著孩子離開未央宮?” 音晚將手擱在瓷碗上,溫熱著掌心,低眉思索。 為什么?最初是因為她以為蕭煜要送小星星去做質子,后來發現是個誤會,饒是這樣,她仍不想回去,所以這應當不是唯一的原因,那便需要再追溯過往。 可過往實在太復雜,太不堪回首了,她稍一想便覺得痛苦。 胡靜容看著她的臉色,知道必沒有什么美好回憶,便道:“唉,女子本弱,若能逼得一個弱女子決絕離開曾經的庇護,那一定是傷透了心。算了,我不問了,我只提醒你,既然皇帝已經找到你了,那便沒有必要再躲躲藏藏。我昨日在盧府得知,潤公一家已經來了洛陽,你別離親人這么久,是不是該去看看了?” 音晚的心像被針刺了一下,眼眶登時紅了。 胡靜容撫著她的手背,溫聲寬慰:“這也不是你的錯,別想太多了?!?/br> 音晚帶著羃離遮面,獨自去了洛陽的謝氏府邸,全家因她的突然歸來而驚喜萬分,拉著她噓寒問暖。唯有謝潤,在關切之余像是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不似謝蘭亭和珠珠那般沒心沒肺,猜到音晚既然敢在白日公然登門,必然是不再擔心被蕭煜覓到蹤跡了,不擔心一件事,便是那件事已經發生了。 謝蘭亭和珠珠前年生了個男孩,取名玉舒,已經兩歲,繼承了母親的藍眸,生得十分漂亮。珠珠也比四年前更加沉穩周到,同音晚說過話,忙讓乳娘將孩子抱出來給音晚看。 音晚自從當了母親,見著孩子便愛不釋手,更何況還是自家的孩子,她捏了捏玉舒的小拳頭,將一枚早就備好的長命鎖放在襁褓里。 孩子一來,廳堂里便熱鬧起來,從主到仆圍繞著孩子說笑,謝潤朝音晚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自己出來。 兩人一路無言,走到樹蔭僻靜處,謝潤問音晚:“他找到你了?” 音晚輕輕點了點頭。 謝潤憂色愈深:“他沒有為難你吧?” 音晚道:“開始是為難過我,后來看到了小星星,我又對他說了些狠話,他便放我們回去了,說可以繼續住在柿餅巷,過著從前的生活。不過我想,應當是出不了城的?!?/br> 謝潤嘆道:“我原先以為一年年的過去,遲早有一日他會死心,可沒想到,竟執念至此。也對,他自小便是個執拗的人,認準了的事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肯妥協退讓?!?/br> 音晚向來細膩敏銳,她察覺出父親言語中對蕭煜的態度有些變化,也說不上是喜愛和袒護,就是好像沒有從前那么憎惡反感了。 三年當真就這么長嗎?長到有這么多改變。 謝潤沒有察覺女兒那微妙的心理,撫著斑駁粗糙的樹皮,轉了個話題:“我帶蘭亭去見過你外祖母和舅舅了,你舅舅在洛陽不能久留,應當過幾日就會走,當初他對你費心照拂,既然你不必再四處躲藏,那不如過幾日隨我一同去送他吧?!?/br> 音晚聽出父親并不知道舅舅的身世,更加不知道他們在瑜金城的糾葛,稍稍猶豫,想說,又覺得難以啟齒,最終還是搖搖頭:“我不去了?!?/br> 謝潤只以為她如今被蕭煜的人盯著,不想暴露耶勒行蹤,便沒再說什么。 珠珠恰巧領著侍女們尋來了,笑道:“父親,meimei,快回正廳吧,膳食已妥?!?/br> 這些年謝家遠離朝局,謝潤和謝蘭亭早已淡泊名利,無心權位,而珠珠天性爛漫純真,亦不在乎那些虛名地位,一家人其樂融融,過得十分知足安逸。 音晚同家人團聚過,答應了蘭亭過幾日讓他見小星星,便告辭離去。 暮色初降,路上行人步履匆匆歸家,有一隊官差正順著街衢挨家搜查,瞧上去像出了什么事。 音晚不由得將腳步放緩,聽街邊人在議論:“又丟了一個孩子,真是造孽啊,也不知幾時能破案?!?/br> “聽說是柿餅巷那邊的……” 音晚猛地一顫,忙拔腿往家跑。跑得冷汗淋漓,在柿餅巷前看見了陸攸和他麾下的禁軍,只不過他們今日都換了便服。 陸攸扶著腰間長劍穩步上前,向她躬身揖禮。 音晚顧不上別的,喘著粗氣,問:“小星星呢?” 陸攸對她的怪異反應有些摸不著頭腦,愣愣地偏身指了指街巷內,道:“在家里啊,好好的?!?/br> 音晚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往巷子里去。 進來沒幾步,便聽到不知哪一家在哭天搶地,悲痛欲絕地喊著孩子,她心里一陣難過,加快腳步,卻見青狄和花穗兒站在家門口,正滿臉尷尬,站立不安。 音晚想到什么,向她們投去安撫的眼神,推門進去。 天還未黑,院子里已經亮著幾盞犀角宮燈,小星星手里提著一盞,身披紫貂大氅,正快活地滿院子轉圈。 他身后跟著一個妙齡女子,雪膚烏鬢,白皙靈秀,半彎腰伸展雙臂護在小星星身側,像是在防他摔倒。女子聽到聲響看過來,一見是音晚,立即便紅了眼睛。 “晚jiejie——嬸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