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音晚感謝穆罕爾王的照顧,對連累了他感到十分歉疚。 穆罕爾王笑道:“你可別多心,即便沒有你,我在這瑜金城也快待不下去了?!?/br> “我原是效忠于云圖大可汗的,負責為他與大周傳遞書信,往來談判。而今我投靠了耶勒可汗,還為他做了這么多事,就算云圖老邁,王庭那幫老家伙卻不傻,肯定早有察覺了。我得趕在他們動作之前快跑,省得他們把對耶勒的怨氣撒在我身上?!?/br> 也正是因為此,之前穆罕爾王和耶勒商量好計策,通過一系列布置,散播虛假消息,誤導蕭煜派來的密探,讓他堅信把音晚偷出未央宮的主謀是穆罕爾王。 反正他遲早是要跑的,干脆讓蕭煜以為他帶著音晚一起跑了,把追兵引開,這樣不敢說蕭煜永遠不會生疑,但至少能讓音晚再過幾天安生日子。 穆罕爾王見音晚蛾眉輕蹙,似是攏著無限哀愁,寬慰道:“你且放心吧,我在瑜金城內經營多年,置辦下了許多隱秘產業,別說外人不知,就連耶勒可汗也未必全知道,我會在走之前把你安頓好的?!?/br> 音晚想得卻不是這件事。她猶豫許久,還是試探著說:“舅舅近來送了我許多禮物,甚是貴重,我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穆罕爾王端著茶甌的手微微一顫,看向音晚的目光中糅雜著擔憂與憐憫,他的嘴唇輕輕翕動,似是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答非所問:“耶勒可汗今時不同往日,他貴為監國,權勢赫赫,戰功彪炳,手下猛將如云,他定能將你護周全的?!?/br> 他這樣說,音晚也不好再往下問了。 兩人靜默坐了一會兒,青狄將桃花酥端上來,音晚接過擱在穆罕爾王面前,并親自給他斟了一杯熱茶,笑道:“那便以茶代酒,祝你前路順遂,諸事如意?!?/br> 穆罕爾王凝著她絕美純凈的笑靨,不禁動容,也笑道:“我們彼此,也祝你今后煩惱全消,平安喜樂?!?/br> 兩只青釉瓷甌磕碰到一起,清脆悅耳。 穆罕爾王臨走前對音晚做的桃花酥大加贊賞,并說希望音晚能給他單獨做一食盒,可做長途跋涉中的慰藉。 音晚從前在驪山初見穆罕爾王時,覺得這個人很討厭,好色成性又浮夸張揚,可這一路相處下來,過去的成見早在不知不覺中煙消云散,反倒覺得這個人甚是可愛。 他爽朗豁達,極講義氣,看似吊兒郎當,卻總能做出令人欽佩之舉。 音晚感念他長久以來的照拂,無以為報,決定用心地給他做一盒桃花酥。 春意闌珊,花開荼蘼,臨水的那棵桃花樹已謝了大半,音晚攀上石磯,踮起腳去掰開于樹頂的一支桃花。 湖中碧波粼粼,倒映出岸堤四周垂柳楊亭亭如蓋,春風香軟,景致曼妙,音晚捏著桃花枝,看向縹緲湖光與澄明云天相接,不禁有些出神。 石上有水,這一出神便打了個趔趄,身子向后歪去。 “音晚?!?/br> 一聲渾厚低沉的嗓音響在耳畔,音晚只覺腰間一緊,被人從身后攏進了懷里。 耶勒身上帶著策馬奔馳過后的微涼,低眸凝著她,一時情動,想要抬手摸摸她的臉。 音晚短暫愣怔過后,立刻從他懷里掙出來,后退幾步,離他遠一些。 他將要摸到她的手便落了空。 音晚看著他的手,又想起了妝臺上摞疊著的金翠珠飾,心頭陡然變得沉甸甸的。 耶勒渾然未覺,將手收回,望著她溫柔一笑:“晚晚,我回來了,你可曾想我嗎?” 第80章 晚晚真是狠心。 音晚愣愣地看著他, 娟秀的眉宇細微蹙了一下,在他目光灼灼地注視下,勉強輕牽了牽唇角:“我自是掛念舅舅的, 舅舅一切可安好嗎?” 耶勒笑道:“都好?!?/br> 兩人站在臨水石磯上, 并不狹窄的一處地方, 音晚卻無端生出了逼仄之感,她趕在耶勒要說話之前,朝青狄招了招手:“還愣著干什么?快扶我下去啊?!?/br> 耶勒嘴唇動了動,眼見青狄拎著衣裙順湖邊石徑爬上來, 只有面帶失望地退到一邊。 耶勒得封監國, 平安歸來, 總算是件好事,他吩咐廚房準備豐盛膳食,與蘇夫人及音晚吃一頓團圓飯。 蘇夫人食素, 廚房變著花樣做了一桌素菜,另溫一壺蒲桃酒, 擱在耶勒手邊。 兩道菰菜與莼羹做得極好, 連近來胃口不佳的音晚都吃了小半碗。耶勒如往常那般愛cao心愛張羅, 對蘇夫人噓寒問暖,接替了侍女之責親自給母親舀羹添箸。 當著蘇夫人的面,耶勒不大同音晚親近,一整頓飯下來至多只是嫌她太瘦,勸她多吃。 宴席散罷,音晚回到臥房, 又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多心了。 花穗兒已將妝臺收整利落,從耶勒送來的珠寶首飾中挑了幾件常用的金簪及翡翠鐲子,剩下的都登記造冊存入了箱篋中。 音晚隨意拿起一只金鑲玉花卉紋鐲把玩, 指腹輕輕撫過鎏金紋絡,歪頭沖青狄道:“你覺不覺得舅舅很奇怪?” 青狄還未說話,花穗兒搶先一步道:“哪里怪?可汗對姑娘最好了,什么好的都拿來給姑娘?!?/br> 音晚無奈笑了笑,心道人各在其位,所有的好都該是有限度有分寸的,都該符合彼此之間的關系。 但花穗兒年紀小,又素來單純沉不住氣,音晚也不準備同她多說,吩咐她去乳母房里把星星抱過來。 她走后,音晚看向青狄:“你覺得呢?” 青狄沉眉思索了許久,道:“奴婢覺得可汗是有些奇怪,就拿白天來說,奴婢一直看著姑娘,那臨水石磯寬敞得很,姑娘就算腳底打滑也不至于會掉入水中,可汗表現得過于緊張,又好像……” “好像什么?” 青狄咬了咬下唇,臉頰浮起兩團煙霞,似是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說出來:“好像他故意想上前去抱您?!?/br> 音晚摩挲玉鐲的手陡然一滯。 自從她離開長安,迢迢千里輾轉他鄉,舅舅一直愛護她疼惜她,給了她父親一般的關愛,她不愿因自己的敏感多疑而褻瀆親情。 可疑心一旦有了,就像春天迎風生長的草籽,抽芽竄高,再也不能視若無睹。 音晚思忖了許久,決心試探一下。 后半夜下了一場雨,春雷滾滾,電閃轟鳴,大雨滂沱而下,到清晨朝陽微熹時,雨勢才減弱,水滴順著飛檐淅淅瀝瀝,一點一點打在青石磚上。 耶勒陪著蘇夫人在齋堂禮佛,他雖然不信,但多年來侍奉母親于近前,倒也學得有模有樣。 跪在蒲團上,雙掌合十朝向佛龕,闔眸誦經。 音晚差遣侍女去通報,未及,侍女便來請她進去。 耶勒攙扶著蘇夫人起來,親自給她擦汗,蘇夫人剛一坐定便問音晚:“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星星還好嗎?” 音晚回說:“乳娘剛喂過奶,星星現下正睡著呢?!?/br> 蘇夫人點了點頭,便再無話。 音晚從侍女手中接過茶甌,分別放在耶勒和蘇夫人手邊,笑道:“其實也沒有什么要緊事,就是前些日子舅舅送了我許多珍玩首飾,我每日里要照看星星,戴不了這許多,放著未免太暴殄天物了,就讓底下人收整了起來?!?/br> 她一抬手,青狄便領著侍女搬進來幾只大箱子。 “舅舅拿回去賞人吧,放在外甥女這里也是浪費?!币敉硌赞o婉轉,表現得嫻雅得體。 蘇夫人本正捻動佛珠,垂眸默念經卷,聞言抬頭看過來,見著那半開的楠木箱子里堆放著各式首飾盒,螺鈿的,珊瑚的,髹漆的……雖未見里頭真容,卻也能想象得出音晚口中的“許多珍玩首飾”到底有多少。 她歪頭看向耶勒。 耶勒的臉色難看至極,陰沉如外面的雨天。 他不說話,音晚也不說,安靜坐在蘇夫人身邊,絞著手里的帕子。 沉默良久,耶勒道:“好,既然你用不到,那我便拿回來了,倒是我考慮不周?!甭曇舻?,毫無波瀾,也辨不出喜怒。 音晚起身,溫順一笑,朝著他和蘇夫人鞠禮:“如此我便不打擾外祖母和舅舅了,星星這會兒大概也醒了?!?/br> 耶勒沉著臉不說話,倒是蘇夫人道:“你快去吧?!?/br> 音晚順著回廊走出很遠,才止住步子,輕輕呼了口氣。 回到自己房里,星星果然已經醒了,正躺在床上咿咿呀呀,翹著小腳,攥著拳頭。 他早產了兩個多月,身體本就不好,又因為年紀小飲不得藥,只能由乳娘喝藥,化作乳汁喂給小星星。 音晚抱著他在窗前轉悠了一會兒,青狄捧了一碗酪子茶給她,音晚就著她的手啜了一口,忽地道:“我領你們出去走走吧?!?/br> 青狄沒聽出她話中深意,只隨口笑說:“外頭還下著雨呢,若要出去,也得等雨停了?!?/br> “不,我的意思是帶你們離開瑜金城,去看看外面的景色?!?/br> 青狄怔住了。 音晚將軒窗板往上抬了抬,窗外春雨濛濛,如絲織的簾幕,朦朧了煙柳外的水榭臺閣,她的目光微邈,輕勾唇角:“我是出生在青州的,沒滿周歲就被父親帶回了長安,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鑠陽老家,出來進去還得守著禮法規矩,緊跟在父兄后頭,在路上連車幔我都不敢使勁撩?!?/br> “可就算我那么守規矩,日子也未見過得多么好。如今我想換個活法,想看看,女子若不依附于男人,能不能活下去,活得好?!?/br> 她是標準的世家小姐,生在官宦豪族,從記事起便接受著女兒家該有的教育。溫順,懂事,敬奉長輩,相夫教子。一切都好像是刻在骨子里,流進血液里的,她從沒有質疑過。 可憑什么生為女兒家,就得恪守這些陳規教條,哪怕路已經快要走不下去了。 青狄驚訝于她的奇思,亦有對前方未知的慌張忐忑,但她還是說:“姑娘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姑娘要做什么事,我就陪著姑娘做?!?/br> 音晚將星星放回床上,拉住她的手,眉眼彎起,若清風戲柳。 外面的雨一直下到亥時。音晚哄睡了星星,揉著略酸痛的肩膀,正想叫水漱洗,門外傳進侍女清脆的嗓音:“可汗來了?!?/br> 音晚轉了轉眼珠,忙低頭檢查衣裳,見并無不整,才快步去開門。 侍女正要進去通報,見她自己出來了,便躬身退到一側。 耶勒身形魁梧,居高臨下地看看音晚,正要抬腿進去,音晚忽而道:“大雨初歇,外頭景致甚好,我正想出去走走,可巧兒舅舅就來了?!?/br> 耶勒止住步子,眸光深沉地凝著她,她嬌俏玲瓏,年輕稚嫩,落入他眼中,能輕而易舉把她看穿。 他沉默片刻,唇角噙起一抹笑:“好,那我們走走吧?!彼顺鏊呐P房。 音晚囑咐過青狄好好照看星星,系了件薄綢披風,領著花穗兒,隨耶勒往花苑走去。 桃花煙雨,紅磚黛瓦,步步是景,頗像南郡婉約風光。 音晚沒有去過南郡,只在書上見過,她低頭胡亂想著,耶勒走到白天的湖邊,回頭沖花穗兒道:“你走遠一些,不要聽我們說話?!?/br> 花穗兒看了看音晚,見她沖自己點頭,才拂了拂身退下。 耶勒負袖而立,錦衣上臥著一只金線縷出的麒麟,浮于祥云,氣勢威嚴,眼珠在月光下散發出幽幽綠光。 他驀地輕笑了笑:“晚晚,你真聰明?!?/br> 一直到剛才,音晚心里還殘存著一絲絲僥幸,可到如今,卻容不得她自欺欺人了。 她看了眼候在柳樹下的花穗兒,強迫自己靜心應對。 “我們原就沒有親緣關系,你母親不是我的親jiejie,不管是大周還是突厥,都沒有哪條律法說我們不成?!?/br> 音晚道:“可在音晚心中,舅舅只是舅舅?!?/br> 耶勒回過頭來看她:“那就從今天開始,我不是你的舅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