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耶勒瞧準了時機,溫聲道:“你若想走,我可助你?!?/br> 音晚看向滿面關切之色的耶勒,道:“我逃過好多回,可是都失敗了,每一回都會連累旁人,我不想再牽連無辜,也不想再被抓回來?!?/br> 耶勒道:“你放心,這一回你父親并不參與?!?/br> 音晚詫異,謝潤向她解釋:“我和蘭亭留在京中目標太大,皇帝總盯著我們,那樣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們已做好商議,我和蘭亭回青州,留下人襄助你們?!?/br> “況且,天意要助你,眼下有個逃跑的絕佳時機?!?/br> 音晚不由得豎耳傾聽。 謝潤一字一句道:“臘月初九,謝家就要起兵造反?!?/br> 音晚倒吸了口涼氣:“那豈不是還剩不到一個月?!?/br> 謝潤點頭:“以我對蕭煜的了解,他最擅險中求勝,將利益最大化,所以那天一定會將叛軍放進宮城,一網打盡——他現如今也開始愛惜起名聲,若想弒母,想殺善陽帝留下的那個孩子,永絕后患,勢必要如此才能名正言順?!蹦┝?,他又添一句:“也只有將叛軍放入宮城,才能把傷亡控制在最低?!?/br> “我們將逃跑之日定在那天,耶勒可汗在內,我的人在外,相互接應,晚晚,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等消息,到時會有人與你聯絡?!?/br> ** 紫引把箱柜都翻遍了,就是沒有找出音晚說的那兩支簪子。 音晚攏著白狐大氅懶懶地說:“找不到就算了,也不知丟到哪里?!?/br> 紫引放下挽到胳膊肘的緞袖,極小心地攙扶住她,把她扶上了馬車,才看出音晚的面色格外白皙凈透,好像剛剛勻過脂粉,特別是眼角,還殘存著一點未抹勻的鉛粉末。 不過一件小事,她沒往心里去。 獨屬于皇后的雙轅雀飾漆車輿緩緩駛遠,穆罕爾王拉下面具,躲在墻壁邊緣,避著耳目,沖身側的耶勒道:“您這樣可不太厚道?!?/br> 耶勒帶著遮臉的蓑帽,問:“怎么?” “您明知道皇帝陛下現在不想以子為質了,他是真心愛皇后,真心愛孩子,剛才還攔著我不讓我告訴皇后。惹得她那么傷心,我看著都好生心疼?!?/br> 耶勒冷嗤:“若是都告訴她了,她就會心軟,那狗皇帝配一個女人三番五次原諒他嗎?” 穆罕爾王嘆了口氣,還是擔憂:“可這事情……萬一人家兩口子說開了怎么辦?” 耶勒唇角上挑,噙著篤定冷笑:“狗皇帝心虛,他絕不敢讓音晚知道他過去干的那些臟事。而音晚,她被傷得太深,她不敢再去相信了。她心里清楚,事情一旦被挑明,皇帝定會對她嚴加看管,她就再也逃不掉了?!?/br> “積土成山,非斯須之作。夫妻間的嫌隙是日積月累生出來的,我不過推波助瀾了一把?!?/br> 穆罕爾王嘆道:“您這又是為什么呢?” 耶勒凝望著音晚離去的方向,戾氣褪去,浮滿憐惜:“jiejie在天有靈,知道女兒受了這么多苦,她會心疼的。我要讓晚晚過正常的生活,我會給她庇護,讓她余生安穩順遂?!?/br> ** 音晚只當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回宮之后與崔氏女商量,讓她盡快收拾行李出宮回家。 崔氏女自是不肯,說要等到音晚生產后、看著孩子平安降生再走,音晚堅決沉凝地要她走,她實在拗不過,便答應了。 夜色沉落時下了一場雪,雪如鵝毛,在天地之間紛紛揚揚,罩向浮延相疊的九重宮闕。 殿中紅羅炭燒得“篳撥”響,暖意融融,音晚只穿一件薄衫,教雪兒念了一則《左傳》中的故事。 剛剛念完,蕭煜就來了。 大雪令路滑,他沒有乘輦,是一路走著過來的,進殿門時黑狐大氅上落滿雪花,連烏發上都是,鬢邊雪花白,瞧上去倒有幾分狼狽。 殿中眾人皆屈膝行禮,唯有音晚坐得穩當,靜靜抬眸看他。 第66章 她要讓蕭煜比她痛苦百倍 蕭煜道了句“平身”, 徑直坐到了音晚身邊。 他自雪夜中來,即便褪去大氅,只穿著深衣, 身上還是帶著冰寒, 一靠近音晚, 她就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挪得離蕭煜遠一些。 蕭煜察覺出來,默默起身去爐火邊烤了一會兒,到把身上寒氣驅散, 才重新坐回音晚身邊。 他觀察了一下她的臉色, 神情淡淡, 一切如常,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小心試探著問:“晚晚,你今日見過你父親了嗎?” 音晚輕“嗯”了一聲:“父親說他會和兄長盡快離開長安, 時間緊張,就不進宮向陛下辭行了?!?/br> 在蕭煜看來, 謝潤來不來向他辭行一點都不重要, 反正兩人如今見面就要掐, 謝潤不尊他這皇帝,他也不敢把謝潤砍了,與其彼此折磨,倒真不如一拍兩散。 倒是雪兒,聽見謝潤要走,不由得把目光從書頁上抬起來, 秀眉間鐫滿不舍:“皇叔,我可以去送嗎?” 蕭煜含笑道:“自然可以,他將你教養大, 你理應去送?!?/br> 雪兒喜笑顏開,衣袖劃過梨花幾,不小心把幾上的書掃到了地上,她忙俯身去撿。 這殿中太過冷清,音晚只低頭把玩著青釉瓷甌不說話,蕭煜有意活躍氣氛,沖雪兒道:“最近在看什么書?” 雪兒一臉平常地將書頁合上,揚起給蕭煜看:“《左傳》,我有些不太懂的地方,方才問嬸嬸來著?!?/br> 蕭煜知道音晚很通文墨,只不過她素來低調內斂,不喜賣弄罷了。他有心攀談,饒有興致地問:“哪一段?說來聽聽?!?/br> 雪兒將書攤開,朗朗念道:“‘周平王欲委權于虢公,鄭伯怨王,因此周鄭交質’?!蹦┝?,她嘆道:“我也是方才弄懂‘交質’為何意,這些王侯真是狠心,竟舍得把自己兒子送去當質子?!?/br> 蕭煜沒說話,只是握瓷甌的手輕顫了顫,濺出幾滴guntang的茶湯。 音晚在一邊緊盯著他看,把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心中一陣冷笑,謝音晚啊謝音晚,你若是還抱有什么樣的幻想,這下總該徹底死心了。 她趕在被蕭煜察覺之前,把目光收了回來。 蕭煜短暫愣怔之后,果然立即去看音晚,見她仍舊低著頭擺弄那套茶器,才輕舒一口氣,可心底仍舊有一縷疑影,問雪兒:“怎得突然看起這本書來了?” 雪兒道:“是教引姑姑讓我看的,她說皇叔喜歡這本書,讓我多看看,將來御前若是說起來還能接上話?!?/br> 蕭煜不禁笑道:“你這姑姑對你還真是上心?!?/br> 雪兒甜甜一笑,復又低頭捻動書頁,認真看起來。 蕭煜看著她乖巧懂事又上進的模樣,欣慰之余卻有一陣失落傷感,他沉默良久,想起身邊的音晚,抬胳膊攏住她,輕聲問:“孩子乖不乖?有沒有折騰你?” 音晚由他攏著,睫毛輕覆,遮住了眼底的光,淡淡道:“挺好的?!彼皖^想了想,倏地一笑,抬頭看向蕭煜,嬌滴滴道:“我昨夜做了一個夢?!?/br> 蕭煜頓時來了興趣:“什么夢?” “夢見了一個小男孩,稚生生地喊我娘?!币敉沓錆M母愛地撫著肚子,道:“人家都說孕期的夢最準了,我覺得他應當就是男孩兒?!?/br> 蕭煜沒說話,只是抬手抿了抿她鬢邊的碎發。 音晚卻不放過他,攀住他的肩膀,嬌嗔:“若真是男孩,他會是太子的,對不對?” 蕭煜神情微僵,眼底閃過痛苦的神色,被他飛快掩去,他望著音晚:“自然?!?/br> 音晚沖他笑了笑,低頭看著肚子,呢喃:“反正啊這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誰要是敢傷他,我就要與那人拼命?!?/br> 蕭煜的臉色難看極了,還在強撐著笑:“若要與人拼命,你就多吃點飯,瞧你瘦的?!?/br> 窗外依舊大雪紛飛,宮女估摸著時辰進來添炭,用銅鉤將燒得發白的炭挑出來,換上新炭。 音晚像是沒瞧見人似的,自顧自地說:“女子本弱,為母則剛。這世上的女子都是敢為了自己的孩子而拼命的,你的母親不愛你,不代表別人不愛自己的孩子?!?/br> 宮女正要往暖爐里放炭,聽到這話嚇得手一顫,紅羅炭掉到地上,摔出一地碎渣。 連雪兒都放下筆,睜大了眼睛看過來,面上帶著些緊張。 蕭煜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變化,目若靜潭,毫無波瀾地看著音晚,許久,他才凝著她的肚子道:“是呀,這孩子的命比我可好多了?!?/br> 音晚更是一昧沉浸在對愛子的期盼中,好像一點都沒察覺出自己言語傷人,沒事人似的拉著蕭煜道:“那是不是該給孩子取個名字?” 蕭煜一點都不想說話,可看著她殷切明亮的目光,還是艱難出聲:“禮部會擬定的?!?/br> “不,我要你取?!彼狡鹱扉_始撒嬌。 蕭煜只有道:“好,我回去想想?!?/br> 兩人各有心事,偏偏笑靨相對,說了一會兒話,前朝來了加急密折,需要蕭煜立即去處理。 望春伺候他披上大氅,剛要出殿門,音晚叫住了他。 她臉上一派純澈天真:“伯暄怎么樣了?他出宮了嗎?” 蕭煜腦子亂糟糟的,偏還得和聲細語:“他明天就出宮,就不讓他來叨擾你了?!?/br> 音晚道:“還是讓他來吧,我可是他的嫡母啊,若是不來,未免也太不將我放在眼里了?!?/br> 蕭煜閉眼:“好,那就讓他來?!?/br> 他走后,音晚臉上那虛假的笑也掛不住了,蛻皮似的蛻了個干凈。雪兒憂色重重看著她,想說什么,抬頭看了一眼紫引,又憋回去。 音晚讓紫引退下。 待殿中無人,雪兒才起身湊過來,挽住音晚的胳膊,問:“晚jiejie,你為何要讓我念那一段書給皇叔聽?你怎么了?” 音晚只覺得疲憊,乏力地搖頭:“沒什么,你要記得替我保密?!?/br> 雪兒點頭:“你放心?!?/br> 夜間音晚躺在榻上,看著窗外幽晃晃的雪光,半點睡意都沒有,相反,腦筋格外的清醒。 她一直都了解蕭煜這個人,從他害得兄長生死未卜還要強迫她配合他歡愛時,她就知道,這個人著實貪婪,明明該做抉擇的時候,卻偏偏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舍。 現如今他一定也還做著他兩全其美的大夢,想等著過些日子她的氣消了,就把伯暄接回來,仍舊立他為儲,至于自己的孩子,當然要送去為質,替他安定邊疆。 他知道她會鬧,但鬧又怎么樣,終究逃不出去,鬧一段時間就該消停了,仍舊好好過日子,像從前她無數次原諒他、妥協那般。 或許從一開始音晚就錯了,她以為這是愛,可會令蕭煜習慣性地逼她退讓,讓他習慣性地按照自己意愿決定一切,而絲毫不考慮她的感受。 都到這地步了,她還要那賢良淑德做什么?哪怕是要走,但在走之前,她絕不能叫他好過。 她要讓蕭煜比她痛苦百倍。 ** 蕭煜在宣室殿看了一夜的折子。 謝玄勾結左驍衛,試圖干涉未央宮內苑宿值,被暗衛探知,沒有驚動對方,悄悄將信遞到御前。 蕭煜早就部署好一切。他剛登基,四海未穩,各方藩將虎視眈眈,這個時候斷不能鬧出親娘伙同娘家反他的丑聞,更不能鬧得坊間人盡皆知,誰都能來戳他的脊梁骨。 所以,只有把他們放進宮城,關起門來擒拿,秘密處置。 過后,大不了就是謝玄謀逆,氣得謝太后暴斃,皇帝一片孝心,嚴懲叛賊,滿門抄斬,同時大加株連,徹底將士族清理一番。 蕭煜歪在龍椅上合眼小憩,盤算了一下,要殺的人實在太多,可若從臘月里開始殺,殺到明年六七月份,他和音晚的孩子出生時,應當也就殺得差不多了。 到那時,必是海晏河清,盛世升平的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