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蕭煜氣得胸前起伏,胳膊顫抖,見音晚來了,才強自壓下怒氣,把胳膊放下,護住她的腰腹,道:“你懷著身孕,跑來做什么?” 音晚嘆道:“我不來能行嗎?你也知道伯暄開蒙晚,那些課業對他來說晦澀難懂,他會生出抵觸心理是再正常不過。加上這些日子你忙,陳桓他們又不大進宮了,伯暄感到孤獨,想用別的法子排解也是正常。你若嫌伯暄學得不好,夫子交得不好,你就多上點心,多些耐心,不要總這么兇,讓人都怕了你?!?/br> 她見蕭煜怒氣稍散,不似方才那么猙獰冰寒了,便回過頭去看伯暄。 伯暄臉上還掛著斑駁淚痕,仍有淚珠不住的從眼眶往外淌,音晚從袖中抽出帕子想給他擦淚,誰知帕子剛要碰到他的臉,他立即后退了一步。 他抬起紅腫的雙眸,直勾勾盯著音晚,問:“是不是你向父皇告的狀?” 音晚一怔,捏著帕子愣在原地。 蕭煜剛平復下的怒氣又騰得躥上來,他怒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跟誰說話?還有沒有點尊卑禮數!” 伯暄卻不理他,只看著音晚,既委屈又傷心:“我那么相信你,什么都告訴你,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音晚面對著他的質問,一時有些茫然,有些失措,竟踉蹌著后退了兩步。 紫引忙上前去扶住她。 蕭煜的臉色森涼如冰,走到伯暄跟前,冷冷道:“去向你母后賠罪?!?/br> 伯暄睜著一雙汪汪淚眼,倔強十足:“不!” 蕭煜耐著性子又說了一遍:“去賠罪?!?/br> 伯暄扯著嗓子喊:“我不!我就不……” 撕裂的嗓音被一計悶頓的巴掌聲打斷,蕭煜終究揚起手甩了伯暄一耳光。 第63章 我總能為陛下生出一個太子…… 院中死寂沉沉, 滿院宮人稽首,幾乎將前額貼在了地面上。 蕭煜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掌心,又抬頭看向伯暄, 他臉頰上浮著紅彤彤的掌印, 雙目蓄滿了淚, 倏地,捂住嘴跑了出去。 蕭煜下意識想追,但又立即想到音晚還在,強忍著站住了, 指了幾個侍立在側的內侍:“去追他?!?/br> 他又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容九等人:“送去雜役庫?!?/br> 眾人深感天子雷霆之怒, 各自噤聲, 連求饒不敢了,默默依旨行事。 音晚看著眼前這一切,生出些荒誕的感覺, 她弄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錯,以至于局面崩壞到這種地步。思緒雜亂不堪, 可再也無法冷靜延展下去, 因她腹部突然開始痙攣, 一陣陣刺痛傳來,她虛弱地低吟,向后倒去。 崔氏女自剛才便一直擔憂地緊凝著她,眼見她要暈倒,忙上前將她扶住,高喊:“娘娘!” 蕭煜恍然回神, 忙從崔氏女懷里將音晚接過來,吩咐內侍去請太醫。 太醫看過音晚,讓宮女去煎安胎藥, 向蕭煜稟道:“娘娘這是動了胎氣,暫且沒有出血,還算大幸?!彼U看著蕭煜的臉色,嘆道:“娘娘的身子骨本來就弱,孩子本來就不穩當,又正好是前三個月,千萬不能再讓她動胎氣,不然……” 蕭煜面色緊繃:“不然什么?” 太醫道:“不然會有滑胎的可能?!?/br> 蕭煜腦子里像有什么東西轟然炸開,凜聲道:“這孩子你們要看緊了,半點差錯都不能出?!?/br> 太醫應是,提議:“胎滿五個月以前娘娘最好還是臥床休養吧?!?/br> 蕭煜點了點頭,讓他下去看著安胎藥。 繡帷低低垂下,蕭煜拂開進去,崔氏女正坐在床邊握住音晚的手低聲安慰她,見蕭煜進來,她縱有不舍擔憂,還是起身朝他鞠禮,默默退出帷幔。 音晚方才是腦子亂,現在卻是空了,乖乖地躺在床上,茫然四顧,眼神空洞,不知該想些什么。 蕭煜給她掖了掖被角,內心掙扎了一番,還是道:“我已命禮部暫?;I備立儲事宜,將此事推遲,我再想一想?!?/br> 音晚回過頭來看他,眸中清瑩瑩的,看不出悲喜,只木然道:“你不想安昭德太子泉下之靈了嗎?” 蕭煜的神情有一瞬的僵滯,嘆道:“這孩子太不像樣了?!彼幌朐偬峤袢盏氖?,立即將話題岔開,說:“你好好安胎,不要多心,出了什么事我都會解決的,現如今這孩子是最要緊的?!?/br> 音晚裹在被衾中的手摸向自己的腹部,閉上了眼:“我有些累了,想睡一會兒?!?/br> 蕭煜會意,起身道:“好,我正好前朝還有些事,晚上我再來陪你?!?/br> 音晚沒了動靜,雙眸輕闔,氣息綿勻,像是已經睡了過去。 蕭煜知道她沒睡,還是放輕了腳步退出來。 他今日召見了耶勒可汗和穆罕爾王來,想把質子的事情徹底解決。那孩子在音晚的肚子里越來越大,只怕消息早就傳到了云圖可汗的耳中,萬一是個男孩兒,難不成真要送去突厥為質么?笑話。 況且,他和音晚的關系稍有緩和,也全是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他必須要在音晚知道這件事之前解決,不然,到時候就算他如何解釋,音晚都不會信他。 本就已經千瘡百孔的夫妻情誼,根本經不起任何猜疑摧殘。 蕭煜順著游廊盛輦慢行,心事重重,看了看天光,時辰還早,料想耶勒他們還沒來,沖望春道:“朕去綠蕪殿看看雪兒?!?/br> 望春忙讓抬輦的內侍調轉方向。 時至初冬,西風狂嘯,寒霜浸染松林,天畔破云如絮,看上去很是凄清,但綠蕪殿卻別有一番景致。 雪兒坐在殿外游廊里,披著鶴氅,正跟蕭煜遣來的教養姑姑學著宮規禮節。 “四時有序,服章有度,針鑿織繡,皆循禮規……” 眾人聽得圣駕駕臨,忙停下正在做的事,拂開廊下畫簾出來迎駕。 蕭煜讓宮女把行跪拜大禮的雪兒扶起來,問了她住不住得慣,宮女聽不聽使喚,吃穿用度可有缺之后,又問教養姑姑宮規教得如何。 教養姑姑笑說:“雪郡主識文斷字的底子極好,經史子集都不在話下,何況宮規?!?/br> 雪兒抱著手爐,淺淺一笑:“姑姑總是這般哄我,大約是怕打擊到我,我要哭吧?!?/br> 教養姑姑看向她的目光滿是愛憐:“奴婢怎敢在陛下面前胡說?郡主確實既乖巧又聰穎?!?/br> 她們相處如此融洽,蕭煜也算放心了,他漫步踱到廊下,隨手拿起雪兒方才正在寫的紙箋,見是簪花小楷,與音晚的筆跡十分相似,筆觸細膩,骨架婉約秀致,應當是花了功夫在上面的。 蕭煜問是誰教她的。 雪兒道:“潤公教過我一些名家典籍,但字是他另外請女夫子教的,他說姑娘家習這等小楷最好,時常練習,既能養性又能培養耐心?!?/br> 蕭煜面色幽沉復雜,低眸看著那張紙箋,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雪兒覺出他應當是有心事,試探著問了一句,蕭煜默了默,沒跟她說今天發生了什么,只道:“你若是有空,多去看看伯暄,想來你們年齡相仿,有些話也許能說到一塊兒去?!?/br> 蕭煜的聲音明明平和無瀾,雪兒卻無端聽出了喟嘆之意,她心中有些忐忑,想起音晚正有孕在身,若按照常理,皇叔應當囑咐她多去看嬸嬸才對啊,為何突然要她去找伯暄說話? 雪兒今年十三歲,像她這么大的姑娘家,正是心思敏感細膩的時候,她本能覺得伯暄不怎么喜歡她,仿佛還因她的到來占據了皇叔和嬸嬸太多精力而惱怒。 她十三歲以前生活在謝家,雖然是名義上的侍女,可那是為掩蓋身份的,謝家上下從未有人真把她當侍女,一般人家小姐該有的關愛與體面她都有。這就使得雪兒雖然乖順好脾氣,但骨子里也有幾分倨傲自愛,人家不待見她,哪怕他再得盛寵,再有前途,她也不愿意舔著臉往前湊。 可這些話又不能對皇叔說。 雪兒跟在音晚身邊那么久,學會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口舌是非搬弄不得,更何況還是在深宮里這么復雜的親情關系面前。若伯暄是嬸嬸親生的,她大可在皇叔面前告他幾狀,可偏偏他不是,這里頭就有些微妙了。 不管怎么樣,看著皇叔如此發愁,雪兒心里還是難受的。 雪兒皇叔和嬸嬸對她恩重至此,給了她溫暖的家,給了她名分地位,讓她能像個真正的大家小姐那般,熬雪烹茶,呼仆喚婢。 哪怕他們一直說這是她應得的,可她心里清楚,這世上哪有什么理所應當的事情,若她沒有遇上這么好的叔叔與嬸嬸,斷也不會有這般人生境遇。 她想通這些,決心大度地拋開那些齟齬,認真地向蕭煜保證:“皇叔放心,我一定會多去看望伯暄,勸說他用功讀書的?!?/br> 蕭煜見她這么懂事,不禁笑了,將紙箋整齊放回桌上,道:“你繼續學吧,朕走了?!?/br> 雪兒領著宮人們屈膝恭送。 回宣室殿的一路上蕭煜心情都是復雜的。他胡亂想著,若當初把伯暄托付給謝潤就好了,可又一想,那時兩人死敵一般,他提防仇視謝潤都來不及,怎可能把四哥遺子交給他? 話又說回來,那個時候正是命陷窮途的時候,怎么可能想到還能有今日光景?那個時候他們想得最多的是讓伯暄躲避追殺能活下來,除此之外,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現在突然就變得重要了。 蕭煜只覺得像陷入了兩難,抵著額頭斜倚在美人靠上,疲乏至極,等回了宣室殿,耶勒可汗和穆罕爾王早等在那里了。 伯暄的事就得先放一放,專心料理正事。 大殿宣闊,日光朗朗,耶勒站在大殿中央,蕭煜扔給他一方素錦封折。 耶勒徐徐打開,穆罕爾王抻頭來看,見上面寫著白銀牛羊布匹粟谷……數目之大,連見過無數回大陣仗的穆罕爾王都忍不住熱血激涌,一個勁兒拽耶勒的衣袖,小聲說這一回可來值了。 耶勒卻格外冷靜,將折子合上,道:“這些東西陛下怕是不會白給吧?” 蕭煜道:“那是自然,朕有條件?!?/br> 耶勒合掌為禮,示意他請說。 “朕要你投靠云圖可汗?!?/br> 什么?! 耶勒可汗和穆罕爾王極為震驚,齊刷刷看向蕭煜。 蕭煜道:“云圖占據王庭,仍是草原霸主,是名正言順的大可汗。你去投靠他,若你有能耐,經營個一兩年,挾可汗以令諸侯,暫且威懾壓制突厥各部落,應當不是難事吧?” 耶勒的手顫了顫,指間的狼頭銀戒刮過奏折封錦,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 蕭煜瞥了穆罕爾王一眼,沖耶勒接著道:“這人應當跟你說了,朕與云圖有過約定,要送嫡子入突厥為質。如今朕想毀約,只怕突厥各部落有居心叵測者,以此為由挑起戰端。你去王庭,若哪個部落不聽話,你就以大可汗的名義討伐之,等過個一兩年,滅幾個部落,他們也就聽話了,朕的嫡子也能留在朕的身邊?!?/br> 耶勒沉默了許久,驀地笑開,揶揄:“陛下說得好輕巧,云圖可汗視外臣如眼中釘,就算迫不得已接納外臣,也勢必會嚴加防備外臣。挾可汗以令諸侯?夢都不敢這么做?!?/br> 蕭煜也笑,笑中冰冷且殘酷:“若是容易,朕為什么要找你?又為什么要給你這么多錢帛糧草?這世上的東西都是有價的,你想從朕這里拿什么,就得付出對等的,不然你拿什么來換,你嘴上的忠心嗎?” “這世上有親緣的父子兄弟都會為了利益而相殘,更何況你我?” 御座上的天子侃侃而談,耶勒只覺有股涼意從地底往上蔓,順著筋脈流向四肢百骸。 他早就知道這皇帝不是善茬,剛愎多疑,冷血殘暴,可聽聞一百回都不如親自交鋒一回來得深切。 這是個陷阱,耶勒一眼就看出這是個陷阱。 他同穆罕爾王一樣,出身阿史那氏旁系,因祖上曾經與漢人通婚,立了帶有漢族血統的孩子為繼承人而備受草原各部族排擠。 就算他拼盡全力、九死一生能控制住王庭,草原各部族必不會真心拜服他,到時他便是眾矢之的,必會引來無數攻伐。 那時茫茫草原將會陷入叛亂與鎮壓迭起的戰火烽煙之中,至少五年內不會再有太平日子,再無余力南下。 蕭煜拿這么點錢,不費一兵一卒就能給大周邊疆換來五年和平,他若不當皇帝,去做商人,也定會富可敵國的。 耶勒暗自譏諷,卻深知自己并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他這些年窮兵黷武,把那點子家底都耗盡了,又因擴張太快而樹敵無數,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若他有第二條路,現如今也不會出現在長安,拋開草原男兒錚錚傲骨,來侍奉這個皇帝。 他閉了閉眼,抬頭道:“好,外臣應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