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韋春則低眉望著攢盒,驀地笑起來,笑容甚是詭異,將他那張文秀的臉點綴得妖冶且魅惑。 音晚不禁心沉:“你笑什么?” 韋春則道:“臣有話要說,請娘娘摒退左右?!?/br> 還未等音晚說什么,榮姑姑先一步道:“這不合規矩?!?/br> 音晚冷聲說:“那你就去陛下那兒告狀吧?!?/br> 榮姑姑不好再說什么,唯有帶著人退到十丈外,直到聽不見兩人說什么。 韋春則眉眼間浮動著脈脈柔情,視線放肆地凝睇著音晚,笑道:“你真不愧是晚晚,我一度以為你打算認命了,直到今日看見嚴西舟,我才全明白?!?/br> 音晚極不喜歡這個人,從前說不清是因為什么,到今天才明白。 他總是不經意做出一副親昵模樣,好像同音晚多么相熟,表面分寸拿捏得恰當,實則讓人極為膈應。 當初她只是一時興起,在父親壽辰之前去廣盛巷的綢布莊挑了一匹上好濮院綢,想親手裁剪刺繡,給父親縫制一件柔軟舒適的便服。 誰知剛從綢布莊出來,便遇上了韋春則。 韋春則雖供職尚書臺,是父親的下屬,但兩人之前從未見過。音晚在閨中時極守規矩,除了常世叔和西舟哥哥,鮮少見外男,她謹奉禮教,多加避諱,未曾跟韋春則多說什么,可自那以后,他便纏上來了。 父親素來跟韋家沒什么來往,對韋春則更是有一種古怪的、難以解釋的排斥,以一種體面的、含蓄的、沒有余地的方式暗示過他,兩人之間絕無可能。 誰知韋春則就像沒聽懂似的,依舊沒臉沒皮地纏著,惹得流言一度在長安世家間漫散,都以為韋家要和謝家結親了,直到善陽帝賜婚的圣旨下來,這流言才不攻自破。 那時西舟哥哥恨韋春則死纏爛打,毀壞音晚名節,私下里教訓過他,兩人的仇怨便是自那個時候結下的。 音晚想起這些往事,對這個人更加厭惡,但為了西舟,還是得忍下來,耐著性子問:“你明白什么了?” 韋春則笑得清風雋永:“暗度陳倉啊?!?/br> 音晚盯著他,恨不得戳破他那張臉,心道她干脆不走了,干脆去跟蕭煜說,這人總糾纏她,讓蕭煜去收拾他。 可想到父親和西舟的一番苦心安排,還是決心以大局為重。 “你想怎么樣?” 韋春則喟然道:“晚晚,你不屬于未央宮,在那囚籠里,你一點都不快樂?!?/br> 音晚揶揄:我快不快樂你又知道?隨即想到,也許在自己不曾察覺的時候,他曾屢屢躲在暗處窺視自己,就像從前,甩也不甩掉的泥腥點子。 心中瞬間憋悶,對這個人的厭惡幾乎涌到嗓子眼,她沒耐煩道:“說重點?!?/br> 韋春則像是絲毫未察覺她話中情緒,兀自春情款款:“嚴西舟不靠譜。駐守清泉寺的都是陛下心腹,就算潤公派人接應你,可也總得過他們那一關?!?/br> 驀地,他神情幽秘且得意地道:“我有辦法為你打通關壘?!?/br> 音晚戲謔:“你可真是有能耐,連陛下的近臣都能勾結?!?/br> 一瞬,某個念頭自腦海中劃過,極清淺極微弱,卻牽動了一件極要緊的事,惹得音晚一陣陣恍惚。 須臾之間,那念頭如煙似靄般散開,她沒有抓住。 是什么呢?她有些悵惘地回想,卻似陷入皚皚迷霧中,百思難解。 韋春則警惕地看了音晚一眼,暗自懊惱自己得意忘形,泄露天機,忙含混著蓋過去:“我自然有我的能耐,到時就知道了?!?/br> 他傾身湊近音晚,聲若幽嘆:“晚晚,你要知道,這世上不止是嚴西舟能為你赴湯蹈火,我也能?!?/br> 音晚在榮姑姑的催促下,做出一副不舍樣子揮別了韋春則。到了晚上,果然聽說蕭煜隨意捏造了個借口,命人杖責韋春則,杖責完了,即刻轟下山去。 皇帝陛下祈雨之余一點不少cao心。 這樣也好,韋春則憑空跳出來,倒讓白天西舟救她的事不那么顯眼了。 音晚總覺得韋春則這個人實在捉摸不透,恐他會壞事,悄悄給父親傳了信。 暮色降臨時,父親的回信到了,無只字片縷,只有一小朵梅花押。 那便是無事,一切照計劃進行。 亥時,謝太后派人來傳信,世宗皇帝忌辰將至,她要徹夜謄抄佛經,音晚身為皇后,身為世宗兒媳,理應陪她敬奉佛龕,為世宗盡孝。 這真是一個堂皇到誰都無法拒絕的理由。 榮姑姑陪著音晚去了謝太后那里,同宮女們一起守在廊廡下,音晚則隨謝太后入暖閣。 暖閣早備好大紅木螺鈿箱子,謝太后讓音晚躺進去,在她上面支棱了一塊厚板,將謄抄好的佛經摞在上面。 禮部侍郎孟元郎早帶著司務候在院外,依照吉時,要把佛經送去皇陵焚祭。 榮姑姑看著那幾乎能裝下兩人的大紅木箱子,心里有點疑影,但想想謝太后與謝皇后之間的劍拔弩張,又直覺不可能。 但她力求穩妥,隔著軒窗問了句:“娘娘可要添茶?” 謝太后是個精細人,早料到會有這么一出,那崔氏女自幼同人學過口技,極會模仿人的嗓音語氣,她斂袖站在太后身側,不慌不忙道:“不必,本宮不渴?!?/br> 榮姑姑這才放下心。 這一夜,隔著茜紗窗紙,影影綽綽,但能聽見皇后和太后不時低語,便沒有人生疑。 音晚躺在箱底,隨著一路顛簸,覺得人人都奇怪,那個崔氏女也奇怪。 父親今日命人帶口信過來,說崔氏女是自己人,音晚若遇困難,可差遣她,信任她。 她著實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往后宮安插自己的人,他到底還有什么圖謀? 正這樣琢磨著,太箱子的人停下了。 似有捻動佛珠的細碎聲響傳入,緊接著便是僧人低沉嗓音:“主持聽聞要送佛經下山陪祭世宗皇帝,特命小僧前來送上《法華經》四卷?!?/br> 隨即便傳來孟元郎道謝客套的聲音。 這些人你來我往,寒暄不止,音晚陡覺箱子猛地晃動,像是被大力移了地方,可偏偏外面人什么反應都沒有,像是根本沒察覺。 而后,外面說話的聲音止了,孟元郎好像領著人走了,卻把她丟在原處。 待周圍徹底安靜,箱子被打開了。 嚴西舟還是白天的僧人裝扮,他將佛經挪開,把音晚扶出來,心疼地問:“憋不憋?難不難受?” 音晚搖頭,見庭院靜謐,只有十幾個僧人。 嚴西舟向她解釋:“謝太后也不值得信,我們剛才趁著說話把箱子掉了包?!?/br> 為首的僧人道:“主持已安排好了,早幾日就稟過陛下,今夜要運一些棉衣粟谷下山給災民,委屈娘娘換上僧衣?!?/br> 父親當真神通,竟連主持都買通了。 音晚獨自躲進草叢,草草套上僧衣,和嚴西舟一同隨僧眾下山。 寺外山道守衛森嚴,茫茫夜色,見銀亮鎧甲猶如漫天繁星,幽惑閃爍著。 慕騫是個混不吝的性子,值夜時喜歡喝幾盅小酒,正喝得微醺,站在瞭望臺上眺望,驟見一隊僧眾下山,剛要親自去排查,肩上一緊,被人按住了。 轉頭一看,是陳桓那張清雋文秀的臉。 他身著素袍,廣袖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凝著山道,說:“讓她走?!?/br> 慕騫被酒氣熏染得發懵,迷糊著問:“讓誰走?” 陳桓不理他,只將他摁回去,喟然道:“她走了,對她自己好,對我們好,對伯暄也好?!?/br> 慕騫猛地反應過來,一股熱血激涌上頭頂,醉意散了大半,又驚又懼:“那陛下……陛下是要殺人的!” 陳桓堅定無畏道:“即便殺了我們,我們也是為伯暄而死,為昭徳太子而死?!?/br> 他一提昭徳太子,仿若暗夜里永遠不滅的英魂,注入力量,激生勇氣。 慕騫看了他一陣,道:“好,聽你的?!?/br> 山道崎嶇,音晚腳步急切,好幾回險些摔倒,嚴西舟攙住她,溫聲寬慰:“不用急,以皇帝的城府,至多天亮,他就會知道了。除非他膽敢違反祖制,中斷祭祀,親自下山抓你,只要他不敢,我便有七成的把握能助你逃走?!?/br> 音晚有片刻的失神,杏眼里淌過一些復雜的情緒,她微低了頭,輕聲道:“好,我們快走?!?/br> 天邊曙光尚暗時,清泉寺中已亂成了一鍋粥。 宮人們倉惶往佛堂遞消息,傳信的小沙彌一刻不得閑,喘息|粗重,步履艱難。 謝太后冷眼瞧著這一出亂象,拍了拍身邊的紅木箱子,悠然道:“哀家可不能陪你一個小丫頭胡鬧,你可真是太天真了,以為哀家會被你利用么?這件事,哀家不必擔風險,只要讓皇帝知道你身在曹營心在漢,外頭不定勾搭著什么野男人。別說堂堂天子,就是鄉野糙漢,也定受不了這等屈辱……” 她話音陡落,霍得站起身,怒道:“你胡鬧!祖制在上,豈容你如此踐踏!不過一個女人……” 蕭煜負袖闊步而入,眼中寒冰閃爍:“人在哪里?” 謝太后被他身上的凜然煞氣刺了一下,竟一時對自己的親兒子生出些畏懼,她指了指那紅木箱子,嘆道:“音晚這孩子心思太多,總惦記著外頭的花花世界,也怪哀家,叫她氣著了,一時糊涂。不過還好,沒釀成大錯。你需得仔細掂量,這樣的女子怎么配做大周皇后?!?/br> 內侍上前,將木箱打開,把里面成摞的佛經取出,掀開厚木板,底下卻是空空如也。 謝太后頓覺驚愕,瞠目看去,一臉不可置信。 蕭煜面容緊繃,陰鷙畢現,慢步走過去,一拳打在紅木箱上,自牙縫里陰惻惻吐出:“謝音晚!” 第42章 蕭煜親自來抓她…… 音晚嘴上叼了塊rou胡餅, 懷里抱著一個油紙包,里面卷著水晶龍鳳糕、花截肚、紅虬脯。香噴噴的氣味傳出來,誘得她恨不得立即大快朵頤。 她沒有立即出長安, 一來她逃走的時候是深夜, 沒有魚符難出城門。二來蕭煜一旦發現她不見, 必然會派人出城找尋,到時候不管從哪個方向逃走,憑蕭煜那縝密的心思,定然難逃他布下的網。 現在棲身的地方是長安城南皖巷的一座小院子, 在巷子深處, 周圍居住的都是讀書人, 很安靜、很清幽。 全賴于父親這些年暗中綢繆,狡兔三窟,秘密置下許多產業, 就算是蕭煜,恐怕一時半會也查不到這里來。 她餓了, 明明早上剛吃了一大碗rou湯胡餅, 誰知未到中午竟又餓了, 便差遣小侍女去給她買回一大堆好吃的。 小侍女叫雪兒,才十三歲,生得是眉清目秀、甜美可愛,未說話前先笑,露出雪亮的兩排貝齒,看得人心里喜滋滋的。 父親沒有來看過她, 青狄和花穗兒也不曾來,因為一旦蕭煜發現音晚失蹤,他們便是主要的監視對象, 為大局顧,他們暫時還不能見面。 只有西舟會化妝成各行當的人隔三岔五跑來看一看她。 算起來,自她逃跑已有七日了,若是清泉寺上一切都順利,蕭煜應當是在昨天就完成了齋戒祈雨儀式,走出佛堂了吧。 音晚邊想著,邊往回來就打瞌睡的雪兒嘴里塞了塊水晶龍鳳糕,雪兒砸吧著嘴大叫好吃,音晚便又給她塞了一塊。 一會兒西舟哥哥就該來了,有些話今天一定要對他說。音晚這樣想著,敲門聲就響了。 雪兒像朵花蝴蝶似的撲出去,笑道:“肯定是西舟哥哥來了?!?/br> 一開門,但聞草藥味兒撲鼻,眼前人扎著幞頭,身著青布長衫,肩背藥箱,一副慈眉善目,甚是斯文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