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陳桓走后,音晚知道蕭煜應當沒有興致與她胡鬧了,便也告退。 災情給本明媚的御苑蒙上了一層晦暗。 音晚一路都在想,萬一拿不出錢糧賑災怎么辦?那么多災民,是要繼續餓肚子、繼續蹲大獄,還是要繼續去搶別人的糧食。 這煌煌帝都,錦繡繁華,怎么會連幾千災民的口糧都擠不出來? 如果擠不出來,那她可不可以拿出自己的妝篋體己去換糧食? 這樣糾結了一路,回到寢殿,榮姑姑搬來許多賬簿給她看。 新帝繼位,中宮初立,許多編制尚不齊全,榮姑姑就暫且在她這里伺候。 賬簿上記錄的都是內宮四時開支,音晚只看了兩頁便蹙眉。她自小見識過天家富貴奢侈,可沒想到竟這么奢侈,每月耗費的粟米、牛羊、禽類、果蔬……完全是一個令人結舌的數字。 音晚翻著賬簿,心想,可不可以從內宮儉省一點呢? 但這個念頭剛落地,便立即被她給否了。 父親曾經說過,他剛到一個地方為官時,即便看出規章有弊端,也不能立即指出來。因為這種弊端指出來并加以改正,十有八九是要損害一批人的利益。初來乍到,根基未穩時,最忌大動干戈,致使人心浮動,招惹怨恨。 她應該做的是立威和籠絡人心。 想到這些事,她不免心亂如麻,心道,她遲早是要走的,要離這宮闈遠遠的,這些事又跟她有什么關系? 可看看這一殿的珠光影壁,螺鈿臺具,皆是民脂民膏供奉,她雖不愿,卻也享受了,總不能再用這些托詞來逃避責任。 恰巧榮姑姑進來奉茶,音晚一本正經問她:“要供幾千人一年的口糧,那需要多少錢呢?” 榮姑姑詫異:“娘娘問這個做什么?” 音晚道:“聽說京中涌進許多難民,食不果腹,可是戶部又拿不出錢糧,我想可以把我的首飾賣了,去解一解燃眉之急?!?/br> 榮姑姑不禁笑道:“你真是個傻孩子?!?/br> 此言一出,兩人俱是一怔,榮姑姑反應敏捷,立即斂袖跪下:“奴婢僭越了?!?/br> 音晚愣道:“沒什么,你起來吧?!?/br> 她似乎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這位御前大姑姑,傳言她曾是十一年前的淮王府舊人,昭徳太子之亂發生時,她因位卑而幸免罹難,逃了出來,一直躲在坊間,直到蕭煜趁勢崛起,她才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跟望春一樣,都是因位卑而免死。當年的舊人,凡是有些頭臉的,都被害死了。 榮姑姑站起了身,音晚盯著她看,她約莫四十歲,溫腴端莊,常年不茍言笑,肅正凜然,往那兒一站,便是宮規法度的活招牌。 音晚收回心神,問:“你怎得說我傻?” 榮姑姑唇角難得掛著慈和笑意:“災荒時有發生,難不成每回發生災荒都要皇后去賣首飾嗎?咱們泱泱大國,這也未免太寒磣了。您放心吧,陛下會有辦法的?!?/br> 音晚心道戶部都說拿不出錢糧,蕭煜能有什么辦法呢? 她沒想到,蕭煜是真的有辦法。 賬簿送到御前十個時辰以后,建章營出動,帶著圣旨連抄了三名戶部大員的府邸,押解入獄,嚴刑拷問,建章營兵馬就守在刑部大獄外,隨時準備捉拿貪沒黨羽。 舉朝震驚,人人自危,尚書臺連夜擬出賑災章程,上抵御案。 外頭鬧的動靜實在太大,傳到內幃,宮人們都在議論。 “新帝可真是手段強硬啊,那滿朝文武想像糊弄先皇那般去糊弄當今陛下,恐怕以后是不行了?!?/br> 音晚正來瀚文殿看望伯暄,蕭煜已經下旨冊封他為康平郡王,給他聘了魯地鴻儒為師,聽說日日閉門苦讀,不勝凄慘。 她進門時伯暄正對著卷冊打瞌睡,一眼瞧見音晚,瞬間來了精神,忙上前揖禮:“參見母后?!?/br> 音晚愕然,眼見夫子還在,讓宮女請他下去喝茶,把伯暄叫到跟前,問:“你叫我什么?” 伯暄笑嘻嘻道:“母后,是父皇讓我這么叫的?!?/br> 音晚早就從父親那里得知他的身世,見他一臉童真活潑,熱情盎然,不禁有些唏噓,看來蕭煜把仇自己背了,沒有跟伯暄多說過,不然他怎么會這么痛快地喊她這個姓謝的女人為母后。 她讓人把桂花糕端上來。 “這是膳房剛蒸出來的,我估摸著這個時辰你應當看書看乏了,沒事,你吃一點,再歇息一會兒,我派人跟夫子說,不告訴你父皇?!?/br> 伯暄當即喜笑顏開,圍著音晚撒嬌:“母后,你真好,從在王府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我喜歡你?!?/br> 他抓起一塊糕點,生吞虎咽,吃得滿嘴碎渣兒。音晚莞爾,拿出帕子給他擦嘴角,溫聲道:“以后可不能這么吃東西,你是皇子,得有皇子的儀態典范?!?/br> 伯暄嘴里含著食物,含糊道:“父皇也這樣說,要我以后要守規矩、重儀表。唉,麻煩死了,我只放肆這一回兒,不要告訴父皇?!?/br> “不告訴朕什么???” 一道涼疏疏的嗓音從院子飄進來,音晚和伯暄俱是一怔,伯暄忙加快咀嚼速度,往下咽糕點,嗆得自己直咳嗽。 蕭煜快步進來,握住音晚的手,把將要屈膝行禮的她提起來,倒受了伯暄的跪拜大禮,瞧著他邊拜邊打嗝的模樣,道:“你可真是能耐啊,一時看不住又故態復萌,朕說了多少遍了,未央宮里有的是吃食,餓不著你,瞧你這沒出息的模樣?!?/br> 伯暄自小生活在鄉野,染了一身鄉野草民習氣,雖不認同大口吃飯就是沒出息,卻不敢跟蕭煜頂嘴,只拽著他的龍袍裾底撒嬌:“兒臣以后不敢了嘛?!?/br> 蕭煜絲毫不為所動,嚴肅道:“朕也說了,你是兒郎,不是小姑娘,不準撒嬌?!?/br> 音晚沒忍住,輕笑了笑。 她這一笑,眼中水光瀲滟,說不盡的嬌嬈風情,整間屋子都似因她的美貌和笑容而變得亮起來。 蕭煜看得發怔,抬手撫上她的臉頰,道:“晚晚,我好像許久沒有見過你笑了?!?/br> 這話也不對,音晚其實近來對他笑過,只不過那些笑容太浮,太冷,遠不如今天的明媚動人。 音晚唇角的弧度平起來,假裝轉過頭去看伯暄,避開他的碰觸,道:“地上涼,還是讓伯暄起來吧?!?/br> 蕭煜撲了空的手僵住,指腹上還殘留著肌膚的柔滑觸感,卻已是虛涼一片,他將手收回來,假裝沒看出音晚不經意間流露出對他的抗拒,沖伯暄笑道:“好了,你起來吧,用完了這碟桂花糕,歇一會兒再念書?!?/br> 伯暄高興地坐回去,就著熱茶,專心吃起糕點。 蕭煜拉著音晚的手出了書房,順著游廊漫步。 烈日炎炎,花藤攀著漆柱蜿蜒生長,落下一地斑駁碎影。 蕭煜拉著音晚走了一陣,問:“你知道伯暄的身世了嗎?” 音晚點頭。 蕭煜默了片刻,又道:“那如果……如果……我想在百年之后,讓一切回到它原本該有的樣子,你愿意嗎?” 音晚點頭。 她答應得太痛快,令蕭煜有些不安:“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他太啰嗦,音晚不耐煩起來:“聽明白了?!?/br> 蕭煜抓著她不放:“那你說說,我是什么意思?!?/br> 音晚道:“你將侄兒落在你名下,又聘鴻儒悉心教導,若非想許以大任,何必費這般周折?!?/br> 蕭煜小心翼翼望著她:“這樣,你也愿意嗎?” 音晚不屑地想,這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別說我不想同你生孩子,即便生出孩子來我也不想他將余生蹉跎在這無情宮闈里。 “方才太后著人來提醒,說我們答應了今晚去啟祥殿,可不要忘了。你皇兄才駕崩幾天,她這做母親的就飛快從哀傷中走出來,忙著往后宮塞嬪妃,鞏固她自己的地位。這雖與我無關,卻讓我看得心寒。所以說,做皇帝有什么好,瞧瞧身邊這些人,都是虛情假意?!?/br> 這話勾起了蕭煜的心事。 他道:“我從前以為母后是偏心,她不愛我,總歸是愛皇兄的。后來我才發現,她誰都不愛,只愛她自己。世人都說舐犢情深,可當真就有不愛孩子的母親?!?/br> 肩輿跟在他們身后,一路跟著穿過御苑梨花林,往昭陽殿去。 蕭煜捻起落在音晚云髻上的碎花,目中流露哀傷:“十六歲以前,我曾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出身尊貴,父慈母賢,又有兄長愛護,身邊同窗知己相伴,諸事順遂且圓滿。后來才明白,這些沒有一樣是屬于我的,我早就什么都沒有了?!?/br> 他不狠、不算計、不折磨人的時候像極了十一年前的那個少年郎,毫不掩飾自己的哀傷與快樂,來得容易,去得也快。 音晚心感悵然,默然垂眸。 蕭煜頓住步子,將她擁入懷中,嘆道:“這些陳年往事每一提及我便會難受,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想對你說。晚晚,我說錯了,我不是一無所有,我還有你,你永遠都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音晚像個木偶似的,任由他拉拽揉捏,乖乖被他摟著,柔綿綿道:“陛下不是說了嗎,未央宮是一座金籠子,要關我一輩子。您早已打定主意,那么我的意愿對您來說又重要嗎?” 第36章 “捉jian”…… 蕭煜的心就像掉進了冷水潭子里, 霎那間冰涼。 他卻不肯放手,固執地將音晚鎖在懷里,在她耳邊低喃:“你是不是還想走?” 音晚不說話。 他又問:“我要如何做才能讓你打消這種念頭?” 音晚心中凄清, 眺目看向御苑隔廊的冠云臺, 歇山重檐, 如畫般飄渺。 她沉默許久,道:“我并沒有這種念頭,陛下多心了?!?/br> 蕭煜箍著她的胳膊愈發僵硬,低頭看她, 見那艷澤眉目平平舒展, 無悲無喜, 像汩汩清泉水,倒映著花藤樹影,天光瑩澈, 唯獨沒有她自己的情緒。 她就是個精心縫制、美到心顫的人偶,玲瓏浮凸, 溫順無瑕, 唯獨沒有了魂。 蕭煜拿她沒有了辦法, 發火不是,繼續傾訴衷腸也不是,靜靜擁著她一會兒,把她松開,拉著她的手回了昭陽殿。 謝太后的宴是酉時開。說是夜宴,但因尚在國喪, 未央宮中禁絲竹弦樂,只是聚在一起說說話,品品酒, 無意說到善陽帝,謝太后還會掉幾滴眼淚,官眷們便會圍擁上來,齊齊出言寬慰。 音晚飲了幾盞酒,本就氣血上涌,有些難受。又看了一出慈目悼念已逝兒郎的戲碼,更覺胃里翻騰,隱隱泛起惡心想吐,便借口更衣,從席間退了下來。 偏殿備好了解酒湯,榮姑姑命小宮女放在紅泥小爐上煨著,音晚來時正好喝。 她喝完,便聽見外面回廊傳進嬉鬧聲。 隔著軒窗,透過蟬翼紗,正看見兩個妙齡女子領了一大群侍女婀娜萬方地走過。 這兩人音晚認識,穿藕荷齊胸襦裙的是清河崔氏家的姑娘崔瑯嬛,而穿玉色雀翎留仙裙的便是那早聞其名的荊南高氏家的姑娘高妙燕。 音晚之所以對她們有印象,原因無二,只因這席上數她們二人姿容出眾。 高妙燕瓊腮杏眼,頗為艷麗大氣,攏了攏綴滿雀翎的衣袖,沖身旁的崔瑯嬛道:“我從前只聽說過謝皇后美名,并未見過,今日一見,當真是驚為天人。唉,有她在,陛下連看都不看我們,也不知家族費盡心血將我們送進京來是圖什么?!?/br> 崔瑯嬛笑道:“若jiejie都這樣想,那我們這些蒲柳之姿的姑娘們更沒出路了?!?/br> 兩人相互恭維了一路,高妙燕倏地輕笑了笑:“你我這樣說,咱們這位陛下對謝家那般狠,倒不知對謝家出來的皇后有幾分真心,看著熱絡罷了,誰知是不是在演戲?!?/br> 崔瑯嬛忙捂住她的嘴,四下環顧,道:“jiejie可太不知分寸了,有真心也好,沒有真心也罷,怎得輪到我們來說?!?/br> 高妙燕也自知失言,花容一僵,見周圍無外人,才舒了口氣:“算了,咱們不說這個了,去側廊補補妝,興許待會兒陛下能看見我們呢?!?/br> 崔瑯嬛道:“我方才瞧見韋夫人給陛下倒酒的時候,兩人說了幾句話,沒多時陛下便退席往云蔚亭那邊去了,韋夫人緊跟其后,也不知還能不能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