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蕭煜壓抑下心頭的苦澀與落寞,強撐著笑道:“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br> 殿宇重歸于寂,青狄端著瓷盤,抻頭看了看躺在榻上的音晚,見她睜著雙眸,便道:“姑娘,橘子糖來了,你要不吃一顆?” 音晚搖頭:“倒了吧?!?/br> 青狄詫異:“姑娘剛才不是還說嘴里苦嗎?吃一顆吧,就吃一顆,甜甜美美地睡覺,不好嗎?” 音晚翻過身,望著青狄微笑,雪膩白皙的嬌靨粲然綻放,又歸于枯涼,像極了一現的曇花。 “我想吃時沒有,現在拿來了,可惜我又不想吃了?!?/br> 她撫著胸口想躺下,動作驀然滯住,手快速地在前襟摩挲了一圈,呢喃:“我的白玉髓墜子不見了?!?/br> 青狄把瓷盤擱下,圍著榻邊找,卻無所獲。 音晚仔細回想,這一整日都哀戚恍惚的,在小別山犯過一次病,回到王府又與蕭煜糾纏了許久,若側殿沒有,就只能掉在這兩個地方。 青狄連夜領著人找遍正殿,還是沒有。 “不是掉在小別山,便是掉在路上,我是騎馬去的,算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掉的,又去哪里找呢……” 音晚躺回榻上,擁著被衾睡了兩個時辰,迷迷糊糊醒來,天已經亮了。 蕭煜卻是徹夜未眠。 他自善陽帝那里得了圣旨,給了留駐京城的十萬大軍奉詔而來的名分。本計劃今日一早去檢閱犒賞,可昨夜胸口挨了一刀,雖說沒什么嚴重,卻不好勞碌,只有暫且取消檢軍,窩在王府看看往來文書。 昨夜動靜那么大,雖不至于傳出去,但府內的這些人總是知道的。 慕騫這大老粗最沉不住氣,清晨便糾集了一眾幕僚上門,道:“現如今謝家的事情暫且告一段落,該利用的也都利用完了,還留著干什么?人家想和離,那就和離唄,殿下今時不同往日,什么名門貴女娶不到,難不成將來還要立他謝家的姑娘為后么……” 他出身江湖草寇,大咧咧慣了,說話沒個把門的,旁人卻不敢同他一樣。 季昇原先與謝蘭亭多有交往,深諳這位謝家公子的為人,對不得不利用他、戕害他愧疚不已,因而這時只低著頭,不插話。 烏梁海更不必說了,他年紀最長,本就是世家出身,是昭德太子生前最親厚的人,知厲害識分寸,對于主上的家事,也不愿意再多嘴。 而陳桓本半跪在蕭煜的案桌旁為他挑揀要緊的文書,聞言只輕微蹙了下眉,也不言語。 蕭煜面上漫不經心,心里明鏡一般。 這些人雖然不說話,但都一早出現在他的書房了。憑慕騫那一根筋的大老粗,若他們不想來,他是斷然勸不動的。 各自藏掖著,其實心里都很在意、很想知道他對于謝音晚的態度。 正好,他也想找個機會把話挑明。 提起宣城紫毫筆蘸墨的間隙,蕭煜掃了他們一眼,輕飄飄道:“慕騫你這話什么意思???哦,升官發財就該換夫人了,從前四哥就是這么教你的?” 他先撿個憨貨捏,循序漸進。 慕騫圓目微瞠,像被噎住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這是一回事嗎?” “怎么不是一回事?”蕭煜神色漫然:“那是本王奉旨迎娶的原配正妻,素來賢惠,并無大過錯,謝潤已然辭官,善陽帝都不追究他,本王該以何名目休妻?” 并無大過錯?! 慕騫緊盯著蕭煜的胸口,目光之尖利,恨不得扒開他的錦緞華服把傷口露出來給大家伙看看,評評理。 但他學聰明了,只一個勁兒盯著看,就是不說話。 蕭煜擱下毫筆,平掌輕撫胸口,笑道:“昨夜一時興起,想練練劍,誰知許久未練,生疏了,傷著自個兒,所幸無大礙,你們也不必憂心?!?/br> 這純粹是鬼話,再生疏,還能把劍往自己胸口戳嗎? 眾人腹誹,卻依舊沉默。 能不要臉到說出這樣的鬼話,其實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慕騫還想說什么,被季昇干脆利落地捂嘴拖回去了。 打發了他們,望春進來稟,說是綢布莊送來時新的料子,另有一匹從南郡高價收來的浮光錦,問殿下要不要過目。 往常這些瑣事蕭煜是不愿理會的,但今日卻有些興致,吩咐把料子拿來他看看。 這一匹浮光錦是月白色,質如其名,泛著如月光般的皎皎光華,又以細絲線刺繡著木樨花,簡潔秀致,華貴清雅。 蕭煜覺得音晚一定會喜歡。 綢莊老板是個年逾五十的老嫗,最世故,最會察言觀色,見蕭煜面露滿意之色,便道:“這兒還有一匹上好的蟬翼紗,輕薄絲滑,可做披帛,配浮光錦正好?!?/br> 蕭煜頗為痛快,大袖一揮:“拿去給王妃瞧瞧,她若喜歡,就都留下?!?/br> 老嫗歡天喜地地謝恩,生怕他變主意似的,端著布匹疾步退了出去。 望春悄悄湊過來,道:“一匹好幾百兩呢,金子織的不成?”他是當年淮王府的舊人,蕭煜被囚后,因年紀小又位卑,躲過一死,被下放到皇陵做苦役。 苦日子過來,格外愛惜錢財,又替蕭煜抱不平,一邊小聲遞話,一邊盯著他的胸口瞧。 蕭煜戲謔:“又不要你出錢,瞧你那模樣,小家子氣的?!彼@一笑,牽動了傷口,隱隱作痛,他捂住胸口,正色道:“圣人說了,大丈夫的胸膛就是給女人刺的,此乃天經地義?!?/br> 望春直覺殿下是在欺負他讀書少,哪個圣人會說這等混賬話,還天經地義?多來幾回,大丈夫就要被刺死了。 他訥訥不敢反駁,卻聽有人“噗嗤”一聲笑出來。 陳桓正給蕭煜磨墨,實在沒忍住,以袖掩唇笑起來。他本是王府幕僚中最年輕的,如芝蘭般清秀,這一笑便如和風溫煦,灌得人心情愈加舒暢。 蕭煜含笑看他:“你又笑什么?本王瞧著你年輕,怕是不懂事,教教你道理,你學著,不然小心將來娶不上媳婦?!?/br> 陳桓憋笑憋得渾身顫抖,偏還得垂首恭敬,一副虛心模樣。 望春機靈地添話:“旁人娶不上媳婦還有可能,咱們陳大人這般人才,若還娶不上,那就是沒天理?!?/br> 陳桓到底臉皮薄,三言兩語間,臉頰紅彤彤的。 蕭煜不逗他了,起身去后院,想看看音晚。 天氣漸暖,廊廡下垂著竹篾簾子,簾角懸銅鈴,出來進去鈴聲清脆悅耳,給本有些枯寂的氛圍添了幾許生氣。 蕭煜去時,綢布莊老板正鞠禮退出來。音晚坐在梨花木桌前,上面堆了幾匹料子,面色淡淡,正垂眸想著心事。 見他進來,她不動聲色地將右手縮回袖間。 蕭煜唇上噙著溫柔的笑,輕攬她入懷,問:“晚晚,你昨夜睡得好嗎?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音晚面若清湯,道:“好,沒有不舒服,謝殿下關心?!?/br> 蕭煜將鼻子埋入她鬢發間輕嗅,醉于那股淡淡花香,嘆道:“太生分了,你不要叫我殿下?!?/br> 音晚心里不耐煩極了,若不是掌心里那團紙條叫她攥出水來,她想立即把蕭煜推開。 她忍耐著,冷淡道:“您本來就是殿下?!?/br> 蕭煜把她往懷里攏了攏,親吻著她的頰邊,柔聲說:“我也是你的含章哥哥啊?!?/br> 音晚卻笑了,笑得天真澄凈:“含章哥哥不會半夜來撕我的衣服,不會明知道我不愿還要來強迫我,不會那么自私,永遠只顧著自己?!?/br> 蕭煜并不見慍色,只深深凝睇著她:“可晚晚也不會拿刀捅她的含章哥哥?!?/br> 音晚道:“所以,你不是?!?/br> 蕭煜默了默,抬手挑起她的臉,凝著她的雙目,看似好脾氣地溫和道:“好,我不是,那我不是誰又是呢?晚晚心中的含章哥哥該是深受命運眷顧的人,一輩子瀟灑矜貴,站于云端,可惜,我沒有他那樣的好命,可這又能怪誰呢?我愿意這樣嗎?” 音晚低垂下眉眼,不再說話了。 蕭煜重新將她攬入懷中,手上加勁兒,重重地揉捏著她,道:“我愛極了晚晚,晚晚也愛我,這本是大好的姻緣,何必非要去執著那些小事呢?晚晚是女子,女子該溫柔小意,討夫君歡心的,斷不該總這樣惹我生氣……” 音晚知道他又生氣了,從前的他,一旦被觸怒,便是雷霆風雨降下,極好辨認的??扇缃袼粫傧駨那?,用那副兇駭面孔面對著她,他會用別的法子,使別的手段來紓解自己的怒氣。 枕間汗如雨下,濡濕了發絲,緊貼在面上。音晚覺得難受極了,身體痙攣,被徹底凌剮了一番。 幸運的是,她趁蕭煜不注意時,把那團紙條塞到了榻褥底下。 她翻了身,蕭煜便從她身后纏上來,聲音里染了煙霧般的暗?。骸巴硗?,你放松些,總這樣,吃苦的是你自己?!?/br> 音晚吃痛地抽氣,咬住了唇,不肯出聲。 蕭煜撫著她胭脂色的臉頰,無奈道:“真是倔強啊……” 他的聲音這般溫柔,與他的行徑截然相反。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勃然怒氣涌上胸口,連傷都不顧了。一通荒唐胡鬧下來,傷口果然崩裂開,望春苦著臉給他上完藥,又悄悄地退出去。 音晚還躺在榻上,眼上蒙著帕子,身上未著寸縷,玉臂順著榻邊無力的垂下來,雪膚上印染著點點青紫斑痕。 蕭煜穿好了寢衣,才上前將她抱進懷里,解開帕子,些許懊惱道:“今天不算?!?/br> 音晚眸光涼涼,淡瞥了他一眼。 他道:“我昨夜打定主意,以后要跟你好好相處的,怎得今日又這樣了?”他低眉認真思索了一番,柔聲與音晚商量:“以后,我們不提從前的事了,好不好?晚晚,我不知怎么的,一想起從前的事心情就不好,我控制不住自己?!?/br> 若手邊有刀,音晚想再捅他一刀。 蕭煜渾然未覺,略微思忖,道:“你不愿叫我含章哥哥也無妨,那你以后直接叫我含章吧?!?/br> 音晚不想再招他發瘋,輕應了一聲,掙扎著要去撿自己的衣裳。 蕭煜這會兒倒乖覺了,急忙給她清理身體,把紗帳垂下,喚進侍女,命她們拿來新衣。 他不許旁人插手,親自給音晚一件一件穿好,囑咐了她好好休息,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蕭煜一走,音晚就把紙團從榻褥底下摸出來。 上面寫著幾個字:明日巳時,幽篁巷,藍衣道士。 音晚坐在地上,凝著紙條犯起難來。這幽篁巷就在宮城外,離淮王府不算近,父親要她明天那個時辰去,可她去不了啊。 她的寢殿外面都是護衛,連院子都出不去,若是貿然提出去那里,又沒個名目,蕭煜允不允是一回事,不派人跟著她才怪。 她正糾結犯難,望春來了,站在幔帳外,恭敬道:“明日一早,皇帝陛下召見淮王殿下和王妃,殿下讓來傳個信,王妃早些準備,明日辰時,他在府門前等您?!?/br> 音晚心中大喜,但面上仍舊淡淡,懶散應下,著人送望春出去。 望春回了前院,見蕭煜正站在廊廡下逗鳥,鎏金籠子里一只褐羽黃喙畫眉,乖巧地啄著他掌心的粟米。 見他回來,蕭煜問:“怎么樣?” 望春道:“王妃好像不太愿意去,總沒精打采的?!?/br> 蕭煜輕挑唇角,將最后一粒粟米塞進畫眉嘴里:“她那是裝的,心里肯定樂開了花?!?/br> 望春詫異:“???” 蕭煜撥弄著畫眉的小腦袋,笑道:“她要是不去,怎么從密不透風的淮王府逃出去。為這件事情,說話做事都得拿捏著分寸。既不能過分討好本王,顯得太突兀,又不能真把本王惹惱了,撓幾下,再半推半就給個甜棗安撫安撫。呵,工于心計的小妖精……” 望春徹底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