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音晚瞠目看他,他才戛然而止。 這到底都在說些什么鬼話!他是讓驪山上的精怪迷了心智,還是讓謝音晚灌了迷魂湯藥。 蕭煜涼了一張臉,故作沉冷:“說吧,早說完了早沒事?!?/br> 音晚把脖子縮回來,心中惴惴:這神情,這語氣,哪是早說完了早沒事,分明是早說完了早沒命! 晚晚啊晚晚,你快要把自己給玩進去了,竟還異想天開他對你動了情,簡直荒謬。 她收拾了下心情,腦子里轉過幾道彎,十分慎重道:“我確實偷偷吃了避子丸?!彼脒^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蕭煜又是個人精,斷然不可能全身而退的。若死咬著不認,惹惱了蕭煜,激他去查……她可經不起查,更何況這里面牽扯的不光是避子丸,還有她的藥,那才是最要緊的。 不如認下一個不那么要緊的,將事情就此扎上口。 蕭煜的神情沉晦難辨,眼中如有霜雪冷凝,卻看上去不是那么駭人,好像還有別的東西攪涌在其中,復雜幽深,難以捉摸。 默了良久,他道:“這樣,也挺好的?!?/br> 音晚腦中有根弦,被撥弄得錚然裂響,她低著頭,絞著被子的綢面,悵然心道:是呀,挺好的,他們這樣的夫妻,要什么孩子呢? 蕭煜見她一副凄郁模樣,心里一緊,脫口而出:“本王不追究了,你不用害怕?!?/br> 音晚敷衍地抬頭朝他笑了笑。 笑容實則太過虛假僵硬,蕭煜立刻看出她在強顏歡笑。 他剛想問為什么,榮姑姑送藥進來了,便就這么打斷了。 音晚飲過藥,推說太累,躺下便睡。她緊閉著眼,神思卻無比清醒,感覺蕭煜給她掖過被角,又摸了摸她的臉,才放輕腳步退出去。 她翻了個身,想著,她只是想要一個承諾,他只要說以后會對她好,會對孩子好,她就不吃避子丸了。那東西實在太苦,她其實……很不喜歡吃藥的。 可他沒有,她是不是該慶幸,就算他性情再惡劣,脾氣再暴躁,至少他不騙女人感情。 如果他成心想騙她的感情,那應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蕭煜退出客房,輕輕將門關好,傾身,將前額抵在門上,闔眼。 事情完全脫離了掌控,如今這個情形,他還能讓謝音晚給他生個孩子,然后毫不心軟扔去突厥為質嗎? 不能。 就算他覺得親情可笑,無甚貪戀,可音晚不會。 他該怎么跟她說這件事。 “殿下?!蓖杭膊竭^來,剛走到蕭煜跟前,就被他斜剜了一眼,他看看客房,又回頭來低聲斥道:“你嚷嚷什么?不嚷嚷不會說話是不是?” 望春捂住嘴,嗡嗡道:“謝大人也在驛館,他想見殿下?!?/br> 蕭煜一詫:“哪個謝大人?” “就是您的岳父,謝潤大人?!?/br> 蕭煜從木梯走下來時,正是用膳的時辰,前堂里坐了許多人,但他還是一眼就看見了謝潤。 他坐在角落里,青色錦衣,烏發玉冠,脊背挺直,手邊一柄銀鞘長劍,不時自斟一杯茶,不慌不忙,從容有度。單坐在那里,就是一幅畫卷,浮世喧囂皆遠離,是自遠古碑刻拓下來的文雅賢士。 蕭煜走到他跟前,生受了他一禮,聽他道:“這里人多眼雜,我們可去客房詳談?!?/br> 詳談。蕭煜心道,他們確實需要一番詳談,好好地把十一年前的賬捋一捋。 這客房隔音不好,蕭煜命人把周圍的房子都空出來,命護衛嚴守住來往通道,與謝潤走了進去。 謝潤看上去老了許多,從前一副俊雅溫儒的好面孔,如今眼角有了皺紋,鬢邊染上霜白,四十歲不到的年紀,像是飽經滄桑,深染塵埃。 他眉眼鐫著倦意,道:“總想找殿下單獨說幾句,可長安中人多眼雜,怕生出不必要的猜測,故而耽擱至今?!?/br> 蕭煜淡笑不語,幸災樂禍地心道,沒事,你就算再小心,你那兩個兄長該有的心思也不會少,待你回了京城,還有更大的驚喜等著你。 他打斷了謝潤的寒暄:“本王更想與三舅舅說一說十一年前的事?!?/br> 謝潤的臉色倏然變得很難看。 十一年前。 康寧帝臨終前明白過來,為蒙冤的昭德太子正名,追封了謚號。他怎么會只記得一個兒子,而忘了那個他最疼愛的兒子,還蒙受冤屈,被囚在西苑受苦。 但當時他已失去了對朝局的控制,大權把握在謝氏手里,他想寬赦一個死人容易,可要寬赦一個活人卻難。 在困局中,康寧帝想到了謝潤,他是謝家的人,也是與蕭煜最要好的。 康寧帝派禁軍將祭祖的謝潤秘密接回長安,給了他一道遺詔。 放淮王出西苑,恢復一應王爵,送其回封地終老。 謝潤拿了這道遺詔,轉頭便交給了當時的太子,后來的善陽帝。 自然,這封遺詔終究沒有見天日,蕭煜也沒有從西苑里被放出來。 謝潤深吸了口氣,面色悲愴,欲語還休,最終化作一聲嘆息:“當時局面已然失控,有謝家和善陽帝在,就算拿出遺詔也是沒有用的?!?/br> 蕭煜目光冷冷若冰:“沒有用是一回事,你沒有拿出來是另外一回事?!?/br> 他被這些往事凌剮了多年,本以為已經麻木,卻不想,一旦憶起,還是冷刺入心,痛不欲生。 所以,他絕不能放過謝潤。 “我當年被母族和兄長陷害,被同窗背叛,被父母舍棄,這一切傷害加起來都不如你給的深。三舅舅,我視你為知交摯友,你這么做,太傷人了?!?/br> 謝潤的唇翕動了許久,猛地站起來,啞聲喊出:“我有苦衷!善陽帝手里有我的把柄!” “什么苦衷?什么把柄?”蕭煜亦如十一年前,盯著他的眼,冷靜發問。 謝潤靜默了良久,頹然坐回來,搖頭:“我遲早是要告訴你的,不過要等,等皇帝駕崩,我的兩個孩子都安全了,我會原原本本地告訴你,我可以用我這條命賠你的十年?!?/br> 蕭煜還是什么都沒有問出來。 他惋惜地看著謝潤,心道,你失去了最后的機會,我們只能做敵人。 蕭煜面容上浮起淡淡的笑:“你總說虧欠,不能光掛在嘴上,得拿出點行動來。京中大亂在即,本王近日會有些動作,恐瞞不過你的耳目,你幫著遮掩一下?” 謝潤呆楞了片刻,點了點頭。 說完關鍵的,蕭煜站起身想走,忽地被謝潤叫住。 “音晚……請殿下不要為難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br> 蕭煜轉過身,覺得有必要把這件事說清楚。 “女兒教得不錯?!彼砹死黼┬?,漫然道:“本王挺喜歡的,想和她好好過日子,出嫁從夫,你就別緊揪著她不放了,這樣會害了她的?!?/br> 謝潤陡然緊張起來:“你要干什么?你想對她怎么樣?” 蕭煜啞然失笑,心道這人的理解能力真是退步得厲害。他不與他糾纏,只搖了搖頭,嘆道:“謝潤,我從前看你像是一條可以振奮九天的麒麟,能跳出藩籬,經世濟民,青史留名??扇缃?,十多年過去了,你生生把自己活成了一條深陷泥潭的蚯蚓。你女兒說你是謝家清流,本王都不忍打擊她,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真是嗎?” “一條河臟污透了,里頭當真能有清流嗎?” 蕭煜走了,也不管身后謝潤多么深受打擊,愴然欲泣。 他出了客房,揮散了守衛,突覺疲累,走上二樓,想擇個房間小憩。 陸攸不放心地跟上來,道:“殿下,您臉色不好?!?/br> 蕭煜抬手摸了摸臉,揶揄:“本王怎么會因為一個姓謝的而臉色不好?他是謝賊,凡姓謝都是該死的?!?/br> 說罷,推門進去,躺了兩個時辰,眼見金烏西移,便起身,想再去看看音晚。 誰知音晚的房間是空的,桌上留著張字條,用漂亮的簪花小楷寫得板板正正。 ——我是謝賊,我該死,我現在就要去死了,永別,保重。 保你他娘的重。 蕭煜把信揉成一團狠狠擲到地上,見窗戶大開,上頭還懸著一條粗麻繩,更想罵人,他快步出來,召陸攸過來,讓他領人去找。 驛館內外翻了個遍,全無蹤跡。 蕭煜又問謝潤,陸攸道謝大人早就走了,他連二樓都沒上過。 蕭煜怔了怔,只覺腦子里有什么轟然炸開,一瞬的思緒遲滯,空落落的,什么都想不起來。他呆愣了許久,才覺得心口慌得生疼,像被人用鈍刀子挖去一塊,沒流血,只有個窟窿,漏氣透風,涼絲絲的,難受極了。 陸攸還在絮絮回稟:“窗是通院子的,守衛說沒人出去,也不知人怎么就不見了……” 蕭煜快步沖進院子里吆喝:“謝音晚,你別無理取鬧,我沒說你,你給我滾出來!” 音晚正躺在后院的飼料干草下睡了一覺,冷不丁被一陣咆哮給驚醒了。 父親大約知道蕭煜不許青狄她們跟著她,趁把蕭煜支開說話,買通仆役在送熱水時塞給她一顆藥。 這藥有個副作用,吃完一炷香后會四肢癱軟無力,她怕露餡,便想找個隱蔽地方躺一會兒。誰知剛走到二樓回廊,便聽見蕭煜說話。 ——“他是謝賊,凡姓謝都是該死的?!?/br> 她想了想,就回去給蕭煜留了張紙條。 蕭煜還在喊,喊得歇斯底里。 “你現在出來,我不罰你,你要是再不出來,讓我逮著,我要你好看?!?/br> 音晚在干草下翻了個白眼。 院子周圍已叫陸攸和望春帶人清肅干凈,空蕩蕩,悄寂寂,說話還帶回音。 蕭煜覺得自己快要被這毫無回應的寂靜給逼瘋了,全身血液充到頭頂,腦子里嗡嗡響。 他之前為何要去糾結音晚姓謝。 她那么鮮活美麗,嬌俏可愛,她知他的胸懷,知他的抱負,還說過愛他。這一切怎么可能被一個“謝”字所抹殺? 他從前為什么就不能對她好一點?她是不是終于受不了他,所以要走了。 他突然感到了深無淵底的恐懼,聲音中帶著顫抖:“晚晚,你出來。你不是說愛我嗎?那你知不知道,我……我其實……其實也……愛你?!?/br> 第21章 金籠 她不乖,就把她關起來 蕭煜的一番表白,讓院中眾人驚愕至極,皆愣在當場,但讓他們更驚的是,蕭煜的話音剛落,馬棚的干草堆悉簌簌被扒開一道縫,音晚從里面坐了起來。 她白皙柔膩的臉頰上沾了幾道灰,一綹發絲垂下來,頭上還插著幾根干草,滿臉懵懂,目光呆愣愣了許久,才僵硬地轉過頭,看著蕭煜,張大了口:“???” 蕭煜的眸子古潭般幽深,隔著宣闊庭院與音晚對視了一會兒,眉梢眼角間漾起的浮光漸漸暗下去,他道:“出來,自己走過來?!?/br> 音晚的心撲通撲通跳,像個木偶娃娃似的聽話,自己把干草扒拉開,站起來,趔趄了幾步,險些平地摔跤,這才磕磕絆絆走到蕭煜身前。